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谷雨立夏间》163 最后的辩护

“请坐下。”法官在席位上落座，全场旁听人员也稀里哗啦地坐了下来。万种瞩目的Patrick白骨案，原本计划周三重新开庭，却一拖再拖，直到两周后，才正式拉开帷幕。公众普遍认为，今天就是结案陈词了。

“辩方律师由被告取代。他将进行自我辩护。”法官的声音刚落，全场就立刻“嗡嗡”作响交头接耳。

“肃静！”法官喊道。“同时，检方律师要求新的证人出庭。”

Mike坐在被告席上，身穿一套昨天立初霜特地送来的暗灰色西装和深蓝色带浅灰色条纹的领带，显得肃穆庄重。过去几天他可谓心力交瘁，为了今天的开庭和双方新添的证人，他花费了很多心力写申请、做研究和推演。

今天将是他最后一搏。在法庭上无数人暗自向他扫射的目光中，他将自己的目光聚焦在法官席那雕花支柱上。听到检方会有新的证人出席，他的嘴角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克制自己的微笑------他知道即将出庭作证的会是Doris Nelson。原本他要传唤Doris当证人的，没想到看见了Gary的申请，也好，免了自己的麻烦。找Doris出庭，是不是因为立夏对警方讲了自己曾经在机场碰见Doris和Patrick的情景？Mike并不确定。

那日在机场看见Doris和Patrick，Mike就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了。果真，Doris屡次三番挽着Patrick的手臂，状态亲密。Patrick没有迎合，却也没有躲避。最终，Doris伸着脖子，踮起脚，在Patrick脸颊上印下一吻。Patrick趁Doris转身离去的时候，伸手擦了一下。

那一刻，Mike明白了个大概。回到家，他研究了Doris的社交账号，看到很多她搂着Patrick的亲密照片。其中还有Patrick一群人给Doris庆生的照片。Mike当时就想：幸亏立夏没看见这些。不过，已经无所谓了-----立夏早也心属他人。在这一点上，自己和Patrick是同样的不幸。但是，Patrick只是个四处留情的公子哥儿，自己和他不一样。

Doris穿着一件修身黑色西服领洋装，踏着高跟鞋款款走上了证人席，镇定宣誓。Gary走上前，微笑致意，然后开问：

“Miss Nelson，请你讲一讲你和Mr Johnson是如何认识的，以及你对他的印象。”

Doris点点头，稍微清了一下嗓子，往麦克风前倾身，眼睛却看向陪审员席位，缓缓地说：“我是Doris Nelson，哈佛大学三年级学生。” 她顿了一下，调整自己的站立角度，面向陪审团。

“我和Patrick Johnson是在他进入我们辩论队的时候认识的。那时他刚刚进入哈佛大学读一年级。嗯......Mr Johnson是一个非常用功，非常有克制力，非常专注的人，外表英俊，内心善良，才华横溢。在课堂和辩论队都十分出色，而且是个出色的高尔夫球专业级别的运动员。在辩论队中，他是一个灵魂式的人物......”

Doris极尽华丽词藻，描述一个完美的Patrick。Mike心里知道，她是典型的“character witness”，主要的作用就是表现Patrick的人品、对社区的贡献，以图让陪审团感到惋惜和同情，从而对所谓的“凶手”产生憎恨。这是为Gary的结案陈词在做前奏。

Gary没有传唤Patrick的父母，正如Mike没有传唤立夏为自己说话一样，应该都是出于不忍吧？

反正Mike是不舍得立夏的。他知道作为一个律师，这种掺杂个人感情的做法，是不专业的。但是这个案子太特别了，他是被告，他是律师，他是情敌，他是爱人------单方面的也算吧？不过，更重要的原因在于，Mike有把握，立夏不来也没问题。Mike心里苦笑，回过神来，发现Doris的证词正好完毕。

轮到Mike问话了。他从被告席上站起来，从容扣上西服扣子，微微对法官欠身，镇定地走到了证人席前面，直视Doris的双眼。

“Miss Nelson，你和Mr Johnson在过去的两年中有很多接触，是不是？”

