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寻尘香 上部 (第7,8章)

打印 被阅读次数

何处寻尘香

上部

二十年一回首,六十年一轮回;时光宛如桃李树上的秋蝉,把记忆吸吮得几近枯竭。

第7章

烂漫的四月终于到来,阳光普照,春暖花开,万物开始欣欣向荣。远处的大山绿成一片,无论是山坡上,还是山坳里;山坡上绿得靓丽,山坳里绿得沉稳。抬头仰望,最高的两个山峰几乎一般齐,人们称之为姐妹峰。几缕明净缥缈的流云缠绕在半山腰,仿佛是姐妹腰间飘逸的裙带。正合了那句“青山含远黛,白云空自流”。

地质队办公室后面有很大一片果园,种着以柑橘为主的水果,果园在一片小坡地上,排水透气良好,极有力柑橘的生长;果园的土壤深厚肥沃,加上初春追过肥,果树长得枝壮叶茂,绿油油闪闪发亮;早熟的几棵已开花,洁白的花瓣镶嵌在翠绿之中,煞是好看。这是地质队的公共果园,每当收获季节来临,金黄色的柑橘沉甸甸压弯枝头,采摘的柑橘会集中到食堂,按人口分配给全队人,因此果园得到大家共同的爱护,即使顽皮的孩子们也自觉地不到这个果园里搞破坏。

每家每户房前屋后的一小块地也绿了,大部分人家种上了不太需要打理的丝瓜、冬瓜、南瓜,嫩绿的苗儿攀爬上专门为它们搭建的架子,因为离开花结果还远,瓜苗瓜叶只是点缀着春的愉悦。家里有家属妈妈的菜园会更丰富,各种当季的蔬菜瓜果都会种上。傍晚落日下,她们把存了几天的尿桶提出来,加上些洗菜的浑水,用水瓢舀着,泼撒出去,于是蔬菜瓜果们抖擞精神,趁着夜色,闪着尿珠的晶莹,鼓足干劲奋力生长。

孩子们脱下了厚重的棉衣,换上春秋的衣裤,不怕冷的换上单衣单裤。他们身轻如燕,欢欣雀跃,四处奔跑。房前屋后放养的鸡也跟着兴奋,“咯咯咯”激动得叫个不停,一会尾随着孩子们东奔西跑,一会又被孩子们追得东奔西跑。

星期天一早,阳光正好。曾老八换上一条曾老七的旧单裤,裤子膝盖处打着两个补丁,屁股蛋上也打着两个补丁。虽然都是补丁,形状和针线却不一样,膝盖处是圆补丁,针线走弧线;屁股处是方补丁,针线走直线。前后四个补丁的曾老八,从一号兴冲冲地跑到八号,喊:“蔡文胜,糖老头来了!”

听到呼唤,蔡文胜从房里兴冲冲跑到门口,也喊:“糖老头来了?”

糖老头是个以卖丁丁糖为生的老头,通常出现在放学路上的一颗榕树下,伴随他的永远是一个箩筐和一根扁担。糖老头几乎不说话,箩筐和扁担也不说话。

对孩子们来说,糖老头的年纪很古老,比大榕树还老,脸上的皱纹比大榕树的根须还多。孩子们对古老的事物都有一种敬畏的好奇,进而编排出各种故事,比如糖老头没有儿女、糖老头没有老婆、糖老头独自一人住在矿坑旁的小木屋。赵小强甚至说,看见糖老头到了晚上变成一个老古怪,满脸白胡子,坐在没有路灯的地方,身边围着一群吱吱乱叫的老鼠。

虽然糖老头不说话,可他手里的一把小铁锤和一块小铁片能敲出最悦耳的声音:“叮叮叮,叮叮叮”,一会就围上一圈小孩,糖老头揭开箩筐盖子,露出里面簸箕上焦黄色的丁丁糖。小孩子们排着队,手里紧紧握着一枚硬币,糖老头根据小孩手上的硬币,敲凿出一分、两分、五分钱的丁丁糖,小孩把丁丁糖放进嘴里,又香又甜又粘,发出特别响亮的咀嚼声,惹得一旁观看的小孩嘴里一嘴的唾液。

