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D. 广阔天地
对我们这代人来说,知青始终是一个挥之不去的话题。我家一共姐弟仨,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我和妻子六个人中有四个是知青。大姐高中毕业后在离家十来公里的地方当职工业余教育的教师,我们镇第一次组织知青下乡,通知她来参加学习。她是团员,理所当然要带头,成为第一批下乡的知青。那是1964年夏末初秋的一天,天蒙蒙亮,运送知青的船队就出发了。满街插着彩旗,地上撒满彩纸,锣鼓和爆竹声始终不断,到处弥漫着烟雾,空气中充满了硝烟的味道,小镇以从未有过的隆重庆典送别自己的儿女们。知青们拿着铺干,每个人胸前都戴着一朵大红花。我在睡梦中被叫醒,也随船去了,要看看大姐他们到什么样的地方去。沿途经过的几个镇都敲锣打鼓放鞭炮表示欢送,船队也以锣鼓和鞭炮还礼。知青船队有十几艘船连成一串,由一艘拖轮拖着,除去家属大约有二百来名知青,到本县的一个最偏远也是最不发达的公社去。
过了中午才到了目的地的码头,似乎比较冷清,没有招待中餐,猜想可能公社拿不出这么多粮票。我们在船上已吃了点自带的零食,又在一家小店买了碗馄饨分着吃。接收知青的生产队都派了人来帮助挑行李,混乱了一阵后跟着前面的人出发了,据说是五里地,算比较近的。一路望去,和我们那里的农村不一样,到处都是草舍,见不到一间瓦房。知青们的草棚刚造好,泥地还是湿的,中间是大门间,是放农具与公共活动的地方,右侧是男知青的房间,再右边是厨房兼餐室;左侧是女知青的房间,再左边要经过廊檐进入,是猪羊棚和柴房。女知青的房间有一扇小窗,男知青的房间靠一块天窗玻璃采光。他们这个知青点有四个男知青和三个女知青,三个女知青和一个年龄大一点的男知青都已过了二十岁,应该和我大姐的年龄差不多,也是从工作的地方叫回来的,但不是在编职工,最小的男知青约十六七岁。我和妈妈在近处看了看,没多久就四点多了,小队已送来了米和菜还请了位农妇帮忙煮晚饭。通知六点要开船,马虎吃了一点,我们就分别了。开船不久,天就黑下来了。船队在黑暗中静静地开回去,只有船底潺潺的水声和偶尔发出吱吱扳舵的声音,和来时大不一样。大家都在舱里安静地呆着,妈妈没有说话,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大姐是她最宝贝的,一番轰轰烈烈之后也不知道将会怎样。船好像比来时慢了许多,过了午夜我们才回到家。
由于劳动表现好,我大姐那个知青点不久就被评为先进小组,她和另外几名代表回到镇上作巡回报告,一时轰动全镇。谁讲得最好,谁说的比较假等等,大家都热烈地议论着。第二年,小镇又送了第二批知青到那个公社。我二姐初中毕业后已经在一家竹器厂当学徒工,在居委会干部的动员下也报名下了乡,听妈妈讲,后来遇到她的师傅和其他几位老工人都表示惋惜,说她很勤快,学起来又快,定能成为一位出色的匠人。
第三年就是1966年的春天,镇上第三批知青下乡,轮到我们这届初中毕业生。在学习班里的动员下,大家都报了名。我最终榜上无名,后来听二姐说,妈妈找镇领导反映了,三个孩子已下了两个,家里只剩下她和老祖母,老人的子女都在上海,万一老人有事她一个人如何处理?应该算是一种特殊的情况。大多数没有升入高中和中专的初中同学都在这一批下乡,一个从小比较要好的同学大概父母很忙没有时间送他,我送他去插队的农村。前二批知青衣食尚不能自给,这一次下在县城附近一个条件比较好的公社,所到之处,都是瓦房,每个知青点也由六七个人减为四人。知青点的房子还没有造好,当晚住在村里一处比较好的宅院里,一位家长出去四处转了转,回来悄悄地告诉我们:这家是老方头,意思是四类分子(即地主、富农、反革命和坏分子),但条件还不错,大家都没有计较。第二天一早,我就随家长们一起返回了。以后我和那里的同学通过几次信,说他们都忙着读书和写诗,看似不亦忙乎,还不亦乐乎。