“是。”Doris的眼妆颜色很淡，却挺厚，试图掩盖她的一丝不屑。

Mike接着平静地问：“你对他一直有好感，还帮助他去机场接当时的女朋友Miss Lee，对不对？”

Doris眼睛瞪大了一圈，说：“对。”

“你和Mr Johnson经常参加各种派对，并且拍照放在社交网站上，是不是？”

“是。”

Mike的余光扫到Gary在座位上挺直了身体。他心里微微一笑，接着问Doris：

“好多照片是你搂着他，贴着他的脸，还有亲吻他脸颊的，甚至在Mr Johnson尚未......”

“反对！”Gary大声喊。

Mike推了推眼镜，说：“这很关键。”

法官发话：“反对无效。”

“谢谢！”Mike礼貌地笑了笑，接着面对Doris：“这些亲密的照片，有不少甚至是在Mr Johnson和Miss Lee正在交往的时候拍摄的，是不是？”

Doris的脸色白了一层，匆忙瞥了一眼Gary，然后很快地说：“是。但是......”

“你们发生过性关系，是不是？”Mike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话一出口，全场哗然。

“反对！”Gary说着就从检方席位上走出来，要求和法官商议。

他们两人人在法官席前低声争辩。Gary气愤地说：“你这样是损害我证人的名誉。”

Mike飞快地接话：“没错。不然Miss Lee和我们的名誉就会变损害。她的证词关系到Mr Johnson的人品问题，也直接关系到他当天在我家的精神及健康状态！”

Gary僵住了。法官批准了Mike的盘诘。

“Miss Nelson，请你如实回答问题-----是否和Mr Johnson发生过性关系？”Mike大声问道，语气严厉，与他一向的温文尔雅判若两人。整个法庭鸦雀无声。

一团火在Mike心里燃烧-----他心疼立夏曾经的失落和伤心，觉得此刻的自己仿佛手握长枪，给立夏讨回公道。

Doris的眼睛出现了第一波泪水，她小声说：“是。”

“是不是在Miss Lee和Mr Johnson尚未分手的时候？”

“是。”

“是不是一直延续到Mr Johnson失踪之前不久？”

“是。”

“你爱上了他，是不是？”

“是。我爱上了他，这不犯法。”

“的确不。”Mike脸上挂上了微笑，面对陪审团，自言自语道：“不违法。但是伤害了一个无辜的、纯洁的女孩的心。”

他猛然转身，目光死死锁住Doris，问：“Mr Johnson有服用安非他命的习惯，是不是？”

Doris的身体一震，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没有。”

“你发过誓的，有没有？”

“反对！”Gary跳了起来：“反对威胁证人。”

Mike转身看了他一眼，笑了，说：“抱歉，这是法律，对守法的人来讲，绝不是威胁。”

“反对无效，请证人回答。”法官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干哑。

“Miss Nelson，我再问一次，你知道Mr Johnson服用安非他命，是不是？”

Doris点点头，脸色涨红。

“请清晰回答，是-不-是？”Mike志在必得，眼睛发光。

“是。”

在一片哗然中，Mike颔首道：“谢谢！我的问话完了。”

Mike走回被告席，镇定地拿起矿泉水瓶子喝了口水。法官宣布，Mike传唤的证人出庭------ Patrick的母亲Cathy Johnson。

自从儿子失踪之后，Cathy暴瘦，原本尚且圆润的脸颊带上了凹陷的阴影，眼睛周围总是青黑一片。她穿着素净的白边黑色香奈儿套裙，刚刚站在证人席上，就忍不住掉眼泪，于是打开一直攥在手里的白色手帕，小心擦拭。

待她哽咽宣誓之后，Mike走过去，礼貌地欠身致意，Cathy却眼中带上了锋利的怒气。

“Ms Johnson，请问，你的儿子Mr Johnson是否服用过安非他命？”

