勇猛精進結善緣

勇猛精進結善緣

——讀孫康宜新作《奔赴:半個多世紀在美國》

康正果



     這是一部探求福音而隨處結下善緣的坦誠自述,不失為有志於出國留學人士和文學愛好者值得一讀的勵志佳作。作者孫康宜延續她早先回憶錄《走出白色恐怖》的敘事語調,退休後筆耕不輟,最近又推出了這部縷述她奔赴美國讀書求學和教書治學生涯的巨著。

     人生一世,年華儘管流水般不舍晝夜地逝去,只要你打開自己心中的記憶錄像帶,往事中種種難以忘懷的片段總會依稀浮現,明滅重演。這一不斷閃回的影像時有湧現,持續終生,直至一個人瞑目之刻。因此,就「回憶」這一生命的基本功能及其過程而言,過去與現在這兩種時光隨時都可合而為一,反復迭相顯現下去。任何人若有意將自己所回憶的內容加以剪裁,筆之於書,便可以文本的形式把過去延續至未來,從而將個人的生命歷程凝聚為不朽。

本書作者孫康宜自訴她敏於捕捉記憶的經驗說:「我一向對於日期和時間特別敏感,我的日曆上總是充滿了記事的細節,還加上圈圈點點。而且幾乎每年的日曆我都當作檔案來收藏,所以朋友們都說我有『時間癖』。」正因她五十多年來珍惜記憶,逐日在日曆上記錄下某些難忘的人和事,所記錄的詳實素材才得以回收既往,充實了這部可讀而又可信的回憶錄文本。閱讀她這部回憶錄,從頭至尾,字裡行間,你隨時都可讀到事件發生的日期和地點,人物的真實姓名,包括括弧中必要的英文拼寫,其認真紀實的取向不嫌繁冗,行文中甚至會特別加上腳註,力求精準到學術著作的程度。經此一番取捨有度的筆致洋洋灑灑鋪敘下來,終得以呈現出她進入美國學院後,「與命運和時間競賽」過程中一道善緣相續,步步升級的亮麗風景。

善緣並不等於偶然憑空落到一個人頭上的所謂「好運氣」。它與每個人固有的容止氣質,家族背景,及其所進入的社會環境,所結交的人群,連帶求學謀職上對口的選擇,均存在一定的因果關係。可以說,善緣乃是一個人在其生命的可能性軌道上爭取成功,活得滿意的諸多合理因素。康宜在台灣就讀本科和研究所的學歷本已修得良好的英語功底,也具備了應有的文學素養。這是她求學善緣的起點。奔赴美國後,陰差陽錯中雖曾有過短暫的顛簸,峰迴路轉處,最終仍爭取到進入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系攻讀古典文學博士學位的機會。此後師從高友工教授,踏上名師出高徒的軌道。再加上早在台灣,康宜和欽次信仰上均已領受到當地教會的福音陶冶,他們倆正好有緣千里來相會,一到普大,便於卡耐基湖畔結識了他們此生的大恩人Edith Chamberlin。這位被他們稱為Gram的白人老太太也是個虔誠的基督徒,且嫻熟詩歌創作,極具人文修養的氣質。她與康宜一見如故,從此一直祖孫般親密相處。此後康宜多次坎坷,這位Gram均伸以援手,一再接納康宜住進她的湖畔別墅,對康宜的生活和工作施加了諸多有益的影響。端賴此名師開導和恩人接濟等一系列善緣,康宜的求學生涯才有了良好的轉機。因而在這部回憶錄中,她自始即把滿懷感恩的情愫作為敘事的基調,串聯著她與「許多師長、學生和親朋好友」相逢相處的情誼,激蕩起她此生勇猛精進的多聲部奏鳴。

康宜以「感恩」的主旋律切入她的追憶敘事,她所感恩的男女老少與她和諧相處的種種趣事,則構成了該書引人入勝的敘事花絮。伴隨著她授課、演講、接待來賓、四處遊學、出書和獲獎等難忘的往事,該書的歷時性敘事環環相扣,為讀者展現出北美學院的具體建構及其相關的有趣信息。隨著閱讀的進展,你將被告知從普林斯頓到耶魯等北美大學的校園景致和文史學科的具體設置,學生被錄取和獲得學位的過程,教師晉升的程序,與教學和科研相關的學術會議舉辦的盛況,來訪教授和學者、作家的演講活動,以及他們與在校師生座談交流的情景……隨著五十多年記憶中貯存的難忘片段以聯翩的文字速寫圖鋪展開來,孫康宜終得以徹底解除了她早年在白色恐怖下曾一度「母語失語」的困擾。這一書寫行為上的康復狀況便是她自八十年代母語覺醒以來,一直致力中文寫作的豐碩成果。從出版《走出白色恐怖》到完成這部《奔赴》巨著,她終於如願以償,獲得了中文書寫上的救贖。


名校中求學和教書,領受名家教益,瞻慕其風采的機會總是較他處為多的。閱讀《奔赴》一書,伴隨著作者的敘事引薦,你將會步入耶魯教授布魯姆家下午茶的客廳,旁聽他朗誦詩歌;也可神遊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明軒內的冷香亭,領會昆曲名家張充和演唱《金瓶梅》曲子詞的雅趣;還可趣讀到諾貝爾文學獎評委馬悅然訪學耶魯的幽默雋語。紐黑文若無街上有處墓園,其中埋葬了很多名人,孫康宜夫婦所購塋地正好與《韋伯大字典》編者Webster長眠處相鄰。孫康宜那天帶領馬悅然參觀這所墓園,馬悅然曾打趣她說:那「太好了,妳居然有這麼好的鄰居,妳將來離開這個世界時,就不必帶字典去了。」諸如此類的片段還有許多,康宜均在講述其教學生涯的文字中見縫插針地編織進去,為這部長篇敘事調味了應有的風趣。

