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因为爱情,灵魂和人逾越了生死之隔
烟集河,布尔哈通河的小支流。它镶嵌在延吉市中心,曲曲弯弯地爬满了整个版图,从天际望过去,像条璀璨的水晶项链。当地人称它为母亲河,可我们故事中的主角朴根熙总觉得人们叫它母亲河不够确切,因为烟集河又细又浅,清澈见底,温婉秀气的样子很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从前的延吉只是边塞一个小小的渔村,改革开放后,变化翻天覆地。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一架架立交桥屈曲盘旋,烟集河岸的两边也竖起了很多高级公寓和别墅群,渔村成了名副其实的商业之都,还被美誉为北方小韩国。这都要归功于那些知名企业和企业家们,因为那些先驱者们,它才变得这么繁华、时尚、富有、摩登和熠熠生辉。
沿着烟集河一路向南,与邻县安图接壤的南畔却是郁郁葱葱,一派浑然天成的自然风光,与北畔那些钢筋水泥和璀璨霓虹大不相同。这片尚未开发的区域叫南丰里,人烟十分稀少,原来还有三五百户原住民居住,靠采山上的野菜、野生菌和人参为生。后来,谁也不愿意再留在这深山野墺,一户接一户地离开了,只剩下了二三十户人家孤零零地与大山河流作伴。
南丰里被朴氏企业购买后一直搁置。说起朴氏企业,就不得不提一下它的创始人朴贤吉,在延吉几乎无人不晓这位风云人物。他是有名的商业大亨,曾经是位外交官,三十多年前毅然结束外交官生涯,投身到了商界。凭借聪明的才智和过人的眼光,他抓住朝鲜族泡菜这一商机,将家常泡菜包装成为商品销售,很快便将生意做大。除了国内多个省份,与日本、韩国、俄罗斯及北欧一些小国家也都有生意往来,每年出口上亿吨泡菜。成立朴氏企业后,他又开始涉足地产、保险、电子及医疗领域,生意可谓如火如荼。
能有今天的成就,自然是他肯吃辛苦的结果,也有他曾经做外交官时积攒下来的人脉。当地有句顺口溜,南有李相淑,北有朴贤吉。那时候,他唯一的竞争对手就是同做泡菜生意的李相淑,但令人感到意外的是,两人忽然从竞争对手变成了夫妻,后来强强联手,一起打造着朴氏家族企业的辉煌。只是,后来夫妻因感情出现问题而离了婚,李相淑丢下年幼的儿子,拖着行李箱飞去了韩国,再没回来。
朴根熙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亦是朴氏企业的继承人。
其实,决定买下南丰里的人是朴根熙,朴贤吉只是拗不过儿子的决定罢了。当时,媒体还就这件事做了各种揣测,纷纷报道朴氏企业要拟建延吉市最大的儿童游乐园。这并非空穴来风,朴根熙买它的初衷确实是为了筹建儿童游乐园,这是他曾答应过妻子的事。为了迎接即将出世的宝宝,他计划建一座以“漫步星球”为主题的儿童游乐园。只是,他碍于父亲的频频反对,才不得不将这个项目暂时搁浅。后来妻子离世,他伤心欲绝,更没心思建什么儿童游乐园了,这个计划也就彻底停摆了。
五月,晴,无风。
延吉的春天是个美丽的季节,尤其南丰里,更是被一片花海包围。丁香和连翘已经盛开,漫山遍野都是一团团,一蔟蔟的粉色、白色、紫色和黄色……空气里弥漫着阵阵诱人的香气。道路两边的杜鹃树又高又大,长长的枝丫错综交织在一起,在空中形成了一条长长的天然隧道。隧道被红色的杜鹃花灌满,阳光从山的那一头洒过来,使花红得更加耀眼。连隧道里的空间也被染成了令人震撼,绚烂夺目的红色,宛如梦幻的仙境一般,简直美得叹为观止。
根熙一身黑色西装打扮,驾驶着黑色越野汽车,就那样在杜鹃花隧道里徜徉穿梭。他的表情如他的穿着和座驾一样凝重、眼神迷离,人显得心事重重。尤其右手无名指上的那枚白金戒指,在他凝重外表下竟也显得格外冰冷,似要冰透他的整个人一般。穿过了长长的杜鹃花隧道,他又沿着石子小路蜿蜒上山,再穿过大叶白蜡树、丁香、连翘、白桦树、南天竹、还有那山坡上一片片茂密的翠绿色植被……在路的尽头,花海深处,有座孤零零的木屋。
不,木屋并不孤独,窗前有棵杜鹃树在陪伴着它。这棵杜鹃树据说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它足足有五米高,已经超过了木屋的高度,宽大的枝丫几乎掩住了整座木屋。此时正值花期,一朵朵碗大的花朵娇艳欲滴,远远看去,像一团正在燃烧的巨大火焰。
一缕轻风从山顶那边徐徐吹来,几只麻雀也扑棱着翅膀在沟沟壑壑间飞来飞去。