Cathy双唇颤抖，顿了很久，Mike耐心地直视她的脸。最终，Cathy吐出一个“是”。

“那么请你讲一讲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服药，为什么服药，持续了多久的？”

Cathy深呼吸，回答道：“他小时候有多动症，医生给开的药。吃了三年，效果很好。后来，就是需要专心的时候才吃。一直持续到考上大学。他要熬夜，要专心，不吃不行。他说......大学里，很多人吃。不过，我们没有主张他继续服药。他......自己找医生开过药。他大了，成年了，我们无权干涉医疗，可是我们有劝过他。我不知道他多么频繁服药。他说只是偶尔，而且，他看起来一切正常。”

“他寒假回家，是否带着药？”

“是。”

“谢谢！药瓶在警方对Mr Johnson行李物品的照片中可以看见。我的问话完了。”Mike很快转身坐回到被告席。

Gary走上来，面对Cathy，一脸痛苦地问：“Mr Johnson一直身体健康，是不是？”

“是。”

“他从来没有过酗酒违规或者因为服药引起的精神紊乱，是不是？”

“是。”

“他在大学和实习期间，你们经常通电话，经常见面，是不是？”

“是的。”

“他看起来都精神状态良好，是不是？”

“是。”

“这次寒假回家过圣诞，他看起来精神愉悦，和家里人都关系融洽，并且对未来有自己的想法和规划，是不是？”

“反对，这是诱导性的问题。”Mike提出异议。

法官回应：“反对有效。”

Gary一脸颓丧，说：“谢谢你，Ms Johnson。我的问话完了。”

接下来，法官宣布进入结案陈词环节。Gary坐在自己席位上，翻看了一下笔记，松了松领带，喝了几口水，然后大步走向陪审团席位面前，开始了他的陈述：

“尊敬的法官，尊敬的陪审团，感谢你们的时间和耐心......”

Gary完整陈述了整个案件的走势和框架，涵盖警方侦破、取证、证人证词要点等等重要内容。然后，他话锋一转，目光犀利地看了一眼Mike，接着对陪审团说：

“虽然因为取证方式，Mr Xue在关押期间给Miss Lee的信件不被批准当作证物，但是这一点在Miss Lee的证词中得到肯定。有一点无疑，Mr Xue的的确确爱上了Miss Lee。因为这份感情，他在和Mr Johnson会面的时候情绪失控，造成Mr Johnson的死亡，并且以各种手段掩盖事实，多次撒谎，误导警方侦破方向，做伪证，藏匿尸体，继而破坏尸体，抛尸大海。以至于Mr Johnson被寻获的时候只是一堆白骨。白发人送黑发人，情何以堪？”

Patrick的父母齐声开始哭泣。Gary趁机对陪审团继续说：“恳请尊敬的陪审团考虑到被告处心积虑隐瞒事实，而他加害的则是一个未来会对社会做出极大贡献的精英青年。感谢你们的时间和公正的判断。我的结案陈词完了，谢谢！”

Mike低头坐在被告席上，听到法官叫他，才抬起头来，眼睛里的悲哀在镜片后面弥散。他站起身，走到陪审团前，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

“我认罪。”

法庭立刻如同炸了锅。法官敲着锤子叫“肃静”。每个陪审员的表情都是如出一辙的目瞪口呆。

Mike平静地说：“事实是，Mr Johnson那天应该是吃过某种药物，然后在我家喝了啤酒，他神情恍惚，步子不稳，摔倒时头部撞击在壁炉大理石台子的角上，跌倒后很快没了呼吸和心跳。我试着对他施救，但回天乏术。我很害怕。我知道他父亲在司法界的关系网十分强大。我力所不敌，不能自不量力，以卵击石。于是我在极度恐惧中犯了一个错误-----决定抛尸灭迹。”

Mike哽咽道：“我错了。我认罪。在最后的时刻，请尊敬的陪审团听一听我的故事......”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线低沉却清晰地说：

