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凌晨了。David坐在医院走廊那硬邦邦的塑胶椅子上,浑身疲惫不堪。在他几十年的警局生涯里,遇见过很多次生死考验,可是今天感觉很不一样。
他一早说过,Rain是他最后一个徒弟,把他带出师,自己就退休了。可是自打当了Rain的师父,他就总冒出来提早退休的念头------一来这孩子学得太快了,应该可以提前出师;二来他真的讨厌啊,总是有办法把自己放到危险的境地,这次差点丧了命。
David托着自己光亮亮的秃脑袋,脑子里一个声音在遥远处重复着:退休,退休......
忽然,他感到有人在身边坐下,拍了拍他的肩膀。
“Adam!”David看着邓安达,一时没反应过来。三个小时前跟他汇报过这边的情况,没想到他自己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车过来了。
“Rain怎么样?”邓安达挂着青色的眼圈,焦急地问。
“手术很成功,没性命之忧。已经醒了一下子,他父母在病房。”David伸展了一下酸疼的腰,说:“我要是有孩子,就不让他当警察。”
“好了好了,你是吓坏了吧?回家吧。我去看看,也得马上赶回去,明天估计要开一天的会。这些材料的爆炸效应不用等法庭解禁,马上就会显现。旧金山政坛大地震啊......”邓安达摇摇头,疲惫地说:“我完全没想到,水这么深。”
David又叹了口气,说:“我再歇会儿。”
邓安达点点头,说:“要不你去附近旅店睡一晚上吧?我给你报销。”
“不用了,歇口气就好。明天我也要开会啊,报告也写不完。”
两个人又坐了一会儿,然后邓安达率先站起来,问:“FBI那些人走了?”
“走了。那女孩子真是厉害。她今天手慢一点,Rain的小命就没了。”David站起身,后怕地说。“也多亏他们俩配合默契。可惜Kiki Li和她的那个同伙都死了,断了线索。还有那个Phelan,也没救活。”
“最近你要忙一阵子了。黑帮那边不知道能有什么突破。也算是收获不小,好啦,我去看看Rain,你自己开车小心。”邓安达和David握了握手,向病房走去。
邓安达推开病房的门,首先印入眼帘的是病床前靠在Steve肩头的郑秋宜。他走上前,和两人握手,轻声问:“Rain情况怎么样?”
郑秋宜红红的眼睛里立刻又有了一层泪。
Steve说:“从麻醉里醒过来了短暂的时间,又昏睡过去了。不过,医生说生命体征都很稳定。问题不大,不用担心。”Steve说着就搂住了郑秋宜的肩膀,拍了拍,仿佛刚才的话是对她讲的一样。
邓安达转头去看病床上戴着氧气面罩的谷雨,心里一惊:怎么几天没见,这孩子就看上去瘦了好多啊?还满脸胡茬子的。他心里一阵难过,站了一会儿,示意谷雨父母出去说话。
三人走到寂静的走廊,邓安达依旧压低嗓音说:“Rain的领导对他赞赏有加,这次行动他立了功,回去之后应该会升一级。说实话,他也是碰巧了,这种危险的任务在他们刑侦部门真的不常见。反而那些巡警总是遇见状况呢。你们放心,Rain会没事的。”
郑秋宜点点头,感激地说:“谢谢邓先生。Rain在David手下做得很开心,很有成就感,这个我知道。就是......”她哽咽了几秒钟,接着说:“谢谢!”
“不要客气。有什么困难和需要,给我办公室打电话。”邓安达和他们再次握手,说:“我要替旧金山的市民们感谢Rain,也感谢你们的支持。我先走了。”
告别郑秋宜夫妇二人,邓安达去一家24小时营业的药店买了几瓶冰咖啡,然后上路回家,心里想着争取三点半左右可以到,然后快速补个觉,起床准备开会的内容。
这次破获大案,手里的资料和证据一下子丰盈起来,让他有一种一夜暴富的兴奋感。但是兴奋劲儿过了之后,他很快看见了滚滚而来的硝烟。
黑帮和Carlos有多少瓜葛?Carlos和叶叔有多少瓜葛?邓安达还不清楚。据阿昌报告,Carlos和他父亲Diego时不时会去拜访叶叔,而Diego去世之后,Carlos自己经常去,甚至有时候还住在那里。
叶叔虽然看起来很干净,那份材料里完全没有他的问题,可是邓安达越来越不安。自己以前对叶叔生意的关照,包括介绍给他的机场海关方面的关系,会不会是一枚定时炸弹?这次旧金山市政府和警察局的政坛大地震,受牵连的有自己的政敌,也有自己的盟友,必将迎来人事结构重组。自己的角色和可控范围会是怎样呢?
