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任性胡闹的背后总是隐藏着一个令人心酸的理由
雨终于停了,厚重的乌云也散去了。
这场雨下了很久很久,雨过天晴后,经阳光一照,地面上的潮湿蒸腾上来的那股燥热像蒸笼里的热气,让人感到又热又闷又堵。
朴根熙来到住院部门口,在进去之前,他先仰头望了望天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眯起眼睛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那刺眼的阳光照射在他有些苍白的脸上,微微发烫,而他的心却冰冷得刺骨。
昨天在电话里,王医生已经很委婉地告诉了他那女孩目前的情况,希望他今天能过来一趟。虽然人家没有明确说是什么事,但从对方的语气中他也能猜出个大概,估摸着是那女孩撑不了多久了,让他带她回家。
那女孩姓余,单名一个果字,他叫她果果。起初,他只是叫她余小姐,后来,他无意中听她说起贝拉喜欢叫她果果,所以他便改口那样叫了。从他找到果果那天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大半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他和她之间却相处得并不融洽,很像水与热油,碰到一起总会激起点什么。
尽管他每隔两天就会抽空来看望她;尽管他尽量去满足她的所有要求;尽管他负责她所有医药费和生活费;尽管他讨厌极了猫和狗,却还帮她养着一条能吃能拉又活力四射的德国牧羊犬,她也并不领情。可话又说回来了,他能指望她领他什么情呢,他只是在做着他该做的事罢了。再说直白点,他根本不在乎她对自己的态度如何?他只在乎自己对她怎样或够不够好?
从电梯里出来,他刚走到病房门口便听到里面一阵咆哮。不用猜,他知道一定是果果那丫头在捣乱。她好像和护士天生有仇似的,两天不打架,三天早早的,总喜欢鸡蛋里挑骨头,把护士弄得哭笑不得才甘心。
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直接推门而入。护士见他进来,像见到救星一样,扑过来就开始向他告状:
“余果家属,这孩子太不听话了,说什么也不肯打针,非要出去照顾她的狗。你说,她人都这样了,竟然还想着狗哪!”
听完护士的话,他神情淡定地望着墙角里一脸愤怒的女孩,语气平静地问:
“果果,为什么突然要去看狗?”
果果怀里紧紧地抱着衣服鞋子,宽大的病号服罩住了她略显瘦弱的身体,长长的头发散开着,遮住了她半张脸。她除了脸色有些苍白外,眼睛依旧清亮有神。
听根熙这样问,她只管牙齿咬嘴瞪着眼珠子,并不搭腔。
“问你呢,为什么突然要去看狗?”他又问了一遍,仍用刚才的语气。
果果倔强地把头撇到一边,还是没搭腔。他见状,只好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转头吩咐护士:
“给她打针吧!”
“不!”果果一听,又开始闹起来,扯着喉咙叫着说:“我要见松子!我昨晚梦见它被宰掉吃肉了!而宰掉它的凶手正是你!”
“……”
“你把它熬成了狗肉汤!做了凉拌狗皮!红烧狗排!炒狗脸!连它的毛也没放过,让你做成了酱狗毛!”
“果果……”
“我要出去!我要去救松子!我就是要去救松子!”果果根本不听他的话,继续狂叫着,已经开始跳脚了,病床被她蹦得呻吟不止。
“那是梦。”他忍耐地解释道。
“不!”果果几乎是在咆哮了,脖子上的青筋都暴露出来,情绪十分激动。“那不是梦!你撒谎!那是真的!松子从不骗我,它被你宰掉吃了!所以它的灵魂来找我,让我赶快去救它!”
他走近她,握着她的肩膀,试图去安慰她:
“听我说,果果,那真的只是一个梦。松子在我那里每天吃得好、睡得好、没事撕我床单、啃我沙发和鞋子,吃饱喝足后还动不动往外头跑,交了一堆男朋友。现在,我家院子里已经不下十条公狗了,全是松子勾引回来的。”
“不是!不是!不是……”她又开始扯着喉咙了,一连吐出十几个不是,咬牙切齿地喊着,声音大得惊人。 头也摇得像拨浪鼓,长长的头发飞舞在空中,被她彻底甩乱了。“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你这个大骗子!”
