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沉眠满洲国:第二十七章(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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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连载)沉眠满洲国:第二十七章(7-8)

第七节:

仲娴婷比成功家的张姨大三岁,从打第一照面,就觉得张姨和一般的女佣不一样,一点看不出农村老娘们的土腥味,接人待物都很有分寸。还不多说一句话,就是传授她做大饼和面的时候,都少有废话,语气和用词又让仲娴婷非常舒服。赵镇妹刚才悄悄地告诉过她:张姨是个寡妇。

同为女人的仲娴婷,以自身经历的独特视角敢确定:不是天生命苦,就是阴差阳错,这就不该是平民家的媳妇,更不该嫁在农家。能踏踏实实的在程家做女佣十几年,更是难得的隐忍。

张姨本名韩张氏,娘家是在伊正县,母亲是独女,亲爹是倒插门,在她两岁的时候就死了。继父是河北保定人,独自闯关东过来,也是倒插门娶了她母亲,韩张氏也随着继父姓了张。

韩张氏的姥爷、姥姥在继父进门后不久,就相继过世了。继父和母亲之后又生了五个孩子,只站住两个弟弟。继父来到东北后,逐渐染上了风湿病,到韩张氏12岁的时候,家里的四垧地自己都已经种不了。

幸亏韩张氏的姥姥是满族人,没给她母亲裹脚,家里家外的维持,靠着4垧地糊口倒也能过下去。继父对韩张氏很好,韩张氏直到出嫁以前,都还一直以为是亲爹。十七岁的时候,由韩张氏的一个表姐说媒,她就嫁到了离江城不到五十里地的宝都县。

那时继父已经不能下地,两个弟弟一个十三岁,另一个还不到十岁。韩张氏长得很漂亮,独身闯关东的男方不嫌她大脚,彩礼也给的多。

韩张氏的丈夫大她五岁,是很能吃苦又肯出力的山东汉子,置下了二十多垧多,冬闲的时候就去二百里外的林场给人家伐木头。韩张氏生下儿子韩疙瘩的第四年,丈夫砍树被砸死在了林场。

刚安葬完老爷们,苦命的韩张氏娘家,就又捎来了信:继父快要不行了,她妈还摔断了腿。

韩张氏把家里的地卖了十多垧,剩下的十垧多地和房子,委托给表姐经管着,抱着幼小的韩疙瘩就回了娘家。发送走了继父,也把母亲伺候的能下了地,又给两个弟弟都盖了房子置了地。先给大弟弟娶上了媳妇,让小两口搬到了新房子,自己挑起门户,安心的过小日子。

眼看日子刚要好过,不料大弟弟就被土匪给绑了票。挺着个大肚子的弟媳妇没办法,只有找家里的顶梁柱大姑姐。和韩张氏商量后,把刚刚置下的家当连房带地又卖了个精光,把人给赎了回来。

韩张氏把大弟弟一家,连同弟媳肚子里怀着的算是四口,又接回了家来。两个弟弟守在一起,这日子也没法过。因为小弟弟的亲事都定好了,春节就要成亲,有这样的变故对方要是毁亲都名正言顺。

继父的责任,都压在了韩张氏的肩上,就是为了回报义父,她也责无旁贷。好在宝都县的房子和土地,比伊正县值钱得多,韩张氏索性回到宝都县,把剩下的十多垧地和房子都卖了,给大弟弟重置家业,自己也买了五垧地、盖了五间瓦房,这是她给儿子韩疙瘩留下成家立业的本钱。

忙完秋收休息了几天,韩张氏带着已经七岁的韩疙瘩回宝都县,去收还没给齐的卖地钱。剩下的150块大洋,买家说好的是到秋收卖了粮食就给齐的。正经的庄户人家都很讲信誉,欠钱巴不得立马还上。韩张氏到了宝都县,没露面悄悄的住在了表姐家里,没几天人家就把钱给送过来了。

韩张氏没去买地的人家,是怕人家粮食还没卖出去,自己来早了像是催债;而买地的人家着急过来还钱,是怕韩张氏从伊正过来了又不好意思到家催债,让当中间保人的韩张氏表姐夹在当中为难。

带着要回来的钱,回到伊正县就在离自己家还有不到十里地的山道上,韩张氏被土匪给绑了花票。绑匪也喜出望外:花票身上还有150块的现大洋,人财两得不亚于绑了头肥羊,难得的好买卖。

