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年前,在上山下乡的大潮中,我毫无抵抗地被裹挟到一个离家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乡村。说近,那个地方离家的直线距离不过四十公里,按现在的交通条件,不过半个多小时的车程;说远,那时坐长途汽车过去要花大半天时间,下车后还要步行十几里地,涉水渡河才能到达。再加上判若云泥的城乡差别,不可逾越的城乡户口,以及前途未卜的迷茫,更令人感觉那里远在天涯海角。
一九六八年十一月十七日早晨,在妈妈的陪伴下,我背着行李来到家门口的大路边。天上飘着稀疏的雪花,时而一阵冷风吹过,我下意识地缩一下脖子。这是那年的第一场小雪,好像比往年早了一些,预示一个寒冷的冬天开始了。
路边集聚许多下乡的学生和家长,过一会儿来了很多敞篷解放牌汽车,沿着路边停了很长一排。同学们按照事先分配好的车号将行李扔到车箱里,再爬上汽车。至此,我们还不知道要去的地方有多远,具体在什么方位,只知道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陌生地名。现场没有任何欢送仪式,没有红旗招展、跨街横幅、披红戴花、锣鼓喧天的热烈场面;没有离别父母的悲伤、涕泗横流,也没有背井离乡的沮丧、捶胸顿足;没有志在四方的革命激情喷发,更没有扎根农村一辈子、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豪言壮语。大家都很茫然,心里明白形势比人强的道理,知道下农村是不可抗拒的命运。
汽车发动了,将离别的气氛推向高潮。家长们在路边挥手和自己的孩子告别,嘴里还不停地千叮咛万嘱咐。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和纷纷攘攘的嘈杂声交织在一起,车上的人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心里都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大家不停地挥手,嘴里答应着,让家里放心。妈妈在人群中扬着头向我招手,我也招了招手,并示意她回家。汽车沿着柏油马路渐行渐远,我看见妈妈站在原地,望着我、向我招手,她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最终与路边的人群融为一体。
浩浩荡荡的车队很快就上了乡村土路,一路颠颠簸簸,同学们坐在车里摇摇晃晃。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车队逐渐散开,各奔东西。大约下午三点多,我们到达目的地,农安县烧锅公社新兴大队,全大队有三个集体户,总共五十多人。老乡们已经准备好欢迎城里来的学生,在大队部为我们表演二人转,其九腔十八调、七十二嗨嗨中总带有一丝悲情和忧伤,好像在诉说农村生活的苦难和无奈。欢迎会结束后吃饭,吃的是高粱米饭、土豆炖白菜;炖菜黏黏糊糊,颜色有些发黑,一股土腥味,总觉得菜里有泥土。
饭后,天已经黑了,三个集体户的同学分别坐马车去各自的小队。我们户被分配到第四小队,屯名是前黑杠,因为屯子里树木较多,远看像一条黑色的杠杠。我们坐着马车行驶在漆黑的乡间小路上,天上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地上没有村落的灯光;马蹄声和车轮声有节奏地混杂在一起悄悄地作响,将我带入一种莫名的沉思之中。马车将我们拉到哪里呢?眼前是未知的夜幕,夜幕的那边是什么?是一片光明吗?如果…… 车老板偶尔吆喝一下牲口,把我从思索中拉回到现实,马车还在黑暗中有节奏地前行,不想黑幕那边了,还是听天由命吧。
到达前黑杠小队部后,队里安排五个男生住在民兵排于排长家。于排长是单身,和哥哥共享三间房,他一人住东屋,哥哥一大家子住西屋。我们跟着于排长去他家,那四个男生你追我赶地向前走,甚至走到于排长前面了,一进屋便争先恐后地将行李往炕梢那边扔,抢占远离于排长的位置。我有些愚钝,一路上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走得那么快,看到他们往那边扔行李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不愿意挨着房东睡觉。
等我拿着行李走到炕沿时,靠炕梢那边已经依次摆满了行李,只剩下一个紧挨着房东的位置。我挨着于排长睡了一年多的热炕,他身上的虱子爬到我身上,又从我身上爬到旁边同学的身上,一个传一个,每个人都是一身虱子。最要命的是跳蚤,防不胜防,我全身几乎被咬烂了,留下很多纽扣大小的暗紫色斑痕,离开农村后十多年才逐渐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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