从铁盒里拿了两分钱,蔡文胜出门和曾老八汇合。曾老八没有零用钱,他拿了家里的一个旧牙膏皮,也能换丁丁糖。

房屋最尾一家是十七号,门前空地早已密实围上一圈人,有小孩也有大人,两人正准备挤上前,众人呼的一声往后连退好几步,只听“嘭”的一声巨响,引起围观的人一阵阵惊呼。

从人群缝隙看进去,地上摆着一个铁架,铁架下面烧着火,上面搭着一个铁葫芦,葫芦口正袅袅地冒着白烟,像一门小炮刚刚发射完毕。糖老头弯着腰,手里拿着一个麻袋,正把白花花的东西往盆里倒。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两人这才知道,糖老头今天不卖丁丁糖。又知道,糖老头能说话,有儿有女有老婆。糖老头重新装好铁锅,一边拉着风箱,吹出靓丽的火焰,一边告诉大家这个是爆米花机器,他儿子从县里买的,全矿山独此一台。

除了自带大米,还需交两角钱,糖老头才放一炮。每放一炮,小孩子都会一阵欢呼,然后纷纷把羡慕的眼光转移到下一位交钱的人脸上。蔡文胜和曾老八惊奇地发现,赵小强排在交钱队伍的尾巴。

当着曾老八的面,蔡文胜妈妈婉拒了蔡文胜的申请,说那铁锅黑乎乎的太脏,那装爆米花的麻袋太脏,而且怎么能把吃的东西放在地上?垂头丧气的蔡文胜又一次发现,但凡小孩子喜欢的事情,大人都不赞同;但凡小孩子不喜欢的事情,大人都说重要。他又一次想快点长大,变成一个可以做小孩喜欢事情的大人。

随着最后一声炮响,糖老头把白花花香喷喷的爆米花倒进赵小强的脸盆里,四周小孩齐声发出羡慕的赞叹声,而赵小强满脸红光端起脸盆,下巴微扬、目不斜视地走开,丝毫没打算和一旁望眼欲穿的两位同学分享喜悦。

蔡文胜突然觉悟,这大概就是石老师评语里写的“骄傲自满”了。

第8章

在地质队中心,有一排长长的宣传栏,和两栋长长的办公室以及又长又大的礼堂合围起来,宛如一个巨大的四合院,中间旷阔的空地是小孩子聚集玩耍的地方;一棵高大宽广的松树,在夏日里遮挡出一片阴凉,它的树干要三个小孩才围抱得住,它的树冠象一把巨大的伞;树荫下的地面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蚂蚁洞,给淘气好奇的孩子们带来无尽欢乐,他们有的撮合两窝蚂蚁打架,有的给蚂蚁洞灌水,有的捉来小虫让蚂蚁扛回家。

“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所有的国家大事都在这里展现出来。长长的宣传栏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贴满了照片,一部分贴满了大字报。贴照片的地方,安装着玻璃窗,遮挡着风雨。贴大字报的地方,往里凹进去有半米深,上面有水泥屋檐遮挡,下雨也淋不着大字报。

蔡文胜喜欢来宣传栏,在这里可以看好多照片,解放军叔叔飒爽英姿,祖国各地大好河山;大字报区里也有他喜欢的,批林批孔批宋江,广阔天地有作为,有时候还有几首诗词、几个谜语、几幅夸张好笑的漫画。

每天傍晚,都有一大群小孩聚集于此,他们玩捉迷藏、老鹰抓小鸡、抓特务,还有网鱼。尿急了也不去公共厕所,直接撒在宣传栏墙后面的黑暗处,时间一长,不同年龄男孩的尿液混在一起,起着无名的化学反应,只要有风吹过,一股尿骚味便传出好远。

这天吃完晚饭,蔡文胜便准备出门。爸妈早已匆忙出门,去开会学习。目前祖国形势一片大好,干部工人们除了白天多干巧干添砖加瓦,晚上还要组织学习,确保埋头苦干时还要抬头看路。

