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逛成都——赶地铁,过自己日子

凝聚水珠,点燃火苗,反洗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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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逛成都——赶地铁,过自己日子》

作者:马青

一早,赶地铁去上班。

在体育馆站等地铁时,一个清洁女工走过来,把清理灰尘的扫把放在铁栏杆上,重新捆绑。车老不来,就和她聊起来。

“你们上班好早啊!”

“早上六点上班。”

“上到几点呢?”

“晚上10点10分。”

“得不得星期天?”

“不得。”

“一个月都不耍?”

“不耍。要耽搁的话,就买。”

“咋买?”

“一个班53块钱。耍一个班,就买一个班。”

“一个班是从好久上到好久?”

“早上六点半,到下午两点半。”

“你们轮班?”

“不轮。上一个班,就一个班。上两个班,就两个班。”

“你上一个班,还是两个班?”

“一个班,一个月只有一千多,咋够嘛!我上两个班。”

“每天都上两个班?每天都是从早上六点半,到晚上十点十分?”

“嗯。”

“一个班53块,两个班就是106块,你一天上十五个小时零十分钟,一天的工资是106块,一个月拿好多?”

“一个月3400(元)。”

“会不会请假?”

“要请。前一向,我的脚痛,每天都要做理疗,请了好多假。”

“请假就拿不到3400元的全勤工资了,是吧?”

“当然哦,请假就要买。”

每天工作八小时,一周工作五天、休息两天,是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前,美国给中共国大国小民争取的权利。但是,私企没有双休日一说,农民工休想,学生要用双休日上各种补习班。双休日仅仅惠及公务员、银行职员、教师、旅游公司、娱乐餐饮公司。公务员和银行职员可以睡两天懒觉,老师可以利用双休日挣外水,旅游公司和娱乐餐饮公司利用双休日捞钱。

这天在地铁遇见的这位大姐,很满意自己的这份工作,她说,在地铁做清洁工,不会日晒雨淋。她没算,她一天工作好多小时,她可能根本不知道《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第四章规定“国家实行劳动者每日工作时间不超过八小时,平均每周工作时间不超过四十四小时。”当然,即使知道也没用,中共国的各种法形同虚设,包括宪法。

此前两天,我妈在我家小住。去我家那天的早上,我和她一同赶地铁。早上六点四十,在一环路等公交车时,我妈看见街对面的红旗超市,说:“红旗超市,一箱伊利牛奶卖90多,别个卖50几;“心相印’抽纸,其它超市卖22,它卖50多。成都人都晓得红旗商场的东西贵!”啊?贵这么多?不会吧?我只晓得红旗超市的东西比其它小超市和大超市贵,但没想到贵那么多。下次,去红旗看个究竟。

红旗超市,以前是国营红旗商场,也是成都三家国营大型生活用品卖场之一,另外两家是成都市百货公司和成都市人民商场。红旗商场主营吃——油盐酱醋、糖、糕点、腌卤食品,百货公司和人民商场主营布料、衣服鞋帽、化妆品、钟表、床上用品等日用品。七十年代,成都市的商场屈指可数,上街一般都逛这三个商场。小时候,我很喜欢和我爸我妈逛街。经常,走着走着,东望西望的我就会和大人走散,不知不觉,我手上拉着的衣角就变成了陌生人的衣角。

曹世如,1952年出生,成都十大富豪之一,把超市开进中南海的女人,下过乡,1972年进入红旗商场,从红旗商场营业员干到红旗超市董事长,中国商业服务业改革开放三十周年功勋人物。2000年6月,48岁的曹世如带着40多名员工,背负了1000多万元的债务,脱离红旗商场,实施改制,开始独立创业。当然,这是百度百科里冠冕堂皇的说法。她如何把国营变成股份制公司,并通过改制,把国有资产装进私人腰包,目前,不得而知。但我相信,她和马云一样,只不过,是某些手握权力的当地或更高层权贵的白手套。

前面说了,我和我妈等公交车时,我们的对面是红旗超市。其实,在红旗超市和我们之间,因为修路,还有很长一截围栏,围栏上写有宣传口号:“团结在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周围”、“ 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在天府广场换乘二号线后,我坐在我妈旁边。我点开手机微信,给我妈看卡车司机大罢工的图片消息。我妈看了一眼,淡淡地说:“等他罢嘛!”