康宜在耶魯東亞系開設的課程,包括她已出版的學術著作,均以講述和闡釋古典詩詞為主。與這一教學本行相呼應,她也熟讀英美文學,喜歡風詠某些詩歌名篇。通讀本書,你將會發現,康宜在敘事行文中往往觸景生情,有時會適當地插入英漢對照的詩行。〈前言〉中開篇便援引T. S. 艾略特〈四個四重奏〉中的幾行警句,標明了本書敘事節奏中時光追憶的基調。及至結尾處,又照錄美國桂冠詩人默溫的〈致新年〉全詩,感慨流年易逝,發出了「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的感慨。此外還回憶她在南達科達州立大學英文系的聽課片段,行文中順便插入她背誦得朗朗上口的威廉•布萊克名篇〈老虎〉一詩,將其中的警句譯成中文:「火眼金晶虎/宵行樹林中/是何天工手或眼/造爾對稱之威風」。書中也選錄了德國漢學家顧斌來耶魯訪學時即興賦詩的片段。余英時教授應聘普大,離別耶魯時曾贈給康宜夫婦一首七律的條幅,康宜行文中對此詩詳加賞析,傳達了余英時與她同事多年的惜別之情。

康宜在耶魯執教將近四十年,閱讀這部回憶錄中的諸多記事,就筆者本人的觀感而言,有三件事值得在此一敘。

八十年代,「性別研究」的學風在美國應運而興,耶魯大學的學者率先打了前站,孫康宜教授即其中的一員標兵。她在九十年代初出任東亞語文系主任,一九九三年,曾邀請衛斯理大學的魏愛蓮教授,與她合作主持了一場題為「明清婦女與文學」的國際學術會議。為舉辦這次盛會,他們多方募款,籌備達兩年之久。終得以邀集來自北美、中國大陸和日本的四十多位學者,群聚耶魯校園,展開了為期四天的發言討論。這是一次結合「性別研究」,研討中國古代婦女文學的學術盛會,在北美學界乃屬首次召開,一時間頗有影響,曾起到相應的引領作用。會後出版了大會論文選集,題為Writing Women in Late Imperial China(《明清女作家研究集》),於一九九七年由史丹佛大學出版社出版。

筆者也有幸獲邀,初次來美,參加了這次會議。我在會中提交的論文頗受與會者讚賞,這一善緣直接促成我一九九四年應聘耶魯,移居美國,開始了我在東亞系中文項目教授中文的職業生涯。那一年我五十歲整,竟然是當時在編的中文教師中最年輕的一員。就我的觀察來說,老教師們沿襲已久的教學方式和所用教材均顯得陳舊過時,急需修訂和革新。隨著老教師們相繼退休,選修中文課的學生日益增多,系主任孫康宜大刀闊斧,一連串聘用了許多年輕的男女教師,徹底革新活躍了耶魯大學的中文教學。康宜在《奔赴》中另立專節,題為「中文教學的『四名大將』」——包括筆者在內的其他三位中文教师:牟嶺、蘇煒和周宇,縱筆暢述她多方支持和贊助,新來的教師們在編寫教材和授課革新上取得的成就。


孫康宜第三件值得在此一提的功績是她主編《劍橋中國文學史》任勞任怨的過程。二○○三年十一月,她收到劍橋大學出版社主編的來信,邀請她主編一套一卷本的中國文學史,內容要覆蓋從先秦到現當代的中文文學及相關作家。這是一項宏大的工程,作為主編,確為一享譽學界,提升學術權威的榮譽任務。若放在某些急功近利之輩的身上,多會貿然承諾,獨當一面,專享其擔當大主編的名聲。孫康宜掂量此重任,曾幾經猶豫,經一番審時度勢,最後才做出了明智的決定。她主動邀請到比她名氣更大的宇文所安教授與她合作主編此書,而且讓他主持和組稿該書上編,囊括從先秦到元明之交,她自己則主持和組稿下編,從明初直到二○○八年。做出此條理分明的決定後,她更自告奮勇,選擇撰寫較為生僻,需要墾荒,未必會有人接受的明代前中期書稿。這部巨著的編寫歷時四年,英文原版於二○一○出版。此後再經一番折騰,中文全譯本的繁體版最終得以在台北出版,彌補了大陸版有所刪節的缺憾。筆者也參與了康宜撰寫部分的中譯工作,親自見證了她幾歷寒暑,在整個編寫和出版過程中所付出的精力,所承受的勞瘁。

孫康宜在二○二一年春季學期結束時從耶魯榮休,榮獲耶魯教務長贈送的「耶魯缽」。那是用楓香樹木製作的紀念品,專門贈給榮休教授的禮物。筆者收到康宜手捧此珍貴禮品的玉照之後,曾即興賦詩一首,康宜在回憶錄結尾敘及此事,摘錄了該詩的一聯以及蘇煒和該詩的一聯。走筆至此,聊錄該詩全文如下,一唱三歎中結束本文。

恐怖無論白或紅,為叢驅雀暴終風。棲枝學苑早飛鳥,蒙福靈修漸陸鴻。桃李卌年香爛漫,文章雙語粲西東。領銜群彥修通史,溯古詮今創意隆。

二○二四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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