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夜雨
关明神神社的老杉树下社屋里,一个枯瘦的老神官正在吃晚饭,忽然听到门外的敲门声。老神官站起身,颤颤巍巍地走到门口,开门一看。一个身材高大的武士头戴熊谷斗笠,腰插红鞘长剑,站在门外躬身施礼说道:“夜深之际,贸然打搅,还望见谅。”
老神官问道:“不知武家大人有何贵干?”
武士说道:“今晚想借用贵神社山顶的额堂一用,不知可否?”
老神官露出疑惑的表情,说道:“那额堂一直空着,但用不妨。只是不知大人有何用途?”
武士说道:“在下是大坂某处藩邸的人,今晚想与同僚办个别开生面的连歌会。此山的额堂甚有雅趣,且十分幽静,非常合适。所以想借用一晚。”
“哦,原来是要开连歌会,难得大人如此风雅,尽管使用就是。”
“如此多谢了!”
“可否要在下准备些茶点?”
“不用不用!”武士连忙摆手说道:“我等来此就是图个僻静,今晚不希望外人打扰。另外,今晚若有人上山,也烦请神官代为劝阻,不要去山顶为好。”
“既然如此,在下就不打搅诸位的清趣了。”老神官目送武士离去后,坐下来接着吃晚饭。
高大身材的武士走出社屋,沿着布满青苔的弯弯曲曲的石阶快步往山顶方向走去。额堂早已破旧不堪,里面挂满了蜘蛛网,灰尘中立着手抱琵琶的蝉丸道人的木雕像,墙上是色彩剥离的彩画。大厅地上盘腿坐着二十几个武士打扮的壮汉,默不作声,眼里充满杀气,丝毫也没有风雅的韵味。众人看到高大身材的武士进来,一齐站起身来,口中叫道:“天堂兄!”
之前在半山坡的社屋与老神官交谈的武士不是别人,而是蜂须贺家的原士天堂一角。他看到众人后点点头,说道:“已经跟老神官打过招呼了,这里不会有人打搅,各位安安静静地等一会儿。”
这时,从北面山崖方面上来七、八个身影,个个都是一身黑衣,蒙着面,腰悬长剑。当先一人走到额堂前,低声叫道:“天堂兄!天堂兄!在吗?”天堂一角走出额堂,说道:“哦,森兄各位也到了?”七、八人中有森启之助和九鬼弥助。天堂一角问道:“时雨堂那边情况如何?”
“毫无异状。看样子根本没有察觉到我等的动静。”
“好!再等一会儿,三更出发,把唐草银五郎和那个伤者从睡梦中抓来。”
“不过——”九鬼弥助从旁插嘴说道:“刚才我等来的路上遇到二人奇怪的家伙。”
“奇怪的家伙?”
“不知从哪里来的两个人,从飞来的鸽子腿上摘下一张纸来看了半天。”
“嗯?莫非是飞鸽传书?”
“或许是吧?总之我等觉得那二人很可疑,就走过去盯着他俩的举动,但二人好像对我等毫不关心,不慌不忙地朝山下走去,我等也就没去抓捕。现在想来,多少还是有些可疑。”
“那二人是怎样的装束?年龄几何?”
“一人年龄在三十二、三岁,武士装束,另一人像是寻常百姓,穿着弁庆格子衫。”
“嗯。听说有个天满浪人一直在偷偷打探阿波的消息,不知是否与他有关。让他俩就这样走掉确实有点可惜。”
“不过他俩看到我等靠近,把那张薄纸片撕碎丢在身后,被森兄拾起,虽然夜色已深看不清楚,但还没丢掉。”
正在此时,一个壮汉气喘吁吁地跑来,说看着刚才的那二人沿着下山的路往山下走去了。此人是森启之助的手下被派去察看二人行踪的。天堂一角听他如此说,稍稍放下心,说道:“暂且不管他二人,先顾眼前。”
森启之助之前去川长鱼店时,偷偷跟踪幺娜小姐,发现了时雨堂的,也是此人。天堂等人接到此人的报告,各带上八、九人,急匆匆赶到逢坂山,想要把企图闯入阿波国的唐草银五郎、多市,还有那个可疑的虚无僧一网打尽。
从七、八年前开始,阿波国对国境严加封锁,只要遇到想要闯入阿波国或打探阿波国消息的人,就会跟踪抓捕,严加拷问,这次对唐草银五郎当然也决不能放过,不过毕竟是在阿波国外,阿波武士也不敢在白昼之下明目张胆地抓人,都会选择夜深人静之际采取行动。
深夜二更时分,天堂一角等三十余人从额堂中鱼贯而出,沿石阶往下走了一段,转而向右走进漆黑不见五指的森林。森林的尽头是一片竹林,竹林里透出灯光。灯光亮处就是时雨堂。
天堂一角打手势让众人停下,压低嗓门说道:“你等悄悄散开围住时雨堂,等下听我发出信号,就一齐冲进去抓人。”
夜空中阴云密布,眼看着就会有一场大雨。
俵一八郎和万吉跟唐草银五郎一番长谈,顿时觉得眼前一片光明。多年来的追踪探索总算有了眉目,多年来的辛苦也将会得到回报,二人与银五郎分开后,走到隔壁房间,想要就寝,但兴奋得无法入眠,谈论着下一步计划。
一阵子冷风吹进,银五郎打了个寒颤,赶紧走到多市身边,给他盖好被子,然后走到窗边,想要关上木窗。木窗上忽然落下大大的雨点,打在木窗上发出啪啪的声响,接下来就下起了瓢泼大雨。银五郎担心起从时雨堂出去的法月弦之丞。弦之丞出去时没有带伞,若是没有避雨之处,全身恐怕会淋得精湿了。同时他又回想起与弦之丞的对话,对弦之丞冷淡的态度以及对千绘小姐的无情感到十分不满。
“唐草大人!”忽然脚下传来轻轻的呼声。银五郎先是一惊,马上又恢复了平静。他想,若是可疑之人,此时定不会呼叫自己。可能是白天他施舍过的乞丐又来跟他乞讨。他走到露台板边,弯下腰,开口说道:“你躲在底下做什么?这么大的雨,赶紧进屋里避雨吧!”