越野在木屋前稳稳地停了下来,熄火后,他没有立即下车。过了一会儿,他才轻轻地按下车窗,风带着丁香花的味道扑鼻而来。这种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极易唤醒人们内心潜藏的某些情愫,他在车厢里久久注视着前面那座木屋,脑子里全是与妻子曾经在一起的温馨画面,像电影般一幕幕地往出跳跃,跟随着记忆的深入,他的表情变得越发凝重起来。
木屋依杜鹃树而建,始建年代不详,原本的样子有些破旧,如今是修葺后的样子。听妻子讲,她当年因写作进入了前所未有的低迷期,为寻找灵感误打误撞来到了这里。她发现木屋没有主人,便住了下来,在这里创作了一部中篇小说和两部小短篇。她利用稿费添置了几件二手家具,后来又给木屋加了保温层。即便这样,木屋在冬天依旧十分寒冷,炉子一旦熄火就奇冷无比,也因此他才建议她去他那里住。现在想想,以冬天太冷为借口让她搬去他那里显得很虚伪,那时候的真实想法其实是想和她结婚,所以才让她搬去他特意为她买的那座爱巢。在感情方面,他向来脸皮薄,太肉麻的话更是不好意思说出口,哪怕是一句很简单的“我爱你”也没有对妻子说过。
夕阳西下,淡淡的余晖像一层薄薄的金色轻纱笼罩在南丰里上空。
推开车门,他从车里下来,走到木屋前,摸索着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了这间尘封太久的房子。推开门,迎接他的是一阵呛人的尘埃和久久不散的霉味儿。屋子幽暗而宁静,因没什么摆设,又长年没人居住,它显得有些空旷,也没什么生气。
夕阳透过窗帘缝隙向屋里散发着淡淡的光。
他倚靠在门口许久,才摘掉墨镜,挪开步子缓慢地走了进去,鞋底摩擦地板的声响回荡在静谧的房间里,深邃而幽远。客厅中间的墙上挂着一幅女人的黑白艺术照片,照片很特别,只有一边是清晰的,另外一边完全黑掉了,衔接处做了模糊处理,所以并不觉得突兀。尽管只能看到一半的脸,也知道那女人的样子很年轻貌美,弯着嘴角笑得也很好看,还露出一颗俏皮的虎牙。
他先习惯性地往墙上那幅黑白照片看了一会儿,然后才坐进铺着白布的沙发里,略微抬头,他的视线又转向墙上那幅黑白照片。
“我回来看你了。”
他对着照片低低地说,然后又陷入了沉默。照片里的女人是他已过逝的妻子,有个很特别的名字——尹贝拉,生前,她信奉上帝,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她向来把自己的灵魂与血肉之躯承受的一切苦难都看成是上帝对她的考验,因为上帝的眼睛看得见,耳朵听得到,所以她心甘情愿接受这些。可是那位慈悲的上帝向来神秘行事,而人又太过渺小,太微不足道,多数时候是无法理解上帝的作派和想法。
假如有上帝,假如上帝真的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假如上帝真的对每一个信奉他的人都有计划,他真的很想质问上帝一句:
“那么善良而美好的女人,她每天每天都在一丝不苟地向你真诚祈祷,连睡前也不忘虔诚祷告,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早地召唤她去天堂?而且还用那么惨绝人寰的方式!”
突然,热泪夺眶涌出,顺着脸颊淌下。面对着已经过逝的妻子,他能做的竟然只剩下了哭泣。可怜的贝拉,哪有什么上帝呢,你怎么能够去相信那个无影无形的上帝呢?其实上帝从没和你在一起过。
时间一分一秒地滑过,夜色渐深,月亮悄悄地爬了上来,南丰里的夜向来是安详而静谧的。
不知何时,他已经和衣躺在床上了。卧室里没有拉上窗帘,月光像盏天然台灯,透过窗前那棵巨大的杜鹃树枝缝隙,将光线七扭八歪地挤进屋子。射进来的光和树影一起投向卧室的墙、地板及他的床上,摇曳的样子像幅动态影子画。
昏暗中,他头枕着手,静静地保持着仰躺的姿势。尽管什么也看不清,他的眼睛仍旧睁着,就那样一眨不眨地望着天花板,陷在自己的思想世界里。
他知道,床上只有自己,可他仍能从这上面感受到妻子的存在。那淡淡的体温、那灵动的眼睛、那长长的睫毛、那软软的耳垂、想象着她在他身上温存地缠绕,娇滴滴地发着情。他喜欢用手去揉她肉肉的耳垂,掐她娇嫩的脸蛋,更喜欢用嘴唇去吻她那对斑驳的乳房。比起身体上性的满足,他更喜欢沉浸在虚无的幻想世界里。这份疯癫的固执一度让他真的以为自己看到了妻子,不!是感受到了妻子的灵魂!灵魂这东西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只能用心去细细感受。他觉得自己的这份执著,天堂里的妻子一定也感受得到,所以妻子也在用心地去感受着他的存在吧,哪怕天人永隔。就像此时此刻,灵魂和人逾越了生死,完全没有障碍地激烈缠绵,发泄着欲望,这便是爱情的魔力!
