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余晖中醒来》(11)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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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余晖中醒来》

作者:邱月兰  编辑:小花荣

我反驳的理由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经常扛着十几块贴有毛主席像的木板进行演出。找好场地后,演员围坐一圈,把主席像搂在怀里。每一场演出,都有“不爱红妆爱武装”的经典节目。当演员的红缨枪在震天的杀杀杀声中,不问前后左右,枪枪对准的都是毛主席像。你们说是有意还是无意?那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的反驳尽管使厂领导和公安局的人哑口无言,但,他们还是不放人。

我怕王义想不开,受不了入狱之屈辱而自杀,就想办法增强他活下去的信心。趁给他送被褥之际,在被子的四个角上都塞上干艾叶。艾,爱。只有传递这种信息,才能增强他活下去的勇气。这种自作聪明、为他人着想的做法,让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吃尽了苦头。


俗语说,七分帮人是帮人,十分帮人是害人。我这几乎是十二分的帮助害的是我自己。

在水火不相容的日子里,我高度紧张,注意倾听来自窗外各种声音。第一时间阅读新贴出来的大字报。干活时更是拼命,人家扛一捆稻子,我扛两捆三捆。

我不能露怯,我要坚强。

时间不知不觉就滑过去了。造反派没能把我送进监狱,我也没能把王义从监狱中捞出来。等待的日子漫长而又痛苦。

我被彻底的孤立了。没有人和我说话,我也不搭理任何人。白天,我摆出一副坚强的外壳,晚上,露出我懦弱的本性。


每当天黑,已逐渐平静下来的支青在各自宿舍里嘻哈打闹。我就悄悄地溜出去,到一个没人地方,开始自我折磨。

我坐在草丛中,眼望东方的月亮或星星喃喃自语  ;“娘啊。您在干什么呢?知道我在想您吗?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吗?娘啊。我该怎么办啊。”······

没有人回答我,只有风吹乱我的长发,只有昆虫在草丛中鸣叫。我低声哼唱起“九一八,九一八,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我的爹娘……”泪水汩汩而出,直到唱腔变成哭腔,直到一头撞到地上,昏厥过去,直到寒冷的边疆之风又把我吹醒,我才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回宿舍。

现在想想,还有点后怕,万一醒不过来,不就成了屈死鬼了吗?同时还有一点遗憾,如果那时死了,后来的罪不就不受了吗?

第二十三章  在马场的日子

   同年的五六月份吧,上级又把我们这支小分队调到天山山窝里的马场。只有少数几个人坚持不走留在了奶牛场。我随小队进了山。


马场的条件差极了。交通不便,从马场到伊宁市有半天的汽车路程,而且不通公交车。马场有辆大卡车,经常去伊宁市拉物质。马场在伊宁市设有办事处,到伊宁市去办事都是坐这辆大卡车来回。说是马场,其实没有多少马。种马的交配、饲养在另外的地方。我们干的是农活。

我身体一直不好,这里海拔又高,加上精神上的压力,虚弱的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没人过问我,没有人搭理我。也没有人叫我去干活。我已崩溃,已麻木,就像个行尸走肉,整天混混噩噩。我现在都记不清那几个月怎么度过来的。

我瘦弱得身子打晃,多走几步路就气喘吁吁。一米五五的个头,八十斤的体重,躺在床上,盖上被子,别人竟看不出被子底下有人。我早就没有了在奶牛场激发出来的那股不服输的勇气。每天只是发呆、流泪。机械的重复着生存的必须。

我感到自己快不行了,求生的本能让我作出决定——请假去伊宁市看病。

大卡车的车厢我爬不上去,好心司机让我坐到驾驶室里。


我在伊犁反修医院挂水,共五天。其实也没有大病,就是衰竭地打晃。没钱住旅社,就到原单位奶牛场去借宿。在当初坚决不去马场的知青中,有王侠王玉姐妹俩。我就在她们宿舍里住了四个晚上。点滴挂完,我的钱也花光了,清点一下,还剩一角两分钱。