此前一天,2018年6月9日,自由亚洲电台报道:“近日,中国各地货卡车司机酝酿全国联动罢工,抗议油价高、运费低以及交通执法部门随意罚款层层剥削。罢工原定6月10日开始,但山东等地的“卡友)已于8日提前行动。美国视频网站YOUTUBE(中文称“油管”)上周六有多段视频显示,山东聊城、重庆、安徽合肥、贵州铜仁、江西修水等地的卡车司机已开始罢工,大批卡车集结在公路上和停车场,要求降低油价和过路费、提高运费、交警及运管部门停止随意罚款。”

我妈,建政初期,在部队医院做了三年助产士后,转业到成都军工厂502厂,当厂医,从七十年代开始,做计划生育工作。她一身兼两职,既当医生,又当计划生育专职干部。拿她自己的话说,省上、市上、辖区的计划生育先进工作者,她都当过。我妈被集体主义、爱国主义、国家主义、党国主义、大一统中央集权思想和辩证唯物主义一路洗脑,是国家政策的坚决拥护者,超级党粉,绝不“信谣”,更不“造谣”。所以,看见我给她看的全国卡车司机大罢工的照片,她很不屑地说“等他罢嘛!”估计,她心里说:“不晓得哪个又在造谣!”她晓得我的政见和价值观,所以,没把这句心里话说出口。再说,当时,大清早,七点过一点,她处于半睡半醒之间,没精神和我理论。

这个话题没展开下去,我妈又扯起另外一个话头:“你爸啥子新生事物都要尝试,地铁刚开通……”一听这话,我就晓得我妈的思念模式开启了,我的头顿时涨大,我赶忙低下头,用手撑住额头,做好准备,等我妈继续说她无数次说过的“地铁刚开通,我和你爸就坐地铁去青城山去了一趟。”

我爸患前列腺癌,最后,癌细胞全身扩散,离世时,腹水、骨瘦如柴。我妈每次提起我爸,我都痛苦莫名。但我妈一见我,必说我爸,说他身上挂的水果刀,说他们去过的地方,说他们看过的电影。除了说我爸和她曾经经历的种种生活细节,我妈还会说起另外一个人——我儿。我妈提起我儿,也让我痛苦莫名。

我爸在世时,我妈经常被我爸呵斥,菜里的盐放少了啦,菜炒得太久啦,我爸完全就是我们家的中宣部,一点点不满意,就对我妈一阵痛骂。我妈经常在厨房抹泪,并且,暗地里诅咒我爸。但是,我爸一撒手,我妈就无比怀念我爸了。可以说,她的肉体活在现在,她的精神留在过去。

我经常给我姐说,我妈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被骂习惯了,猛一天,没人骂她了,就无比怀念挨骂的日子。

见我没搭理她,我妈有点不爽,一看对面座位有人下车,她就一屁股坐了过去。脑壳顺势倒在座位最右边的塑料挡板上,意思是,看,我坐过来,是想靠着塑料板打瞌睡。

我妈的左边,坐着一个英俊的棕色皮肤的亚洲小伙子,他的腿上放着一个打开的惠普手提电脑。我想了想,断定他是巴基斯坦人。

我妈并未打瞌睡,而是笑眯眯地问他身边的外国人:“你好!你是哪个国家的?”

小伙子有点诧异,犹豫了一下,没回答我妈。

我妈没得到答复,就从成都话换成椒盐普通话,再次问他:“你是,哪个国家的?”

这下,小伙子明白过来,说了四个字:“巴基斯坦”。

我妈脸上的笑容顿时盛开:“哦,友好邻邦!你是来工作,还是来念书?”

“……”这一次,小伙子一脸茫然了。好在,犀浦站到了,小伙子提起双肩背,一头窜出车厢。

在我妈眼里,农民工、卡车司机,和她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别人有没有双休日、挣的钱能否养家,都与她无关。小时候,成都街头很多乞丐,拿成都话来说,就是“讨口子”。一旦看见沿街乞讨的乞丐,我妈就会对我说:“这些人不工作,好逸恶劳,所以,才成讨口子!”