趁父母不在家,两个姐姐在厨房洗碗,蔡文胜小心举着一米多长的木衣叉,去取挂在天花板钩子上的大篮子。大篮子里的几个布袋里,分别装着红枣、花生、核桃。他的两条细胳膊随着篮子一起晃晃悠悠,好不容易安全着陆,赶紧抓了两把花生仁,分放在两边的裤兜里,又颤颤悠悠地把篮子挂了上去。

快步往曾老八家走去,经过一号前要经过三号。三号家有个姐姐,每天都会练歌,今天唱的是“阿里山的姑娘”:

高山青涧水蓝

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

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啊。。。。。。

三号姐姐唱得和广播里一样好听,蔡文胜认为北京的领导应该让这个姐姐去广播里唱歌,而歌曲里“美如水壮如山”的歌词,开始让蔡文胜若有所思,心驰神往。

一号门前,曾老八的大姐曾老大正在洗衣服,看见蔡文胜,招招手说:“蔡文胜,去玩了?”

蔡文胜站住,说:“曾姐姐,我找曾老八去宣传栏玩。”

曾老大笑笑,好美,她对着屋里喊:“曾老八,蔡文胜来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蔡文胜对曾老八家里产生了巨大的好奇。这排平房的结构大小都一样,前小后大的两间房,厨房兼洗澡房建在住房对面。蔡文胜一家五口人,蔡文胜在里间有个小床,爸爸妈妈有一个大床,两个姐姐合睡在外间的一张中床。他一直好奇曾老八一家人怎么住得下,可惜曾老八并没有邀请他进家玩。

曾老八一家十口人在队里绝无仅有,大多数家庭和蔡文胜杨老三家一样,还有两个和四个的,五个的也有几家。

据说曾老八的父母没打算生这么多,他家老大老二是姑娘,一个工友便开玩笑,说曾爸爸天生是外公命,生不出带把的;别的工友不地道地附和,说外公命的男人都怕老婆。曾老八的父亲不承认怕老婆,便较上了劲。接下来几年,曾家居然连生三个儿子。时间一长,别人都忘了这件玩笑事,没人和他较劲,他便没了动力,只是隔三差五还生一个,到了曾老八这里才打住。

曾老八和曾老大年纪差了十几岁。大概是父母年纪大,精子卵子的精气神都蔫了,曾老八生下来就长得不精神,两条淡淡的眉毛如老人眉一样八字,鼻子短,孔朝天,嘴巴大得很,张嘴哭时像脸上挖了一口黑乎乎的井。出生不久的曾老八缺牙皱皮,哭叫声极大,连哭一个晚上不休息,累得他妈妈直怨命不好,生了个讨债的。曾爸爸的工友们来看过曾老八,私下嘻哈笑成一片:“这怎么生了个蛤蟆嘛。”

曾老八一蹦一跳跑出房来:“蔡文胜,我和你一起去。”

宣传栏下,杨老三早到了。杨老三没带吃的,蔡文胜带了花生仁,曾老八带了十几颗咸水豆子,皱巴巴的了无生气,杨老三和蔡文胜没要,他自己吃,也吃蔡文胜的花生仁。

天色还没暗,出来玩的小孩不多,他们三人边聊边等。先聊一会国家大事,比如美国最近又干了坏事,跑去亚非拉欺负别的国家,又比如美国是个纸老虎,中国和苏联联合起来一定能打败它。

较大的议题,他们一般作为热身,因为缺少知识储备,每次来回都是那几句话,像队领导上台讲话,一定先说“当前的形势一片大好”。在明确消灭美帝的目标后,他们很快转移到比较熟悉且更有兴趣的小话题,比如:冲锋枪和卡宾枪哪个更厉害,手雷和手榴弹有什么区别;如果美军来了,是应该去大山上挖碉堡,还是使用队里的防空洞;最后他们会凭空假想着分配他们手头上的武器,通常的结果都是蔡文胜和杨老三把厉害的武器平分了,剩下不高级的武器给曾老八,理由是曾老八身体弱,扛不动高级武器,而且跑得慢,万一被敌人抓住,我军没有太大损失。

