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寻尘香 上部 (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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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一回首,六十年一轮回;时光宛如桃李树上的秋蝉,把记忆吸吮得几近枯竭。

第5章

“叮铃铃,叮铃铃”,第一节课的下课铃终于响了,教室里如沸水一般喧闹起来,男孩女孩争先恐后离开座位,兴冲冲加入各自的“挤油渣”队伍。

“挤油渣”是当下最热门的游戏,大家靠着墙壁站成一列,前心贴着后背,一起往前挤,一边挤一边齐声喊“挤油渣!挤油渣!”,每个人一方面想方设法把前面的人挤出队伍,另一方面千方百计不让别人把自己挤出队伍,而被挤出来的人只能重新排到队伍的最后面;被挤在最前面角落里的人则使出浑身解数,像牛皮糖一样黏着,不让别人把自己挤出墙角。上课铃响时还保持在角落的同学,便赢得这次比赛,获得“油渣王”的荣耀。

这是孩子们自己发明的游戏,兼顾了娱乐和冬天取暖两大功能。只要天气一冷,“挤油渣”便成了小学部里最热闹的自发群体活动,下至一年级上至五年级。高年级的学生是不屑玩的,一堆人挤来挤去的游戏显得幼稚可笑,虽然几年前他们也曾趋之若鹜。

立冬到立春,其中包含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五个节气,对孩子们而言,是“挤油渣”的节气。每到这个节气,小学部每个班里都发出“挤油渣!挤油渣!”的巨大声浪。有些低年级男孩一下课开始玩,兴奋激动得忘记上厕所,挤着挤着还把裤子给挤湿了。

早上的寒气还没散去,“挤油渣”的热潮更显热气腾腾。蔡文胜却独坐着,心事重重在一旁观看。曾老八玩得很投入,他激动地尖声高喊“挤油渣”,可由于力气不够,技术也差强人意,曾老八很容易被挤出来,即使排在倒数第二,也常常被倒数第一的同学挤出来。可他不气馁,头顶冒着热气,笨拙迅速地跑到最后的位置,继续高喊“挤油渣”。

赵小强却不见踪影,蔡文胜正寻思他到底去哪了,便听见几个女生大声喊“出去,出去!”。寻声望去,只见两个高个女生,一个揪着赵小强的衣领,一个揪着赵小强的耳朵往外拽。原来赵小强打算和女孩子进一步打成一片,想混进女孩子的“挤油渣”队伍。其他的女孩子也停了下来,七嘴八舌指责赵小强不要脸皮。

计划失败,赵小强尴尬地站在那里,一时找不到台阶下,直到蔡文胜喊了他一声,他才对着女孩那边骂“女人婆,才不想和你们玩”,一边走向蔡文胜。

倒坐在蔡文胜前排的座位,赵小强气喘吁吁小声谩骂,说班里的女孩子都丑死了,以后老了都是女人婆。蔡文胜等他停止嘟囔,问:“上次你帮我问的事情怎么样了?”

“什么事?”赵小强翻着眼皮,还气呼呼的。

“就是那件事啊。”蔡文胜压低了声音,此时林娟满脸通红地从“挤油渣”队伍里出来,回到了蔡文胜旁边的座位上。

“啊。”赵小强应了一声,好像明白了,却没有下文。

两人都没再说话,陷入了另外一个有点尴尬的局面。林娟看了看他俩,问蔡文胜,“你今天怎么不去挤油渣了?”

“今天我带了小炭炉,不挤了。”蔡文胜说。

“啊,我都忘了。”林娟抿嘴一笑,有点不好意思,刚才上语文课时蔡文胜借给她用来暖手。两人这段时间关系完全好了,林娟成了班上蔡文胜唯一说话的女同学。

“那我再去挤一会。”林娟休息片刻站起身,没看赵小强,后者正热情洋溢地注视着她。

林娟的无视没有影响赵小强,他目送林娟重新加入“挤油渣”队伍,说:“我们班真倒霉,只得林娟一个女生好看,其他的都是丑八怪。”他还在记恨刚才被人揪出来时,好些女生都在叫好。赵小强说的是真心话,当初石老师安排林娟帮助后进生蔡文胜,他愤愤不平,说自己比蔡文胜更需要好同桌的帮助。