1965年深秋的一天清早,我背了一个四十多斤的背包,里边裹着被子和和衣服还带了几本书,打成像解放军的行军背包一般,从家里出发。我要去两个姐姐插队的地方住一段时间,了解她们的劳动和生活。第一次送别大姐后,我也曾去过她下乡的地方,那是学校组织的毕业班的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活动,参观她的先进小组,但场面上的活动和实际情况会有差距,我需要深入详细的了解。
沿着运河一直往北走,河道繁忙,几乎不间断地可以见到各种船只在行驶,大多是帆船,不时有载客的轮船或运货的拖轮。农民的小船插着根竹竿,顶端系着绳子用人力拉纤。好些是农民们到城里收集垃圾的捞摷船,装得水几乎要漫上船舱的边,轮船开过,浪花在船边激荡着,农民们用烂泥在船舱边上筑起一堵小坝,小船迎着刺骨的寒风噗噗噗地破浪向前。让人很担心,会否在什么时候沉下去。还见到一支由大船组成的停泊在河边的拖船队,船工正用一个长柄的大粪桶将粪从船舱搯到停在边上的小农船里,应该就是农民们津津乐道的上海粪,据说质量要好,是分配供应的。
大约五十多里路,过了中午才走到大姐的知青草棚,还不觉得太累。谈起路上见到装得太满的捞摷船,知青们说,他们那里也都是这样的,如果船没有装载到极限,又平平安安地拉了回来,农民们准会非常遗憾,说早知道就再多装上二三担。但要是在半路或刚到家就沉了,反而不会抱怨,马上脱掉衣服,跳到冰冷的水里去摸船。前几天就有一条捞摷船装得太满,刚到村就沉在塘坳里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跟着知青和农民们一起下地,活儿是把桑树林下面的地翻松。那里的土本来就很松,所以不累。农民们始终在讲一些男女之间的事,一边哈哈大笑。到休息的时候,大姐让我留下来帮轮到烧饭的男知青烧火,中餐就是一锅饭和一个炒青菜,男知青往锅里倒了些油,后来又小心地加了一点说,油少了就不好吃。下午还是那个活,农民们依然讲着同样的他们始终感兴趣的事。晚上的生活要丰富些,女知青们都看书、记笔记或打毛线。男知青本来可以打牌,但最年长的当兵去了,剩下的三个人打不成牌,我又不会,他们就看小说、聊天或唱戏,熄灯后还会有人饶有兴致地复述着白天地头听到的那些放浪、粗犷又夸张的黄色段子。劳动了两天就下雨了,我随男知青到相邻生产队的知青草棚去串门,那里正在排练节目,是一个自己创作的讲知青们的劳动与生活的小歌剧,有点当地越剧的腔调,我只看到了一个片断。知青们的到来,应该给当地农村近乎干渴的文化生活带来了一汪清泉。
和我想象的大不一样,原来以为这里偏僻落后,会有许多荒地等待知青们去开垦,沿村走了一转,几乎一寸荒地都找不到。知青们日复一日的劳动投入,看不出有什么可以改变农村落后面貌的机会,我忍不住问大姐:你们来就是充当劳动力吗?她说,还能怎样呢?我又问,农民们为什么成天说这些?她说,你让他们说什么呢?她似乎也有点茫然和无奈。之前我也曾有主动去农村的想法,此时则开始云消烟散。他们小组的七个人中有三个团员,四个高中毕业生,无论学历和积极向上的热情都不错,但似也会渐渐消解在望不到边的日复一日的劳动和散漫的氛围中,要改变农村和农业的面貌,谈何容易。他们小组的人员劳动很努力,收入在知青点中还算不低,但每天只有约三毛钱左右,养活自己都很困难。
大概住了三四天,我又去了二姐下乡的地方,二姐把藏着舍不得吃的鸡蛋拿出来,可惜都已坏了。那里离乌镇约十来里,我又去乌镇玩了玩。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我拿出粮票给大姐,她不收,我说这样我就白吃大家的,她说她自会处理。我原想住半个月,付粮票再加上自己的劳动,或许会受欢迎,没有想到我的劳动是这样的无作轻重。民以食为天,我连自己的那一小片天都撑不起来,又何谈别的,这让我非常伤感。我不好意思再住下去,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就提前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