我去马场办事处,被告知,马场的卡车不知什么时候来。

我慌了,这一角二分钱勉强够一顿饭钱,那以后呢?总不能去乞讨吧。我想到了借。但,即使借,也得有地方去借。在伊宁市我一个熟人都没有。在王侠王玉那儿住了几个晚上,她们已表现出不耐烦。再向她们借钱,她们会借给我吗?突然,我想到了祝禅仁。在我们刚进连队时,他经常召集我们小队长开会。还经常拿着二胡到我们的宿舍去拉。

开他的批斗会时,他老老实实低头认错。开完会,他和那些批斗他的人有说有笑,没有一点隔阂。我对他的大度很敬佩。听说他在伊宁市住院切割扁桃体,找他去借钱,估计没问题。

我用一角二分钱买了包藕粉,去了反修医院。


反修医院,一楼13床。祝禅仁平躺在病床上,两眼望着天花板发呆。我走到他的床前,轻轻地喊了声:“祝干事。”他转头看到是我,一脸的惊喜,连忙翻身下床拉来一把椅子让我坐下。他自己坐在床沿上激动地说:“你是第一个来看望我的人,我姐姐都没有来。”接着,他就天南海北的侃起来。从奶牛场说到他的家乡,又从家乡说到他的家 ,说他的爷爷如何从牛蹄印窝里抓树叶······直到护士进来呵斥他:

“昨天手术时不就告诉你了吗。术后不能说过多的话。躺回床上去。”

我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听。听到护士的责备,看到他乖乖地躺回床上,有点想笑,又有点难为情,可我借钱的目的没达到,还不能走。

我的脑子飞快地旋转——怎样才能提起借钱的话头?。

躺回病床上的祝禅仁的嘴巴并没有闲着,他继续说。说他姐姐的孩子多么可爱。说他姐夫如何参军入党。说他为了这次手术把钱都花光了……


听到这儿,我绝望了。人家已经没有钱了,怎么再提借钱之事?后边他又说了些什么我已没有心思去听,找个理由离开了他。

无比沮丧的我回到办事处却听到一个好消息,明天上午马场的卡车来拉配件,下午就返回马场。

我想,饿两顿饭没关系,不用再去借钱了。一丝安慰涌向心头,顿时精神了许多。

五、六月份的伊犁已不冷,我在办事处的长凳子上对付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站在办事处的大门口向卡车来的方向张望。

“你还没走?”身后突然传来询问声。转脸望去,原来是祝禅仁祝干事。他接着说:“早知道你没走,我给你写的信就不投入信筒里,直接交给你就好了。”


我没问什么信,什么内容,只是感到有点奇怪。

   回马场的第五天,我收到了祝禅仁的信。疑疑惑惑地打开,字体倒挺遒劲,信的开头就说:“你走了以后,我想了好久,最后决定,我要你……”

一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我要你、我要你、我要你,这三个字填满了脑海。

这不像是求爱或求婚信,到像个通知书。

管不了那么多啦。我像一个溺水之人抓住一个救生圈,求生本能让我做出决定:嫁。


我也想过了,王义对我的滴水之恩,我也做到“涌泉相报”了。我不欠他什么。再说,我和王义之间,连手都没拉过,他只是一厢情愿。直到他被捕,我对他都没有任何承诺。现在,我的病体,我的境地,我崩溃的神经,都需要一个有力的手臂来支撑。何况祝的外貌端正,品德也可以。我在无人问津的情况下,有什么理由挑三拣四。

第二天,我把同意嫁给他的回信写好寄走了。祝很快就回了信,说想把我调回奶牛场,征求我的意见。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信发走后,静等祝来马场办理迁调手续。

祝还没来到,王义却来到了马场。那是1967年6月底的一个傍晚,我正在宿舍里吃晚饭,忽听外边有人喊:王义回来了。王义回来了。随着喊声,王义推开门走了进来。我放下饭碗,站起。

不瞒大家说,如果没有对祝的承诺,没有离开王义的决心,悲喜交加的我,可能会放声大哭。我为这个男人付出的太多太多。

我站在哪儿没有动,甚至连激动的表情都没有,我只是静静地站着。王义又向前走了一步,轻声说:“我回来了,无罪释放。”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坐下。王义拉了个凳子也坐了下来。


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我对王义说:“王义,我为你,也算尽力了,你以前对我帮助和照顾,我也算报答完了。你好自为之。我们分手吧。”