“这世界不公平，有人生下来花团锦簇，有人生下时荆棘围身；有人对任何东西都是唾手可得，有人却要拼尽性命苦苦追寻。

“我生下来就失去了母亲，父亲没有文化，却有脾气。但是他给我最大的人生礼物之一，就是告诫我，做人要本分，要善良，同时也要学会保护自己-----因为世界上就是有那么一些人，没有被别人保护的福气。

“在中国，有风俗说像我这样的孩子，是‘克‘死母亲的孩子。意思是说，我母亲的性命被我在来到人世的那一刻夺走了。我杀害了她。我就是这么一个带着原罪的人-----背负一生的愧疚。所以我害怕，我胆怯，我不想成为一个罪犯。然而，我还是犯罪了，我是律师，我懂法律。

“我因为惊慌失措丧失了理智，企图掩盖根本不是自己犯下的罪行。因为我的罪过，剥夺了父母安葬孩子的权利。我感到深深的罪恶和自责。我愿意接受惩罚。尊敬的陪审团，我感谢你们花了那么多的时间来尽公民的义务。没有你们，真相也许难以大白，不该我承受的罪责会被强加于我身上。是这个公开的法庭和公平的司法制度，让我有坦露真相的机会，有悔过认罪的机会。谢谢你们！”

Mike转身对着Patrick父母，深深鞠躬，含泪说道：“对不起，我因恐惧犯下不可原谅的罪过。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Mr Johnson去世时并没有太大的痛苦。”

Patrick的父亲Alex几乎要跳起来，被他的妻子Cathy拼命按住。两人随即抱头痛哭。

Mike沉默了片刻，转身面向陪审团和听众席，摘下眼镜，擦了擦眼泪，继续说：

“我知道，最近一段时间，我和死者，以及我们共同关心的女孩Summer都成了公众目光的焦点。我也利用这个机会，恳请大家，不要去打扰这个单纯善良的女孩，也不要再去揣测这里面的狗血。我可以诚恳地告诉你们，没有狗血，只有爱情。Summer和Patrick有过美好的爱情，纯洁的初恋是人生的幸福，可分手也不是被指责的理由。而你们一直想问的，是我和Summer之间的关系。那么今天我告诉你们：我们没有特别的关系。我们是平时都不那么常见的朋友。

“但是，这不代表我对Summer没有感情。”他再次停顿，好让大家把这句话琢磨一遍。

“对，你们猜对了，我爱上了Summer----几年之前一见钟情。不过，我没有任何的行动。我看着她成长，看着她陷入初恋，看着她痛苦失恋，但是，我没有行动。我在她面前，自惭形秽，从来都觉得配不上她。

“从小，我就被认为自己的出生是个错误----害死了母亲，成为所有人的包袱。后来在亲戚家生活，也经常被指责谩骂和冷眼。他们不分老少，都说我笨，说我倔，说我没眼色，说我是白眼狼.....从小，我就痛恨指责我的人，痛恨错误。我怕犯错误，更怕承认错误。而我一直担心，爱上那么完美的女孩，就是一场不可收拾的错误。

“但是，这不代表我不爱她。

“那封寄给Summer的信，原本不是秘密。现在，利用最后的机会，我愿意将它公之于众。那也将会是我在这个法庭所说的最后的话。那封信，只有一首歌词，在我看来，也是一首诗，是一首关于爱情的咏叹调，关于求之不得的失落深情的挽歌。我在这里，送给每一个可以理解爱情的人：

The water is wide, I can't cross over

Neither have I wings that I could fly

Build me a boat that can carry two

And both shall row my love and I 

......        ......”

Mike声音颤抖，几度哽咽。他对着陪审团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对法官鞠躬，对Patrick父母鞠躬，对旁听席的公众鞠躬。

当他最终抬起身时，泪流满面。

他看不清身外的世界，眼前只有立夏的容颜。他在心里对她说：你在水一方，请等我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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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纯属虚构，原创作品，未经许可请勿转载！

这个版本的歌曲，和以前贴过的感觉完全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