他在喘息的时候,耳边似乎听到了妻子的呻吟声,还轻轻地呼唤着他的名字。随着体内的一股温热奔泻而出,疲惫也紧跟着席卷而来,他的手无力地从腰间垂下。合上眼睛,他与流动的月光一起睡着了。在进入梦乡的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妻子从背后搂住了他的腰,将面颊温存地紧贴在他的后背上,还一遍遍地呢喃着“根熙,我想你。”的话。
夜,与窗外的月光、杜鹃花一起悄悄地滑过,天亮了。
又是一个极好的天,晴空万里。睁开眼睛,他眼前被一片耀眼的淡红色包围着,本能地,他用手遮挡了一下前额。原来是窗外的杜鹃树,它长得实在太大了,遮住了卧室的整个窗子。曾经,他讨厌透了这棵树,使本来朝阳的房间变得和厢房一样阴暗无光。与妻子谈恋爱那会儿,他不止一次提出要锯掉这棵碍眼的树,可妻子死活不同意。用妻子的话说,当初就是因为这棵树才决定住在这里的,她喜欢这棵树胜过喜欢这座木屋。还有板有眼地告诉他,因为这棵树,让她的心变得更加踏实了。虽然他始终没弄明白杜鹃树和心踏不踏实有什么关联,他还是愿意抱着爱屋及乌的态度,因为重要的不是理由,而是妻子的想法。
眼睛慢慢适应了卧室里的光线,他才从床上起来。光着脚走到窗前,他伸手推开了窗子,微风带着各种花混合的香气扑鼻而来,让他本来有些混沌的大脑一下子清醒了不少。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妻子曾在某篇文章里写过的一段话:
“深切地思念一个人总是从清晨的第一缕曙光开始,直至黑夜,进入睡梦中才肯结束。”
木屋的左边有个很深的地下水井。他挽起袖子,将木吊桶扔下,然后慢慢摇动手柄,装着满满清水的木吊桶从水井深处缓缓升了上来。清亮的圆形水面映着他的脸,只是那张脸面容憔悴、消瘦、眼睛空洞无神,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他简单地洗了把脸,然后用手捧着水喝了几口,算作早餐。水还是那么甘甜清凉!曾经,妻子也喜欢这样去喝水,她常常在早晨洗脸刷过牙后,用手捧着井水直接去喝。然后,她会将手圈在嘴边,很满足很满足地朝东方的日出微笑着大喊一声:
“早上好,尹贝拉!新的一天开始了!要加油哦!”
阳光下,她的模样有说不出的动人!根熙每每都会被她那喝水的动作吸引,然后像个傻瓜一样盯着她看,每当这个时候,她总会转过头来回应他一个甜美的笑,宠溺地嘀咕一句:
“傻瓜。”
冰冷的水顺着指缝流出,滴在了他的鞋面上,回忆戛然而止!他怔怔地望着捧在手里的水,只一会儿工夫,便什么也没有了。突然,他因为这个难过起来,木屋早已物是人非,再没有女人那样喝水了,也没有女人那样对他笑了,更没有女人会为了写作灵感跑来与世隔绝的深山,住在这座不能保暖的木屋里了。
现实是残酷的,再怎么用幻想和回忆来安慰自己,他还是会被那双无形的手硬生生地拉回来,一次又一次地品尝着死别的痛苦。他猛烈地摇了摇头,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他就又要陷进悲伤的情绪里面出不来了。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他下了台阶走向越野车,从车的后备箱里拿出一束菊花,然后迈开步子向深山里走去。
他要去的地方是松鹤陵园,妻子就埋葬在那里。陵园在一个很大的山坳里,依老爷岭而建,是长白山最小的一条支脉。据说,山里有采不尽的野生人参,所以人们又习惯性地叫它人参岭。老爷岭一高一低,一左一右,像孪生兄弟般相互支撑,彼此扶持。它屹立在天地之间,远远望去,很像朝鲜语里的音节“?”,也很像汉语里的“人”字。
距离木屋不远处有座陵园是他无意中发现的,他当时觉得晦气。做生意的人似乎都比较在意这种事,但妻子听他那样说时却不以为然,还表情有些怪异地对他说道:
“比起死去的人,活着的人才更加可怕。”
那时候,他不能理解妻子的话中意思,现在,他却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