王义倒也冷静,说了句:“好吧。”又赶忙补充了一句“先跟我回奶牛场,这个地方不适合你。”我想到祝禅仁在奶牛场还等着我。我答应了王义。

第二天,我和王义一起坐马场的拉货卡车到了伊宁市,回到了奶牛场。

现在想想,真是可笑,已经二十多岁的我,怎么还那么幼稚。既然对王义提出分手,干嘛还要跟他一起回奶牛场?就在马场等着祝来办手续就是了。

这给支青造成一个错觉:我和王义的婚事,铁定了。又有谁知道我心另有所属?谁又能把爱情和友情分得开?

小花荣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桔子熟了' 的评论 : 谢谢你的鼓励。
桔子熟了 发表评论于
堂姐的人生故事,绝对是一本好书!有故事的人,才能写出好书!
小花荣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南瓜苏' 的评论 : 同感。我读了两三遍,确实是这个道理。谢谢南瓜苏。
小花荣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南瓜苏' 的评论 : 哪怕想一想,试图虚拟代入一下自己,感情上就已经接受不了了。
小花荣 发表评论于
回复 'canhe' 的评论 : 我非常赞同荷姐的说法,堂姐确实与一般人不同。
小花荣 发表评论于
回复 'canhe' 的评论 : 那段历史让堂姐那辈人刻骨铭心。
南瓜苏 发表评论于
那个时候,人如蝼蚁,活着,大于尊严。。问好梧桐。
南瓜苏 发表评论于
七分帮人是帮人,十分帮人是害人=====非常喜欢这句话,很有哲理。
canhe 发表评论于
堂姐善良,正直,重情重义,不畏困苦的秉性字里行间可见!
canhe 发表评论于
堂姐的文笔太好了,把自己芳华年纪在新疆支边时身心的遭遇情感的纠结无奈写得入木三分。知青的岁月真的是一部不堪回首又难以忘怀的蹉跎岁月。谢谢梧桐兄分享!
小花荣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林凡_圣路易' 的评论 : 谢谢林凡!
林凡_圣路易 发表评论于
问好,历史。
小花荣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菲儿天地' 的评论 : 菲儿好,多谢鼓励。
小花荣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蓝山清风' 的评论 : 多谢蓝山兄支持。
小花荣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水星98' 的评论 : 能不能向好?在社会那个炽热的阶段还得继续发烧。
菲儿天地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蓝山清风' 的评论 : +1

堂姐的遭遇真是让人唏嘘不已,友情,爱情的挑战,那个荒谬的年代,梧桐兄写得太好了!
蓝山清风 发表评论于
堂姐的遭遇让人唏嘘不已,继续跟读。谢谢梧桐兄!
水星98 发表评论于
这一集看到一点光明,堂姐有两个人追求,但愿故事有转折。
小花荣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可能成功的P' 的评论 : 与她的个性有关,她的弟弟对这个姐姐一直摇头。太天真,太耿直。
小花荣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晓青' 的评论 : 谢谢晓青一贯支持。
小花荣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可能成功的P' 的评论 : 嗨,可可好。谢谢提醒,才看到。我看看怎么回事儿。
小花荣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海风随意吹' 的评论 : 谢海风。
小花荣 发表评论于
回复 'wumiao' 的评论 : 完全同意你的说法,是个整体耻辱。知耻近乎勇,不再发生就好。
晓青 发表评论于
期待续!
可能成功的P 发表评论于
堂姐太可怜了。身体和精神都遭到了摧残,那时候逃离就是第一需求,别的没有及时思考,恐怕要酿成更大的问题。
可能成功的P 发表评论于
章节序号有误,有两个“9”,害得我少看一集:)
海风随意吹 发表评论于
期待后续。
wumiao 发表评论于
你堂姐的故事真是荡气回肠,那时那一代人的写照,是一个国家整体的耻辱记忆。
小花荣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花似鹿葱' 的评论 : 花姐对的。她们的全称应该是“支边知识青年”,堂姐好像缩写成“支青”以别于后来的“知青”。好像确实没有“支青”,不属于通用写法。
花似鹿葱 发表评论于
沙发!“支青”,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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