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

三言两语, 五湖四海, 七七八八, 几个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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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就很想为爷爷写一篇文章,因为他算得上朴实勤劳善良的山东大汉。

我父亲兄弟中行四,据说是爷爷最喜欢的儿子,可能因为最帅?爷爷奶奶一共有八个孙子八个孙女。我是最小的那个孙女。我在我家排名老三,前面俩都是闺女。在重男轻女很厉害的山东,意味着我在爷爷奶奶那可以收获的爱几乎等于零。母亲告诉我,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奶奶在院子里等着。一听是女的,扭头就走,连一眼都没有瞅我。

好在我这个人从小大大咧咧也很会自得其乐。根本不会关注别人怎么冷待我。所以我的童年算是无忧无虑中度过。能得到的大人的教诲算是零,全靠我自己悟。我喜欢默默地观察事情,自己一个人琢磨。不懂的也会先放心里,不会去问别人。比如我记得我很困惑一个当地的词,‘擦啦舌头’,我不明白舌头怎么去检查,摩擦? 还是摩擦石头,我听错了?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是指背地里嘀咕别人。



因为父亲当年忙着养家,母亲身体长年不好,所以我也经常去爷爷奶奶家寻求帮助。印象里爷爷和我说过的话可以用一个手的手指头数过来,实在不行俩只手肯定够了。到了爷爷家我肯定会问候他,他可能就是点点头,不吐一个字。还记得他抽的烟袋老长,吸嘴处是一块很好看的绿色的玉。爷爷奶奶那个时候和五叔一家一起住。五叔家住正屋,爷爷奶奶住南厢房。南厢房就一个卧室一个厅兼作厨房。我经常会去躺爷爷的凉枕,一个瓷做的枕头。我一边枕着不舒服的枕头,一边瞅墙上贴的五好社员的奖状。那个和三好学生奖状一样,也是每年年底评,爷爷年年都得,墙上贴了溜溜俩长排,比我家墙上的那零星几张三好学生奖状威武多了。那个时候他已经不年轻,因为我还记得我写作文‘爸爸今年42岁’,那么爷爷怎么着也快70或者70多了。所以爷爷那个时候被安排的活是看场。就是农作物收了后放在场院,白天晚上有人看。粮食分到各家后还有一些公粮放在场院,也需要人看。奶奶会和我们抱怨爷爷忒认真,“又不是自己家的。自己家的房子和地都被分了。诺,那俩房子,还有那边的那个,还有那个,都是我们的。都给抢走了。我自己都没地方住了。” 爷爷奶奶家门口有一块大石头,农村人没有事情了喜欢在街边扎堆聊东家长西家短。爷爷奶奶门口因为那块大石头,成了大家喜欢的扎堆聊天的地方。但是我印象里只记得爷爷在那抽烟,没有记得他说过话。我第一次离家上大学还特意去和爷爷奶奶辞行,那是唯一一次爷爷和我说了俩句话。一句是,“当先生好”。另一句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我怎么回复的。那个时候的我很有爷爷风格,也是不怎么说话,尽管心里已经过了好几段了,但是嘴巴可能一个词也没有说。比如我记得当时我肚子里说的是,“我才不要当老师。我念的也不是师范。”

奶奶很能说。就在门口那块大石头上,她不光给我看过她的缠足,也给我讲了很多爷爷的故事。奶奶对爷爷是又爱又恨。爷爷年轻的时候,勤快。一点点努力攒钱一点点买地,盖房子,因为五个儿子,压力大。华北秋收后,爷爷就会南下打工,总是除夕才回家,牵着驴,不舍得骑。更过分的,有一年冬天下大雪,奶奶在家挂念着爷爷啥时候回家。听到打门,开门一看,爷爷的皮袄批在驴身上。奶奶心疼坏了,骂骂咧咧赶紧让爷爷回家取暖。等爷爷终于觉得每个儿子都有房子和地的时候,八路来了。爷爷很能认清形势,要啥给啥,包括奶奶的嫁妆衣柜啥的都分给那些穷懒人了。这很可能是为啥我们家的成分划为下中农,因为爷爷这份罕见的配合, 服从而且不抱怨。这一点话唠的奶奶是做不到的。她常常愤愤不平地和我们念叨,她的衣柜在谁家,橱柜在谁家。但是我没有听爷爷抱怨过一句。我不知道他是不敢,还是不屑。我怀疑是前者。小时候有一次我终于见到听别人说过很多次的地主的儿子(地主和他老婆不堪折磨上吊了),他一幅胆怯小心的神态让我记忆深刻。那个时候文革已经结束,他的爸爸妈妈也死了几十年了。其他人对地主儿子也是很鄙视的态度,这种态度一直维持到今天。没有人认为把地主夫妻的财富抢走,把他们俩斗得生不如死有错。地主的罪行还有一条:有亲戚在台湾。他们因为台湾的亲戚多受罪不少。后来俩岸相通后,貌似也没有因为台湾亲戚得到任何好处。