顺着山路开回家,崎岖起伏,一时高一时低,但总的来说,是在走下坡路的。唉,人生半百之后,是不是下坡路就是大势所趋了?邓安达叹口气,还值得折腾吗?
这么一问,他就醒了三分,刚才的疲惫都不见了------这是他从小到大自问过的最没上进心的一句话。父亲不在了,自己懈怠了吗?
他的思绪又飘回家里。最近的家庭关系他无可挑剔,也许是得益于他和Mary逐渐养成的坦诚透明的沟通习惯和接受的专业辅导。可是马上面临的挑战,他还是无法对Mary说清楚。
这么一想,他又想到了Rain。今天他妈妈特别说,Rain这孩子在外边受了伤,受了委屈,总是不想和家里人讲。听说今天他在半昏迷中还唠叨着不告诉家人。后来因为失血过多,一度怕他有性命之忧,所以没人敢担责任,还是叫了他家人过来。不过,他应该不想告诉他的女友吧?这也是不好的习惯啊。有空要和他谈谈,如果要继续自己的职业,另一半必须清楚这个职业带来的所有,包括荣誉,也包括伤痛。
想到立夏,邓安达就想到了立初霜,想到了洛雪,想到了刚刚丧命的李小满。
过了海湾大桥,翻过最后一座小山坡,旧金山湾区的灯火在下方徐徐展现。邓安达的头开始疼,他怀疑自己回家能否睡得着。千头万绪啊......
估计,今夜也是很多人的不眠之夜吧?
谷雨迷迷糊糊在睡梦里挣扎,睡不安也醒不了,折腾了半夜,在黎明到来的时候彻底醒了,身上的痛楚也醒了。他动弹不得,只能转头查看周遭,赫然看见Steve和郑秋宜相拥坐在双人沙发上坐着睡着了。
他们还是通知了家人啊......
随着脑筋越来越清醒,谷雨想到了立夏。该不该告诉她呢?这次瞒过去,下次呢?呸呸呸,还有下次?算了吧。这次谷雨以为自己死定了,要说不怕,那是假的。当直升飞机上的医护人员剪开他的衣服,为他止血,为他急救的时候,他仿佛是个旁观者,看见自己如同被鲜血浸透了的玩偶,周身疲软,没有一丝生机。
奇怪的是,在他愧疚又恐惧的时刻,眼前居然浮现出父亲的形象----那些他从照片里认知的形象。父亲把那枚小潜艇的吊坠塞进他的手里,说:“别放弃。”
现在回想那个情景,谷雨忽然鼻子发酸:是不是父亲终究还是死了?那是他守在天堂的门口,不让自己进去吧?
浑身酸痛,伤口灼烧,谷雨的呼吸急促起来,监测仪哔哔作响,惊醒了郑秋宜和Steve。护士赶来查看,开心地说:“一切都很好。今天应该可以转院了,用直升机送回旧金山总医院。”
看谷雨自主呼吸良好,氧气面罩也摘了下来,不过谷雨的喉咙因为手术插管肿痛,不能多讲话,只能对着家人虚弱地笑笑。护士贴心地帮郑秋宜和Steve安排了早餐,郑秋宜没胃口,只是喝了一小罐酸奶。她心疼地看着憔悴的儿子,拼命忍住眼泪。
屋子里光线好起来,郑秋宜这才看清谷雨身上和手指甲缝里还有褐色的血污,于是拿了热毛巾帮他小心擦洗。
看着妈妈在晨光里垂着眼帘给自己擦手,谷雨的心忽然就疼起来。妈妈老了,有了白头发,眉心的一条皱折估计这辈子都无法消除......
