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阅读:无题有感

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透进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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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垅是七月派诗人,我知道他是因为读他1939年写的《南京》。他1937年从南京的陆军中央军官学校毕业,通俗地讲他是黄埔十期生。对,黄埔。黄埔军校1924年成立,27年迁往南京。抗战迁成都、49年迁台湾,现在仍招生。

国军的军官学校建在解放路上,我小时候里面是共军的南京军事学院,最出名的校友是《亮剑》的李云龙。现在你是找不到解放路的,它改名字成了黄埔路。军事学院在八十年代搬去北京,现在里面是共军的东战区司令部。

阿垅念国军的军校,毕业后参加淞沪会战负伤,被送去后方医院。在武汉,他遇见命中之人胡风,难讲是贵还是煞。入军校前他在上海念书,是个文青,作品投稿给社址在法租界的《七月》期刊。结识期刊老板胡风后,长话短说,1939年他前往延安。长话再短说,他奉命潜回国军做情报工作。到了1955年,他以胡风集团骨干分子、国民党特务、反动军官的三重身份锒铛入狱,获刑12年。1967年刑满释放的前两个月,他死在狱中。



阿垅有一首诗,从前抄成一笺夹在笔记里,今天翻笔记,一片秋叶似的掉了下来。

《无题》

不要踏着露水——

因为有过人夜哭。 ……

哦,我底人啊,我记得极清楚,


在白鱼烛光里为你读过《雅歌》。

但是不要这样为我祷告,不要!

我无罪,我会赤裸着你这身体去见上帝。 ……

但是不要计算星和星间的空间吧

不要用光年;用万有引力,用相照的光。


要开做一枝白色花——

因为我要这样宣告,我们无罪,然后我们凋谢。

他没有因为偷送情报坐过国民党的牢。他曾收到一封匿名信,里面写着“你干的好事,当心揭露你的真面目”。写信的人想阻止他,并没有告发,是念同袍之谊吧。他坐共产党的牢,罪名竟然出自他递送的情报。同党人置他于死地,绝无念战友之情。

《无题》写于1944年,那个“我们”不是胡风反党集团,却一语成谶。有伏契克的先例,我现在怕了省略号,不清楚是当年阿垅自己点的,还是编辑在胡风平反以后为他删去了什么。倒也不至于寻他原版的诗集,权作一笺残诗好了,就当是一片落叶,一块出土的瓷片,拾到便是幸运了。

诗明显有宗教的超验性,可是没有任何资料表示阿垅是基督徒或者慕道友。他在西安写作《南京》,当时他刚从延安出来。他的笔却还是国军的笔,没有蘸共军的墨水。秋雨季中重读《无题》,默默地想,他的信仰里都有哪一些成份,究竟?


夏天在布拉格犹太区的博物馆里有意识地拍摄了许多展品,祭器、祭司的行头,袍子,佩戴的叮叮挂挂的东东。还有会堂内部的样貌,祭坛、彩绘玻璃的用色、廊柱的装饰纹样,等等。准备了秋天重读一遍《利末记》。找出旧笔记本,诗笺就这么掉了出来。从前读它完全是趋神的,此番重读感觉不完全是。

要开做一枝白色花——

因为我要这样宣告,我们无罪,然后我们凋谢。

注意他宣告词中的无罪,和基督教义是背离的。他没有在向审胡风案的法庭宣告呵,时间否认了这一点。那么他是在潜伏的生涯中想像着向国民党的法庭宣告吗?我一个人的单独设问罢了。无法确定,亦或纯粹是指末日审判。假如是前者,感叹他预想到被捕,但他没有想到被自己人逮捕了。

最近在玩味“党”和“黨”字。简体字看似是正解,枪头一致对外,党内是兄弟。繁体字像是老神在在的吸髓知味,党之外壳罩住的偏偏是一个黑字。玩笑话了,秋风落叶,还是读《利末记》吧。




======= 《南方人物周刊》(2010年07月09日)的分隔线 ============+

阿垅的被陷罪读来触目惊心。周刊文章使用了大量的双引号,表明是原话。那么,消息来源是什么,可靠吗?追索到刘子超引用了一个叫王友群的人的文章,是整段照抄。网路如江湖道,道路中听闻王友群从前是尉健行的撰稿人,查网才知道后者何许人也,政治局常委、中纪委书记。武侠世界距离我不是明日,是今日就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文章提到一件事勾起童年记忆,为了学校组织看过不止一遍的电影《南征北战》录一笔:

尽管另有指定的地下联络员,阿垅数次透过胡风传递情报。譬如全歼张灵甫74军的那一次,他把国民党在沂蒙山区的作战计划送给胡风,胡风再交廖仲恺的女儿廖梦醒传递出去。廖梦醒是1931年入党的地下党员。这共军真是太厉害了。宋庆龄知道自己的秘书是共产党吗?


接下来是周刊记者刘子超《阿垅:我可以被压碎,但绝不可能被压服》的节选-----:

一封私信在对胡风和阿垅的定性上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1946年7月15日,阿垅曾以隐语写信给胡风:“至于大局,这里一切充满了乐观,那么,也告诉你乐观一下。三个月可以击破主力,一年肃清。曾经召集了一个独立营长以上的会,训话,他底自信也使大家更为鼓舞。同时,这里的机械部队空运济南,反战车部队空运归绥。一不做,二不休,是脓,总要排出!”

1955年6月8日,毛泽东得到这封信后,致信中宣部长陆定一:“我以为应当借此机会,做一点文章进去。”

两天后,毛泽东为《人民日报》写的编者按指出:“阿垅在致胡风的一封信里,对蒋介石在1946年7月开始的在全国范围发动的反革命内战‘充满了乐观’;认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主力’‘三个月可以击破’,‘一年肃清’……阿垅把人民革命力量看做是‘脓’,认为‘总要排出’,并认为进攻人民革命力量必须坚决彻底,‘一不做二不休’!”


据此,毛泽东写道:“胡风和胡风集团中的许多骨干分子很早以来就是帝国主义和蒋介石国民党的忠实走狗,他们和帝国主义国民党特务机关有密切联系,长期地伪装革命,潜藏在进步人民内部,干着反革命勾当。”

胡风在交代材料中曾对此作过详细解释:“当时是在和谈和军事调解期间,但蒋介石在疯狂地暗地里准备发动内战。阿垅在陆军大学,有些同学在军界做事,知道了信里所说的情况,就急于告诉了我。为了防止信被检查,所以用了伪装的口气,但受信人是一眼可以感到那所包含的严肃的战斗的心情的。”

实际上,早在办案初期公安部门就已完全搞清了阿垅的无辜和他对革命的贡献,周恩来也对把阿垅定为“反动军官”、“国民党特务”提出了异议,但既然最高领导早已定下了调子,阿垅的命运最终便未能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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