中国式教育,除了摘除好奇心、勇气、愤怒、自由意志、批判精神,还剜掉同情心。中国,把人划分成高低贵贱不同阶层,各个阶层的人都觉得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所以,都安于现状。比如,干部觉得自己比工人、农民优越,军人看不起小商小贩,有工作的看不起没工作的,公务员看不起企业员工,汉人诋毁“少数民族”。我妈身为军工厂厂医,自然看不起乞丐。

最近几年,我表姐和我表姐夫在成都近郊街子人造古镇租了一套房子,他们经常过去度假。前天,我表姐突然来电话,说他们不租街子那套房子了,那套房子里的那个电视,就只有拉回成都,而那台电视是我妈去养老院前,给他们的,所以,她问我、我姐和我妈,谁要那个电视。我姐和我妈都说不要,我有电视,也不需要。但是,我表姐反复说,你还是拿着嘛,你爸你妈的。我量了量我现在的电视,长八十公分,而街子那台电视长一米,于是,就劳驾我表姐和表姐夫把那台电视拉到我家里来。

我表姐退休前,供职于区政府。我表姐夫,退休前,是初中老师。为啥突然不租度假房了?不知道。

他们抬着电视到我家时,央视一套正在放庆贺青岛上合组织开会的烟火晚会。我妈很喜欢她这个侄女,我表姐一进门,她就叽里呱啦地说开去。我妈说,我侄儿,也就是,她的大孙儿,下个月就博士毕业了,但是,不知以后咋结婚,房子都没有。前天,我妈翻出我爸生前在出版社的一位老同事的电话,电话接通后,闲聊了几句,对方问,你孙儿情况咋样?这位叔叔和我同住一个院子,所以,他问的孙儿肯定是指我的儿子。我妈叹了一口气,说,唉!不瞒你说,他还真是个问题,目前,没工作。

压在我妈心头的,不光是她的两个孙儿,不光是大孙儿的房子和小孙儿的工作,还有我姐和我。我姐,1959年出生。我姐夫比我姐大一岁,最早,在一家大型军工厂工作,后来,在下海浪潮中,一头栽下去。好在,他没我前夫野心大,所以,尽管成为浪里白条,还是没被“改革开放”大浪一口吞下,不像我前夫,整得家破人成鬼。很长一段时间,我姐夫以开名片印制小店维生,后来,名片生意渐渐萎缩,他就开始炒股。

我妈去参加她的老同事聚会后,回来给我说,她的同事小鹿子说:“喊你大女别上班了嘛!都要六十岁了,还天天骑五十分钟的车去那么远的地方上班。”

我姐不上班的话,就只有2500元的退休工资,我姐夫相当于失业,我侄儿读书要花钱,尽管,他博士阶段有点奖学金。无奈,我姐只有蹬车来回奔波。我姐在一家私企上班,每周工作六天,没有双休。

我妈这次来我家,见我在电脑上不停地打字,就不失时机地说:“网上,不要张嘴乱说!现在,管得严得很!”这种话,我妈经常念、时时念、一有机会就念。除了念“少在网上乱说”,她还喜欢念:“管得它的哦,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嘛!哪儿管得过来嘛!”

上面说的那位抬电视到我家的表姐,曾经专门约我吃饭谈心。当时,我刚开始将我手中的笔转向公共题材,整天眉头紧锁郁郁寡欢。现在想来,那阵,其实是政治性抑郁。我父母见我那样,焦急万分,遂委托我表姐点拨我。她对我说:“这么多人,都看得惯,你怎么就看不惯?过自己的日子好了!”

我姐一贯信奉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我妈也跟着我姐,在粉党的同时,自己过自己的日子。问题是,她们虽然自己过自己的日子,表面上过得轻松,实则,心累不已。我姐要担负一家人的生活重担,我妈要惦记大孙儿的房子、小孙儿的工作、我姐的生活压力,另外,还要随时担忧我因为张嘴“造谣”而被扔进小监狱。

同在一个猪圈里,农民工和卡车司机的权益得不到保障,我们所有人的权益都得不到保障,无论哪个行业。前段时间,教师维权挨打、被拘,更早,退伍军人维权游行,就是证明。照理说,教师和退伍军人都是专政机器上的螺丝钉,是绞肉机的一部分,但最终,还是被绞肉机无情抛弃,证明,绞肉机老朽得不得不散架了。

我表姐和表姐夫把电视机抬到我家时,央视一套正在播上合组织青岛峰会灯光烟火晚会,我表姐夫说:“弄这些名堂爪子嘛!劳命伤财!别个心里肯定瞧不起!”