花票韩张氏,当晚乖乖的就范,让匪首给睡了。儿子韩疙瘩也在人家手上,惹恼这些胡子,就怕儿子再被伤到,自己的身子还是免不了给人家强占了。莫如乖巧一点,把大当家的伺候好了,也免得再被其他的土匪,挨个轮流的给睡了。韩张氏人看着老实,但很有主意,也很有心计。

韩张氏只觉得命苦:寡妇倒不怕多个爷们,但被轮流睡过了别说不招人待见,自己的心里都犯堵。即便是在荒郊野外的深山老林中,悄无声息的偷偷摸摸,和养汉是一个道理,一旦传出去名声也不好。

匪首其实是个山林队的头儿,明地里的职业是给这一片的林场看家护院,暗中蒙上脸就江湖报号:正洋。

韩张氏衣着比一般人家的媳妇富裕,看着与众不同的气度和俊俏的相貌,即便身上没钱留人都划算。

正洋手下只有十几个弟兄,进入冬天后一般小股的绺子,就散伙回家猫冬了,他们也就回到林场当了看家狗。天气马上就要杀冷,也是不管肥瘦能绑的就下手了。正洋看韩张氏容貌不错,绑回来才知道是个能下崽的寡妇,自己快三十了还是个光棍,就逼着韩张氏给他当压寨夫人了。

今年手顺财气算旺,本来能算是收获颇丰,正洋又绑回来了个媳妇,也就提前收工了。回到林场就按照规矩,把弟兄们轮流放假,都回家歇息几天。也得把收成(分到的工钱和为匪的赃款)都送回去,搂搂媳妇打个种,安排好家里的日子。再想回家睡媳妇,就得到明年上冻的日子了。

韩张氏也要回家去看看,正洋当然不放心,借口说是喜欢孩子,就把韩疙瘩留在了林场。

毕竟才热乎不到一个月,正阳当然怕还没把韩张氏睡得同心同德,要是一去就不回头了,没准就会给他报了官。韩张氏知道了老窝和底细,没睡明白也被睡得烧成灰都能分辨出他的骨头。

正洋也确实逐渐喜欢起韩疙瘩,开始主要是为了讨好韩张氏,对韩疙瘩百依百顺,要啥给啥。耐着性子的一来二去,不知深浅的韩疙瘩也和正洋近乎起来,爷俩还真就纠缠得有了感情。

韩张氏一去近四十天才回到家,韩张氏的老妈和弟弟正在着急上火,都准备要去宝都县找人了。韩张氏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也是她和正阳发狠的原因:要么让我回家看一眼,要么就给你具尸首。家里人若去了宝都找我,一个寡妇一个多月下落不明,非闹得伊正和宝都两面都要传的沸沸扬扬。

在家里住了几天,韩张氏跟老妈和两个弟弟把话也都说明白了,家里人都暗自抹泪也没辙。韩张氏倒没敢说正洋是土匪,说的是他公开身份:山林队的把头。不用韩张氏特意交待,家里也得先瞒着:又没明媒正娶,一个寡妇就跟人家睡到一块,谁都得笑话。再说山林队是咋回事别人也都明白,就是没立杆子的业余土匪,和没挂幌子的饭馆、没立招牌的暗门子,那都是差不多的一个意思。

韩张氏孝敬父母、关照兄弟,在这周边口碑极好。虽是个寡妇,这二年上门提亲的也不少。

山林队的口碑和形象都不好,但却属于带有官方色彩的民营单位,也是有政府登记备案的。遇到匪警火情,这是官府首先召集的民间武装。

山林队是由各个林场拿钱养着,也不过是只给工钱。工钱倒是比打更的高许多,但一切花销也得自己想辙,喝酒、赌博、逛窑子,就都得依靠化缘和罚款了。但那年头官府比较要脸面,没有罚款的条文和票据,那也就只能去周边老实还富裕的人家去勒点大脖子,也算多少有个贴补。如果去招惹大户,被大户人家的炮手(看家护院的保镖)给打个鼻青脸肿,那也是有可能的。

由于护林职业的原因,聚众和持械是得到官府允许的,想快速发家致富,就得倚仗人多势众,拿上手里的大刀片和洋炮,就干上劫道绑票了。那个年代的山林队基本是半民半匪,没有抢劫偷盗等前科劣迹的很少。

