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兵营里一会儿也不闲着,别说阿姨,就连特别有耐心的大舅也招架不住。没辙,打电话给二舅,他在放寒假,有时间有精力对付我。
他十六岁那年考进清华,学航空测量。妈妈经常给他写信寄钱,虽然是他的大姐,却像母亲一样关心他,尤其在我外公外婆去世以后。奶奶说:“多亏从你妈那里得到母爱一般的温暖,你二舅才性情温和脾气好,没有母亲疼爱的孩子性情脾气要差很多。”
两天后,大舅开车把我送到清华园。
二舅宿舍里有两张床,另一张是广东籍戴姓同学的,他怕冷,刚放寒假就回南方,我可以睡他的床。可他的床下堆着衣服鞋袜书籍,乱七八糟的,看着就犯堵。二舅说:“前天知道你来,忙着洗被里,洗好晾在外面。夜间冻得像铁皮,昨天晒一天才干,昨天晚上缝被子。床底下怎么乱你不管,床上还算干净,对吧?”
二舅自己的被子叠得像豆腐块似的有棱有角,贴墙根儿架起块横板,上面摆着叠得平平展展的衣服。他干净文静,还会缝被子,细心得像个姑娘。
二舅说,他想趁着寒假翻译些俄文资料。我没说话,心想:你自己的事儿跟我说干嘛?还有长者风范吗?我妈和我奶奶都有一肚子心事,我爸心里的事儿更多,可他们都不跟我念叨。我低头不语,二舅又说:“知道你是来玩的,荷花池有个冰场,晚上带你去滑冰,只要你下午坐着看书就成。” 翻开他给我的《古文观止》,一大半的字都不认得,硬着头皮看呗。整个下午坐着没动,那本厚厚的线装书愣翻了两遍。
晚上他给我租了双最小号的冰鞋,把手绢手套塞进鞋里,脚趾被顶住,穿上去还算跟脚儿。他简单示范了滑行和急停的动作,随后到场边换鞋,擦了擦冰鞋就离开了。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像我爸一样仔细,跟他一起滑冰,太不自在了。他一走,我就在冰面上跑起来,一会儿就摔得浑身疼。清场时看见门口有个通知,说春节快要到了,自明日起租鞋处关门,但冰场照常开放。
没冰鞋咋办?穿二舅的冰鞋?“不行,冰鞋一定要合脚,租的冰鞋是大了点儿,但那是34号,还能对付,这双冰鞋是我考上清华,你妈妈送给我的,41号,你穿着太大。要是弄坏就不好了呀。”我没吭气,到晚上,正在他奋笔疾书的时候,又去软磨硬泡。这次他连头也没抬,去吧。那是双崭新的冰鞋,翻过来看,黄褐色牛皮鞋底发亮,电镀的冰刀像镜子一样。背着这双冰鞋走在清华园里,人们都斜着眼睛打量,上冰场才知道那鞋跟船一样大。
几个晚上过去,那冰鞋越来越不跟脚,翻过来一看,不好!鞋底内侧磨掉一块,螺丝钉帽掉了一半。我把冰鞋带到南校门外,找补鞋的老头修理。老头儿说,没修过冰鞋,不接活儿。我说,我舅舅特仔细,要是看到心爱的冰鞋成了这样还不气死?冰鞋也是鞋,您啦大冷天坐着也是坐着,干吗不救人一命呢。说完我把所有的大票、小票全掏出来,一共六毛四。“没准修不好,丑话说到头里,”老头数着钱嘟囔,“再说六毛四又不是个好数儿。”
第二天下午,刚出南校门,老头就站起来招呼我。自从到了狗不咬的那天就没听过好话,没见着好脸,谁要跟我客气,准倒霉。走过去一看,吓了一跳,冰刀断了。老头苦笑着说:“谁知道冰刀那么脆,刚钉了俩钉儿就断。好在能电焊,电焊那两块钱我替你垫上——赶明儿来取鞋吧。”
开学前一天,二舅翻译的那篇文章终于脱稿,要带我去滑冰,鞋呢?我吓得浑身冒汗,支吾忸怩半天才从床底下拖出那双多灾多难的冰鞋。二舅一看,眼睛嘴巴都大了一圈,他轻轻地放下鞋,双手捂脸,使劲儿搓,搓呀搓,放开手时满面通红笑容灿烂:“虎仔呦,修冰鞋咋不找行家呢?”说着弯腰从他的床底下拿出个工具箱,里面有钳子、扳子、起子、锥子、手钻、针线,甚至还有顶针。他把鞋匠钉的钉子一颗颗都拔出来,把冰刀往前挪了半公分,用手钻钻了一个眼儿,穿上一根螺丝钉,把螺丝帽拧紧,然后再钻第二个眼儿,穿上并拧紧第二根螺丝。全部螺丝上好后,用钢锉把电焊接缝打光,又用鞋油把鞋擦得锃亮,溜溜忙了一天半。
第二天晚上,我穿上租来的34号冰鞋,跟脚多了。二舅精瘦灵活,四肢修长动作柔美,在冰场上的动作妙不可言。他会滑8字,会原地转圈,还会急转弯,一脚在前,一脚在后,身子一偏划出个很小的弧线。我拉着他的手说对不起,他问:“知道朱自清吗?”“不知道。”“从前清华大学的教授,他写了一篇非常有名的散文《荷塘月色》,写的就是这里。”我不知道朱自清,也不知道他写的那篇文章,但知道二舅在打岔。我把他那么珍惜的冰鞋弄坏了,打心眼里愧疚,再道歉。他说:“看见湖心岛了吗?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好几个人在那儿上吊呢。”黑夜里,岛上树影绰绰,吓得我汗毛倒立,哪里还记得要说啥?
开学前大舅来清华。我说我把新冰鞋糟蹋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没想到二舅却原谅我。大舅拍着二舅的后背说:“兄弟,你这样有耐心爱心,将来会成为好父亲。”又转身对我说:“虎仔,知道了吧?啥叫长者风范?”
清华荷塘,曾经的冰场
我告诉高洁,寒假去北京,两个舅舅带我玩,特别开心。你的寒假过得好吗?她说原来也准备出门,去上海,结果没去成。我问她去上海是为了找亲戚吗?不是找亲戚,是找一个很亲的亲人。什么人呢?她愣了一会儿,换了话题说,费妈妈漂亮,舅舅们一定也很帅。费明,你妈妈、你奶奶还有那么多亲戚都爱你,你真幸福。本来是句好话,我听了心里一咯噔,难道她没有别人都有的母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