突然只见寒光一闪,银五郎顿时右脚鲜血淋漓,站立不稳,从露台板上跌到了大雨瓢泼的院子里。右脚和小腿被短刀砍出了一条长长的伤口,鲜血飞迸,混着泥泞的雨水,把周围的青草都染红了。
银五郎大声叫道:“卑鄙小人,竟然暗算偷袭!”踉跄着站起身,抽出短刀,准备迎敌,但被砍伤的脚支撑不住身体,重重地摔倒在地。
一个黑衣武士从床板底下爬出,原来是九鬼弥助。他一刀砍中银五郎后,手握短刀,退后几步,双眼紧紧盯着银五郎。
俵一八郎和万吉的房间隔得远,外面又下着大雨。二人完全听不到院子里的声音。多市隐约听到一点动静,但因为自己重伤在身,神情恍惚,也不确定,不过他与银五郎主仆情深,不自觉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开口高声叫道:“主人!主人!”听不到银五郎回答,多市越发地紧张起来,拼力爬到露台板边,异常焦急地朝院子里大声叫着:“主人!主人”声音里带着哭腔。
“万吉,我好像听到有人大声叫喊。”
“是吗?哪里?”
“好像是隔壁房间。这么大的雨,听得不大清楚。”
此时万吉也竖起耳朵,确实听到了叫喊声。
“好像是在叫‘主人!主人!’一定是多市。他重伤在身,为啥如此叫喊,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俵一八郎和万吉匆匆走出房间,只见隔壁房间的拉门开着,多市趴在露台板上一声接一声地焦急地叫着“主人!主人!”
万吉问道:“多市!发生什么事了?”
“我家主人不见了!”
“什么?银五郎不见了?“
“刚才还在这里。现在却不见了。“
就在这时,天空中一道闪电亮起,照得院子里如同白昼一般。这一瞬间,多市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主人唐草银五郎。多市顿时浑身发抖,脸色苍白。
俵一八郎和万吉纵身跳到院子里,扶起银五郎。万吉的肩膀撞飞了一扇雨窗。
“他身上有刀伤!“
“银五郎!银五郎!你怎么了?“
银五郎呻吟了两声,清醒过来。他抓住俵一八郎的手,用尽力气站起身,凝视环顾四方,同时开口说道:“俵大人,千万小心!蜂须贺家的人来了!”
“什么?蜂须贺家?”
就在此时,躲在远处的九鬼弥助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呼笛,呜呜呜地吹了起来。随着呼笛声,一群蒙面黑衣人从黑暗中跳出,把院子里的三人包围起来。一把把尖刀在黑夜中发出寒光,不停地抖动。
俵一八郎站在银五郎身前,拔出腰间短刀,叫道:“万吉,小心了!”
万吉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十字捕具,说道:“就是之前在山坡遇到的那帮家伙,阴魂不散!”
围在三人身边的黑衣人渐渐逼近,忽然听到一声大喝“且住!”黑衣人后面的一棵大树下站着一个彪形大汉,一身紫衣,头戴熊谷斗笠,腰间挂着红鞘长剑,没有蒙面,正是天堂一角。森启之助手握钢刀,站在身旁。
天堂一角一副傲岸的神情,把三人早已当成了自己的囚犯,完全没有放在眼里。发出低沉的声音说道:“尔等还是识相点,乖乖放下武器为好。我等奉阿波太守之命前来抓人,尔等听话则罢,如若不然,立刻就成为我等的刀下之鬼!——”
“闭嘴!”俵一八郎截断他的话头。“阿波国是什么东西,竟敢在境外乱杀无辜!”
天堂一角发出一振狂笑,说道:“乱杀无辜?阿波太守乃当世明君,洞察秋毫!尔等是否无辜,自己心里清楚!若有冤屈,跟我等去一趟安治川的下藩邸好好说吧!”
“我等从未做过违法之事!”
“尔等违犯阿波国禁令,擅自打探阿波国内情,这还不是大罪吗?”
“阿波国禁令只是阿波国境内之令,并非天下大法。此处乃天领,也就是将军家的领地。阿波太守不过是一国之太守,有何权限在天领发号施令!”
俵一八郎不愧是出身衙门,一句句条理清晰,语气尖锐。
“再说,我等既没有跨越阿波国境,也并没打探阿波国内情。尔等如此疑神疑鬼,莫非真有不可告人之秘密吗?”
天堂一角一时语塞,恼羞成怒,一挥手,高声叫道:“弟兄们,把这个江户来的唐草银五郎、还有这两个衙役都抓起来!”
一众黑衣人手握钢刀步步紧逼,万吉手中十字捕具飞出,打倒了最前面的一个黑衣人。俵一八郎短刀挥出与黑衣人厮打起来。瓢泼大雨之中,夹杂着闪电雷鸣,刀光剑影,水花飞溅。缠斗中,忽然听到俵一八郎一声惨叫,万吉高声叫道:“俵大人!”一八郎叫道:“别管我,快走!快去找弦之丞大人!”
万吉身形晃动,冲出了黑衣人包围圈,翻过院墙,消失在黑暗中。黑衣人分成两股,数人去追赶万吉,剩下的黑衣人重新围住了俵一八郎和唐草银五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