曾老八一般都口头抗议一下,然后被多分配两颗手雷就同意了。他比较好说话,有花生仁吃的时候尤其通情达理。

天慢慢黑了,没等来其他小朋友,却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曾老八说:“糟糕,我今天忘了听天气预报”。

曾老八有一个爱好,每天早上准时收听天气预报,然后转达给每一个需要的人。而凡是需要天气预报的人,都会来问曾老八。今天早上,曾老八又为鸡下蛋和邻居产生了纠纷,耽误了收听天气预报。

雨点越来越密,像是故意要加大曾老八的罪过,小雨变成了中雨,又变成了大雨,雨点打在地上,溅起一串串的水花,屋檐上的水“哗啦啦”地流,像水龙头忘了关。有一格宣传栏的灯坏了,三人躲进了这格宣传栏,仿佛藏进了黑暗里,这样可以避免打着雨伞来往的大人看到他们的窘境。另外还有一个现实的原因:有灯光的宣传栏里挤满了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飞虫。这些平时热爱光明的虫子们,为了不让他们的翅膀被雨打湿,只好一窝蜂地挤进来。虫子的父母显然不会因为他们的衣服湿了打骂他们,可他们只有一套衣服,打湿后就只能捂干了。

虽然天黑了,雨也大了,三个男孩并不惊慌,因为两排办公室还灯火通明,大人还在里面开会,只是刚刚热闹的话题被这不期而来的雨水浇灭了,三个人坐在黑暗里,有一句没一句。

刚开始的雨带着风,风携着雨;等雨下得足够大,风就歇着去了;雨帘密密实实,把他们仨藏在一个小小的封闭世界里。突然,杨老三用力吸了一下鼻子,说好臭,谁放屁?曾老八说,不是我!蔡文胜犹豫着也吸了一下鼻子,说是屁,但肯定不是我。黑暗里,四只眼睛瞪起来,看向曾老八,曾老八促狭地笑,说自己以为是个不臭的屁,没想到咸水豆子能制臭屁。三人一阵乱笑,说这屁臭得像日本鬼子的毒气弹。

雨依旧下着,他们的花生仁吃完了,该说的话也说完了,小小的膀胱里也装满了尿。平时他们会跑到宣传栏后面的黑暗处,今天可不行,衣裳被淋湿后干不了,回家会被骂。

三人商量了一下,决定把尿急的烦恼化成勇敢的游戏。只听见杨老三大声数数:“一,二,三,放!”两股水注几乎同时从黑暗里激射而出,划着弧线融入纷飞的春雨里。几秒钟后,另外一股水注也加入进来,不过这股水注明显不够高,也不够远。后来的这股水注自然是曾老八的,不知道在黑暗中,曾老八是不是又流下了眼泪。

四月桃树上的桃花开了又落了,五月篱笆上的牵牛花开了也落了,六月地上的太阳花五颜六色地开了,阳光每天都灿烂地照在大地上,奉献着田里庄稼所需要的能量。

蔡文胜和小伙伴们的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大人们依旧白天忙着工作,晚上忙着开会,小孩子白天忙着在学校玩,晚上忙着在操场玩。偶尔也有不幸发生,有的小孩玩得太投入,没在大人散会前回到家,灶台上还留着没洗的碗筷。家长脾气好的家里便传来大人斥责的声音,家长脾气不好的家里除了大人的咒骂,还会断断续续传出几声干嚎。

无忧无虑的日子里,偶尔打扰蔡文胜的就是他再也没见过让他心动的女孩。“挂念一个人,并不需要看见她,只需要记住她的模样和她的名字”,蔡文胜这么想,女孩的名字在他心里荡漾,慢慢沉淀,成为一个甜蜜的秘密。他还安慰自己,自己很快会长大的,长大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此时的蔡文胜并不知道,他盼望的成长很快让他尝到了苦涩的滋味。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