蔡文胜沉默无语,一方面他不想说其他女孩的坏话,一方面觉得赵小强有点不够意思,答应好的事情怎么能不算数。

放学了,蔡文胜、赵小强、曾老八,还有另外一个同班同学杨老三,他们四人都是地质队的小孩,又都在三年级同一个班,放学会搭伴一起回家。

杨老三也不是大名,他父母生了三个男孩,他排老三。

六十年代后半期出生的小孩,有着意义比较相近,甚至一样的名字。这当然不是他们的错,是父母们的错。

当时的环境下,思想意识和审美标准高度统一,标新立异和特立独行有会被人取笑,取名字理当顺应时代潮流。男孩很多是建字辈的,像建国、建军、建华;还有卫字辈的,像卫国、卫东、卫青等,取名常用字有忠,强,爱,保,胜等;女孩子多了些花样,可也大都离不开红、英、丽,芳,霞等字。

取名字不难,可相像甚至相同的名字太多,要记住别人家孩子谁是谁难度不小。有些偷懒的父母去繁就简,给自家小孩以排行加上姓来称呼,比如“张三”、“李四”,或者“张老三”、“李老四”,而一旦有人采用这种方式,同姓的其他人便不好意思再使用。曾老八曾经大呼好险,说幸亏自己不姓王,否则连花名都不用起了,肯定被人叫成“王八”或“王老八”。

杨老三有两个哥哥,大哥叫杨老大,二哥叫杨老二,他叫杨老三。

蔡文胜和杨老三并排走在放学的路上,他们两个关系好,脾气相近,聊什么都很投机。杨老三性情敦厚,长相敦厚,人品也敦厚,他纪律好劳动好,连续两年获得“三好学生”,现在是二组组长,四人中唯一的班干部,只是学习成绩一般。杨老三的父母喜欢蔡文胜,他们朴实地认为儿子和一个学习好的同学在一起,肯定会近朱者赤。

每次蔡文胜去找杨老三玩,杨老三的父母就会大声对儿子说:“杨老三啊,你要好好向蔡文胜学习。”接着又大声说:“蔡文胜啊,你要好好带领杨老三。”

每次蔡文胜都心虚得不好意思,因为杨老三从二年级就加入了少先队,戴上了红领巾,而自己连红领巾都没摸过。

赵小强和曾老八走在后面,两个人不聊天。赵小强觉得曾老八无聊、窝囊、小便时流眼泪。曾老八也看不起赵小强,讨厌赵小强脸皮厚、流氓、整天撩女孩。

前面的两人有说有笑,后边的两人互不理睬,各自在地上找了根树枝,一边走,一边用树枝抽打路边人家种的果树。

第6章

四个人分成两个小分队一前一后,先是沿着矿山小食部的臭水沟走了一段,又沿着矿山粮站的铁丝网走了一截,再跨过一条居民区的臭水沟,最后上一个树荫凉爽的小山坡,来到地质队的地盘。

地质队在矿山的西北边,和矿山紧挨着,没有明显的分界线。分界的地方五花八门,有时候是一条马路,有时候是一座菜园,有时候是一条水沟。地质队地盘不小,坐落在一个南低北高的巨大山坡上,横的竖的建有几十栋平房,红砖黑瓦的平房大多比较新,住着两三百户人家。东边南边和矿山交界,西边北边和农村相邻,再往北,就是高高耸立连绵不绝的山脉。

在地质队中心地带,有几栋用石米作外墙的办公室,配上宽阔的窗户,显得干净明亮;还有能容纳几百人的大礼堂、给全队供应早中晚餐的食堂、一到晚上就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的篮球场,队里还有机修车库、加工车间,俨然一个麻雀不大五脏俱全的事业单位。

地质队由国家全额拨款,为国家专职找矿,队里几百号职工来自五湖四海大江南北,有爱吃饺子的,有爱吃泡馍的,有爱喝醋的,有爱喝工夫茶的;职工大体分成两类:干部和工人,享受不同工资待遇和津贴;常年在野外工作的职工每月能领取不菲的野外作业津贴,有些家庭困难的职工为了多挣野外津贴,几个月都不回家。蔡文胜和杨老三的父母是队里干部,赵小强和曾老八的父亲是队里工人,母亲是家属,没有正式工作。

双职工的家庭条件好一些,每个月的工资会稍有结余,可以寄给老家的父母,而单职工的家庭条件会相对拮据,特别像曾老八家里人口众多的,母亲必须去附近开垦一块荒地作为自留地,种上当季的蔬菜瓜果,房前屋后的小空地也会充分利用起来,搭起木棚木栏,养鸡养鸭种菜,虽说少了一份工资,但也节省了许多开销。