她的过度反应把他吓坏了,他急忙制止她,胆颤心惊地喊道:
“果果,不要这样摇头!头会晕的!”
她完全听不进去他的话,想挣脱开他,奈何他不松手,气得她伸出一只手上去就狠挠了他一把。
他疼得一咧嘴,只好松开了手,低头一看,他胳膊上现出了三条冒着血珠的血痕。他忍着疼痛,继续对她耐心地说道:
“果果,我真没骗你,松子现在好端端的。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总该相信小玲的话吧!小玲她可从来不撒谎,你现在就给她打电话,亲自问问她!”
“她和你是一伙儿的!”果果尖锐地回击道:“她是不撒谎,可她像个复读机一样,只会重复你的话!”
“那你想怎样呢?”他问。
“我要出去!”她还是这句话。
“要不咱们这样,打完针后,我立即带你去我家看看。”
果果还是猛烈摇头,大叫着说:
“不!你又要绑我,你这个大坏蛋!你只会绑我!”
被她揭穿伎俩,他只好投降,决定换种方式,忍耐地说:
“好吧,那咱们现在就去见松子,这总行了吧!你等着,我这就去找王教授说带你出去。”
他转身出了病房,去医生办公室找到了王医生。王医生是果果的主治,一位四十几岁,临床经验颇为丰富的年轻教授,正对着窗前喝咖啡。见朴根熙进来,便知道了来意,他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
这是王医生的标致性动作,通常遇到棘手的问题才会这样做。果果入院这几个月来,根熙经常需要和王医生打交道,已经相当了解,他没有忽略他这个动作。所以人没等问,心先一沉,料想对方不会给自己什么好结果了。
王医生大概也看穿了他的心思,为了不让话题显得过于沉重,他先用轻松的语气问他是否要喝咖啡。
“谢谢。”他说:“我现在不想喝。”
老实讲,他始终有个疑问在那悬着,哪还有心情喝咖啡啊!
王医生面色凝重地紧闭一下嘴唇,只好放下手里的咖啡杯,请他坐下来说话。根熙的心里头装着事,情绪毛毛躁躁的,根本坐不下来。
“王教授有话直说,我站着就行。”
“还是坐下来吧!”王医生说,语气温和不少。“你不坐的话,我也不好意思坐下来了。”
他只好坐了下来,王医生用很同情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坐在了他对面的沙发里。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王医生才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道:
“朴先生,昨天在电话里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相信你也听懂了我的话,她现在只是在熬日子,所以我的建议是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随便她吧!也希望你能理智地接受现实,有些事尽力就好,不用太自责。”
虽然这话王医生已经说过无数次,可在他听来仍旧刺耳,就像有一根无形的倒钩针直刺进他的心脏,疼痛难忍却又无能为力,让他难以接受。他有些艰难地抬起头,两片嘴唇翕动了半天,也没吐出一个字。
王医生眼见他一副失魂的样子,也有点不是滋味儿,叹息一声,才略表关心地问他一句:
“你还好吗?”
终于,他回过神来,怔怔地问:
“你的另外一层意思是在告诉我,她该出院了吗?”
“很抱歉,她从一开始就拒绝手术,选择放弃,耽误了最佳的治疗时机,白白浪费了几年的时间。现在这些药物在她身上又完全不起作用,结果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而我能做的实在太有限。”
说完,大概是想让他的心不那么愧疚吧,很快又补充一句:
“相信我,朴先生,但凡有一点希望,作为医生的我都不会放弃对她的治疗。”
“如果当年手术的话,结果就不会是这样了吧!”他忽然这样问道。
“会比现在情况更糟!”王医生严重地说:“手术只是延长她时日不多的生命,却失去了良好的生活质量。如果换作别的患者,或许是好事,但余果却不行。那孩子性格刚烈,又是短跑运动员,没有了腿和脚会怎样呢?上次听你说,她获过很多奖的对吧!这么优秀的孩子,想想看,她术后坐着轮椅,还会像现在这样有精神吗?其实,她面对疾病的态度和决断我很钦佩,她表现得比大人们还要勇敢,我的工作让我看到太多贪生怕死的人。”
他闭上眼睛沉默一会儿,轻轻地吐出一句:
“谢谢你,王教授。”
“不客气。”
退出医生办公室,朴根熙又回到了病房。果果的毅力不减,仍与护士对峙着,两人一左一右,像拔河比赛似的拉扯着手中的衣服,谁也不肯松手。
“你到底想怎样啊!再不听话,我就叫警察来绑你啦!”护士气急败坏地吓唬着她。
“你去叫啊!你现在就去叫啊!看看警察有没有空搭理你!”果果叫嚣着说:“骗小孩子的话也用到我身上,真当我没长大呢!”