爷爷的物质欲极低,低到让奶奶受不了的地步。爷爷奶奶只有一个女儿。按理说这个女儿肯定宠爱中长大,但是现实恰恰相反。姑姑小时候和兄弟(貌似是我爸)吵架,被我爷爷扔猪圈里罚站。那个时候农村的猪圈,我都要捏着鼻子过。姑姑却是没有因为这个罚站经历而影响她对爷爷奶奶的孝心。过年过节甚至平时老给爷爷奶奶买这买那的。爷爷年轻的时候用脚走了那么多地方,老了去哪也是用脚走的。从我们那去县城十里地,爷爷一向是走着去的。有时候拐个弯去女儿女婿家坐坐。那天姑姑发现他的鞋太破了,有损姑姑的脸面(姑父那个时候是村长),给他买一双新鞋换上。要扔旧鞋爷爷不让。本来挑着空胆子,现在把旧鞋挂上恰好。姑姑和奶奶抱怨,旧鞋穿脚下,本来没有多少人注意。现在他挑担上,大家全注意到啦。

爷爷和奶奶绝对是男主外女主内。家里做饭洗碗爷爷绝对不碰一下。外面的地奶奶也绝对不粘脚。但是爷爷却是给我做过一次饭。我是很多年后才从中窥探到爷爷对我的爱。

我小时候沉默寡言但是很有自己的一些坚持,比如,上学是最爱最重要的,生病了不上学?怎么行。姑姑家有婚宴可以请假不上学去吃好吃的?那怎么行。但是所有的别的人都要去参加婚宴,包括我母亲。我中午放学回家吃啥?母亲从来没教过我做饭。我也不认为我能做饭,农村的那个烧火灶是我到现在都搞不定的东西。结果爷爷说他也不去,他可以给我做饭。等到母亲回家,我兴奋地告诉她,“爷爷做饭的本事可是了不得,比你都厉害。你们煮了面条后都有水,爷爷煮完面条后只有面条,没有一点多余的水”。


爷爷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印象里爷爷看场没有多少年,开始土地分家到户。爷爷一开始自己打理自己的地,自己地里的草除了,就去每个儿子家的地去锄草。经常我父亲去地里锄草,到了后发现无草可除,有人刚除过。再后来,爷爷干不动地里的活了。他的地就分给每一个儿子。我那个时候走路上初中。经常发现爷爷在路边耧树叶。后来又开始捡旧报纸去卖。大家都劝他别去忙活这些了,又不缺这点草这点钱,万一摔着就太亏了。他只是听着,不吱声,过后该干啥还干啥,我行我素。

爷爷奶奶的身体都超级好。我印象里俩人就没有生过病。更不用说去医院了。大学快毕业的那年寒假,我回家后要去看爷爷奶奶,父亲告诉我爷爷已经过世了。我沧然若失,突然记起前一阵在学校做的一个梦。我的梦荒诞奇特的居多,梦中有各种我想做的疯狂探险,甚至宇宙星空。而那个梦,一切都是现实的样子,我在宿舍里呆着。现在我不记得梦中我的状态,是动不了还是睡着了,但是对梦中爷爷的印象却是很清晰。大学校园里熟悉的路上,爷爷低低地在空中飘着走,一边飘一边叫着我的乳名。那个镜头像特写一样的清楚,直到今日。醒了后我还纳闷,在我的梦里亲人很少出现,爷爷绝对是第一次出现。问了一下母亲,我做梦的时候大概真是爷爷走的时候。爷爷是想念她的最有出息的小孙女,不远千里也要和我告别吗?可惜父亲不觉得爷爷出殡需要我这个孙女出场,根本就没有通知我。

我到爷爷的坟头,按照母亲教我的,给爷爷烧纸钱。我并不相信这些,我只是觉得这个地方离爷爷最近,可以抛洒我的眼泪和哀思。

后来我在新加坡的时候爷爷又一次进入我的梦。梦里爷爷住一个山洞。他出来接奶奶,把奶奶也接洞里了。我这个大大咧咧的人照样没有留意。回中国过年时被告知奶奶96岁高龄自杀了,因为不孝顺的三伯母骂她老不死的,她受不了。死的时候和我做梦的时候很接近,但是因为我不写日记,并不记得我确切的做梦的时间。父亲还是觉得没有必要折腾我回国奔丧。

记得有一次大学放假回家,去爷爷奶奶家串门,很难得的,爷爷说要教我写包福。我也没有认真对待,觉得这些和死人祭奠有关的,应该是离我很遥远的事情。当时倒是学会了,但是到现在,我还没有在国内参加过葬礼。好在爷爷的包福是二伯父写的,应该会满足爷爷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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