“妈,”谷雨哑着嗓子说:“想起我细路仔的时候,你帮我剪指甲......”
郑秋宜点点头,没敢抬眼,泪水不由得滴落在谷雨的手背上。
Steve见状,赶紧说:“等下我帮你刮刮脸,不然立夏看见要吓一跳呢。”
“Steve,”谷雨转头问:“要是你负伤,会不会告诉我妈?”
Steve对这个问题显然感到很意外,他僵在那里,眨了眨眼,想了半天才说:“我想应该会吧。两个人,一辈子,不能总是隐瞒。要学会共同面对。”
“谢谢。等回到旧金山,我会告诉她的。”谷雨说罢,就皱紧了眉头忍耐伤口的疼痛,也仿佛在说:这是一个痛苦的决定。不过,他明白了:相爱的两人之间,信任的概念更为深刻广泛,包括把自己的不堪和伤痛坦然相托-----那是终极的信任------虽然爱得越深,越难做到。
医生随后来查房,告诉谷雨,他运气很好------一颗子弹从左侧防弹衣没有重叠好的缝隙钻入,顺着躯干游走,射入后背,没有危机内脏。另一颗子弹只是穿透了他的左上臂肌肉,骨头没有损伤,不过伤了动脉,失血量不小。
“谢谢!还有其他人受伤吗?”
“没有。死了几个人,不是警员。”医生简短回答,又说:“你需要好好休养一阵子,能吃就多吃,可以下地活动就多活动,很快会好起来的。”
谷雨点头致谢。死了几个,包括Phelan吗?孩子没事吧?李小满应该是当场被金浙击毙了的。她到底是为谁工作的?她背后的组织在美国有多么庞大的网络呢?千头万绪的问题在他脑子里纠缠,没多久,就又把他拉入了昏睡中。
一天没有谷雨的消息,立夏心里总是突突地跳。到了第二天早上,她忍不住了,给谷雨发了短信:你还好吗?
握着手机,看窗外云卷云舒,时间一分一秒地流失,却没带来任何的消息。立夏又给Eric发了个短信,倒是很快得到了回复:我也不清楚啊,不过,Rain应该一切都好,别担心。
听起来就是“官方语言”,这说明事情并不是那么好,起码是他并没有确切的好消息。
立夏寝食不安地挨到了下午,电话响了,居然是谷雨打来的。她慌忙接听电话,却哽咽得说不出话。
“嗨,怎么了?生气了,不理我?”谷雨的嗓音听起来有点哑,却带着轻松愉快:“就只一天没联系喔,我以后是不是肯定是个‘妻管严’啊?”
“告诉我你没事!”立夏没有理会谷雨的玩笑。
谷雨沉默了一会儿,说:“对不起,立夏,又要让你担心了。我本来......可是我决定,还是要告诉你......”
“你又受伤了?伤到哪里?在哪家医院?”立夏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嘿嘿,你呀,真的应该当侦探,第六感那么好......”
立夏几乎叫了起来:“别打岔,告诉我!”
“我没死,这是显然的哈。我在旧金山总医院,小伤,你来吧,我想你了。这几天都可以和你窝在一起,好棒吧?”
“你......你......”立夏呜呜地哭了,跳起来换鞋,抓了手袋就往楼下跑,一边跑一边说:“我马上到。”
“不用赶啊,我今天就在医院等你,哪里都不去,跑不了的。记得给叮当留饭哈。对了,我床头的书你给我带来,还有换洗衣服、洗漱用品。”谷雨慢悠悠地嘱咐道:“我还想喝你做的草药凉茶,嗯......喉咙痛。你别赶时间,路上小心。”
听见谷雨絮絮叨叨,立夏顿时安了心,她抹了把眼泪,挂上了微笑,一边上楼回家,一边说:“那你老老实实休息,等我。”
“好,等你!”谷雨的声音很轻但很温暖,听起来好像是期待着一场风花雪月。
~~~~~~~~~~~~~~~
故事纯属虚构,原创作品,未经许可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