四个人穿过一个菜园,来到蔡文胜和曾老八同住的那栋平房。这栋平房是队里最长的一栋平房,总共住有十七户人家,蔡文胜家是八号,曾老八家是一号。到了十七号屋尾,赵小强没有像平时那样直接往西回家,而是默默继续跟着往前走,路边没有果树了,手里的树枝便在水泥地上划来划去。杨老三家住在地质队的北边,经过曾老八家的一号后,还要往前走二百米。

赵小强跟着蔡文胜到家门口,等另外两人离开后,他说:“你给我一张‘大前门’,我告诉你名字。”

蔡文胜愣了一下,抬头看赵小强,眼里带着问号;赵小强回看他一眼,点点头。蔡文胜低声说:“那你等我一下”,说完转身走进家门,随手把门关上。

房子是前小后大的两套间,在里间角落的一个樟木箱里,蔡文胜小心取出一个饼干铁盒打开,里面存放着他最贵重的物品:一叠一角两角的纸币、一盒象棋、一盒军旗、十几颗奶糖,还有一叠香烟壳。这是蔡文胜的大部分身家,赵小强想要的“大前门”就在里面。

七十年代的中后期,物质依旧比较匮乏,很多生活物资都需要凭票购买,粮票肉票布票,按家里人口和人口成分定量供应。缝纫机自行车电视机更是紧俏商品,即使是干部也要排队抽签。小孩子的玩具大部分相当简陋,很多玩具都是自己动手制作,成套的象棋扑克牌已经是比较高级的玩具,散装的玻璃球、象棋子、扑克牌常常是小孩子游戏的赌注,而香烟壳成了男孩子喜欢的收藏品,特别是那些崭新、还没被按在地上摩擦拍打过的。

香烟壳,就是把香烟盒拆开后的那张包装纸。依据香烟价格的高低,香烟壳也分三六九等,最好的也就是最贵的香烟包装纸,有“中华”、“红双喜”、“凤凰”;二等的有“大前门”、“牡丹”;三等的是本地产或者便宜实惠的,比如“漓江”、“经济”。

车队司机解叔叔,是蔡文胜爸爸的湖南老乡。解叔叔经常开着那辆绿色神气的解放牌大卡车到县里、市里送货拉货,给野外钻探机台送人和拉机械设备,有时候还会开更神气的绿色小吉普接送领导去开会。他每次来家里吃饭除了带一些外地土特产,还会给蔡文胜带队领导开会时才抽的香烟壳。

赵小强在门外等着,心里充满欢喜和期待,只是他没料想蔡文胜还收藏有更高级的香烟壳,不然他肯定会要“红双喜”,满满的红色,大大的双喜字,还镶着金边;或者“凤凰”,两只展翅的神鸟,金黄金黄亮闪闪,连眼睛都亮晃了。

他蛮早就打听到女孩的名字,却没有告诉蔡文胜,一直耐心等着蔡文胜再次请求。他觉得给朋友帮忙也不能白帮,毕竟自己去高年级打听女生名字时受了不少白眼。

时间像蜗牛一样走得好慢好慢,或许是赵小强兴奋的脑子运转得太快,又或许是蔡文胜正磨磨唧唧和“大前门”做最后的告别。大门终于打开,蔡文胜跨出门槛,手里拿着一张干干净净、压得平平整整的“大前门”。

双手接过崭新挺括的“大前门”,手指来回摩挲着纸张上蓝色的城墙,赵小强咧着嘴笑了,舌头高兴地在缺牙的地方打转,嘴里丝丝冒气:“真好看,真好看。”

赵小强远去的背影轻松愉快,他并没有留下一张带名字的纸条,而是口授一个名字,这让蔡文胜格外紧张,心里一直默念,生怕出了差错。等赵小强一走,蔡文胜立刻跑回房间,跪在里间窗前的板凳上往外看。

房子后面是一方四五平方的菜地。爸爸妈妈工作太忙没时间,是两个姐姐打理着,菜地里搭起一个歪歪斜斜的小棚架,五六棵苞米亭亭玉立,南瓜苗兜兜转转爬上棚架,几株番茄被小竹竿扶持着,已经结出几个小果,嫩绿的肤色隐隐透出些红润。

一丝微笑出现在蔡文胜的嘴角,他轻轻念出了声:“耳东陈,西红柿的西,西红柿的红。”念过几遍,笑容在脸上荡漾起来:“陈西红,好好听的名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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