前两天,听抗战民间专家谭老师讲长征。哈,长征,那叫一个窝囊啊!一路逃跑和流窜……等哪天,我把长征理顺了,再来写长征。信息量太大,需要消化。

还有个有趣的事。我和谭老师他们几个人告别后,在去成都读书会例会的公交车上,巧遇我大表哥。他说,他送了两个东西给我姐。我问他,是啥?他笑而不答。晚上,我妈从我姐那儿回我家时,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有棱有角的木板,上面有个“马”字,是我爸的手迹。

从2012年到2015年,我数次要求我大表哥带我进成都读书会,他哼哼哈哈地以拖的方式拒绝我。为啥拒绝我?因为,成都读书会是成都异见人士聚集的地方,他不想把我带进政治反对派的漩涡。我爸2015年底弥留之际时,他给我爸说:“二舅舅,我和青妹儿保证不参加任何组织!”不过,一翻过2015年年底,2016年春节,我就撞进了成都异见圈。某天,我在西华大学成都校区的一个茶座里,在一堆“发动派”中间,看见我大表哥那个顶着一头蓬乱灰白头发的大脑袋和瓦亮的脑门儿。哈,你也在这儿!我们同时大笑。

我爸是我大表哥尊重爱戴的长辈,因为,他少年时代的很长一段时间,每周去一次我家,去我家干吗?找我爸借书看。我姑妈和姑爹,也就是我爸的姐姐和姐夫,影响了我爸的一生。我爸,影响了我大表哥的一生。我呢,又受我爸和我大表哥的影响。现在,我“反动”透顶,是敏感词词库、“404”、网警、辖区民警和国保随时跟踪的家伙。

2018年6月4日,我在我的微信朋友圈发了个103字的短帖。帖后,有个叫“陈酿”的跟了三个长长的跟帖。这个如此用心地写跟帖的人把他的电话号码给了我,然后,叫我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他,并说,如果遇见不测,可以去他家避风。嘿,我没多想,就把电话给他了。然后,他就开始在短信上关心我了。下面,是他关心我的第一封短信——

“马老师,您好,西成高铁已开通半年,3-4小时即可直达,以后您及家人可能常至西安,许多世事难以准确估计,如至西安遇上不可掌控之麻烦,到时不必客气、直接电话我即可。我是西安市辖近郊区县人,但家中所有人基本长住市内,虽长兄及我回市内均时间较紧凑(因家兄在铜川及延安长年有生意),但嫂子及家人长年整日均在市内(除学校放三天以上假期,可能会自驾至临近游玩),孩子都很小,长兄大女儿今年才高新二小小升初,故你遇事不必忧心我在西安与否,到时我电话长嫂让她与你协调处理即可(家中在南郊及高新区处多少还有些门路),非常高兴能因一首偶然读到的诗与您相识,加您微信即获您通过,成为您的读者。日常生活中想必您也是心中从不设防,时时处处与人为善的忠厚诚信之人,像您这样具鉴湖女侠风范,时时敢为正义发声之女士今时已很少见到,核心二十五年之内恐难下台,一定要注意保护自己,切勿再遭国安构陷,您六四酒事之后写的长诗我读了数遍,心痛之至!一个何样政权,才能使囚禁中之高度近视之中年女士长期不许配戴眼镜,并将如厕之门取除,摄像头下无任何私密可言!核心阴狠歹毒,您一定要善于自保,否则再被构陷万一落下什么病,即会使您终生受罪的。”

时间如果倒回到2003——2011年,收到他这封短信,我一定惊恐万分。

每次去养老院看我妈,她总叫我注意安全。我知道,她说的“安全”,是政治安全。她只知道,我在微信朋友圈里发杂音,并不知道,我每每翻墙,以本名或笔名“辣姐”发文,向中共甩飞刀。即便这样,她也总是提心吊胆。而为我提心吊胆的,远不止我妈,还有我的儿子、我的闺蜜、我的大表哥,甚至,还有我的读者。

从哪天开始,我就无法过自己日子了?说来话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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