他上前一步,大声地说:
“放开她吧,让她走。”
护士有些吃惊地松开了手,转头愕然地问他:
“你说什么?”
松开手的瞬间,果果迅速地跳下床跑了出去。护士回过神来刚要去追,就被他的手臂拦住了,他有些茫然地看着跑掉的果果,低低地说:
“王教授说她可以出院了。”
果果在前面奔跑,根熙开着越野车在后面慢慢跟随着。她没有换衣服,还穿着病号服,光着脚丫,就那样在马路上跑着。她的行为显得格外乍眼,引得很多路人都回头观看,或驻足凝望,但她并不在意这些异样眼光,她的脑子里只有松子并牵挂着它的安危。
在新昌里的松林洞有好几十座风格各异的欧式小洋楼,它们静静地耸立在松林大道两旁,紧挨着曲折绵长的布尔哈通河,像幅凝固着的异国风景画般。那道路两旁有婀娜多姿的杜鹃花和刚刚吐出新绿的葡萄藤,更是无形中将这条长长的街道平添了一份幽静和安详。每一座欧式小洋楼都是一位雍容华贵的少妇,只有财力雄厚者才能拥有她。
终于,她在一面大门前站定,喘息着回头看向他。
那正是他的住所,确切地说,这里曾经是他与妻子尹贝拉的爱巢。松林大道1314号,位置是他当初精心挑选的,为了寓意“一生一世”。现在看来,这个号码多少有些讽刺的味道在里面,什么“一生一世”,根本就是“一生一死”,阴阳两隔的意思。
他看了她一眼,推开车门下了车,走过去按了门铃,通知里面的人给他们开门。
大门开了,果果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入,张开嘴巴就喊:
“松子!松子!”
给开门的女孩叫小玲,是根熙家里的保姆,年纪和果果差不多,模样很清秀,梳着马尾,一看就是地地道道的农村女孩。刚刚听果果口中喊着松子,小玲向来有些木的脑袋突然变灵光了,她赶紧奔向根熙,告诉了他一个爆炸似的消息:
“先……先……先生,松子……它……丢了!”
“什么!”他吓了一跳,又问小玲一遍:“你刚才说什么?”
“松子丢了!只是一个转身的工夫,我忘记关大门,结果它就跑出去了。我找了一上午也没找到,刚刚想着要给你打电话的,没想到你就回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他心里“咯噔”一下,坏了!果果要是知道松子丢了,止不定会闹成什么样子呢!可目前的情形,这事明摆着无法隐瞒了。想到这里,他不禁皱下眉毛,推开小玲,大踏步地走进了院子。
果果依然在四处寻找着她的狗,小小的角落也不肯放过,她夸张地趴在地上往空隙里瞧,一遍遍地喊着“松子”,事实上,那空隙连只瘦猫也装不下,更别说体型庞大的德牧了。他立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有点心疼,他知道如果不说实话,依她的性子就会没完没了地一直找下去。
“果果,别找了,松子跑丢了。”他走上前大声地对她说道。
“什么?”果果回头问了一句,还是先前的趴地姿势。
“余小姐,对不起,我一时没看住,它就跑了。”小玲小步挪过来,斗着胆子告诉果果。“今儿一早出去遛它回来,我有点尿急,先去了厕所,就忘记关大门了,结果出来后发现它不见了。我找了好久,周围都没有,估计是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