把头要想手下的炮手兄弟们,都死心塌地的跟着,仅仅就靠一个头磕在地上的诅咒发誓,那才是上坟烧报纸糊弄鬼呢!单就靠林场主给的钱,不赌不嫖倒是够过日子的,当把头的即便假仁假义的不拿大头而都平分给兄弟们,那也不过是逢年过节的能改善一下生活,根本拢不住兄弟们。拿到的工钱回家过日子只能松快些,遇到会过日子的媳妇持家,要想盖房子置地,不攒个三、五年也是天方夜谭。

在大东北不傻不痴的只要肯出力,糊弄一家老少的肚圆又不是难事,谁愿舍家撇业的跟你混?!

山林队防范和抗衡的主要是胡子,不甘愿老实巴交过日子,还得多少有点能干的,才能到山林队当炮手。炮手起码得胆大,还能敢玩命,怎么也算是一只脚站在刀尖上。这些人都是不挣有数钱的好汉,深谙马不吃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的道理,把头如果没胆识带着兄弟们弄点外快,别说没勇往直前的战斗力,就是同甘共苦的凝聚力都没有,谁闲的慌和你吃糠咽菜?!

有好吃、好喝的还能多分钱,只有兼职当胡子,但去上门砸窑罪大势力也不够,主要就靠绑票获取钱财。

第八节:

韩张氏把在宝都卖地要回来的钱和正洋给的钱,一共是300块大洋,自己挖个坑给藏好了。临走前给小弟弟留下了100块大洋成亲用,给老娘留下20块大洋压箱底。老人手里没钱,心里就没底,当家做主腰杆子就不硬。用钱向儿子要,再理直气壮,总也是不可靠。惦记韩疙瘩,赶紧得回去。临走关照老大照顾好娘,开春把弟弟的喜事办好。

第二年临近春节,正洋被仇家给点(黑话:检举/举报)了,竟然惊动了吉林省督军孟恩远,亲自下了缉拿令。为防止兵匪一家、沆瀣一气,密令远在二百里外东兴镇的桦川县派兵缉拿。官府发兵把林场给围了个水泄不通,连正阳在内,五花大绑的给押走了十好几个。

韩张氏拽着韩疙瘩,抱着和正洋生下刚满月的儿子小秃子,把正洋值钱的东西都包裹好带了上,撒腿就往娘家跑。风雪交加的烟泡天,八十多里走了三天,生怕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地落脚,把俩孩子冻死在野外。

可一到家就傻眼了,小弟弟一上冷就被土匪给打死了,小弟媳妇抱着没过百天的孩子,回了距离一百多里地的大罗密娘家。上个月又抱着孩子,跟着别人跑得没影了。大弟弟浑身是病出不了远门,大弟妹拖着老娘去找孙子,可小弟妹的娘家都不知道她们母子的下落。

韩张氏的老妈被这顿折腾,活活的给气死了,已经下葬刚烧了头七。韩张氏没暖和透就到坟头痛哭一场,在炕上趴了十几天,就把带回来小秃子安在了小弟弟的身上,说孩子是小弟妹家给送回来的。

都到秋天了,韩张氏才打听出正洋被押在了吉林省公署的大牢,便把家里的钱都划拉了出来,留下了自己卖地的150块大洋,得养活两个儿子过日子,那本来就是老韩家的钱,也不能给倒贴到了正洋身上。把两个孩子扔给了弟妹,带上金条和大洋,就奔了吉林。总共折合600多块的大洋,在吉林花的所剩无几,也没能捞出来正洋,还遇到设局下套的,差点被个小狱警给睡了,想起来就恶心。

四个月后眼睁睁的看着正洋被枪毙了。韩张氏用完最后的三根金条,最后连耳环和手镯都卖了。买了口好棺材,里面连铺带盖一样不少。雇人收了尸首,里外三新换好,埋在了乱坟岗子。

韩张氏把正洋的东西都给他还了个干干净净,就剩下个崽子,还得自己一个寡妇给养活。东北政府无能乏德而匪患肆虐,种地都不得安生。韩张氏带着两个孩子,守着当初留给韩疙瘩置下的五垧地,活得倒不很艰难。韩疙瘩到十岁上也不愿进私塾,整天逃学旷课满山里撒野。

弟妹生了两个孩子,是在快生老二的时候老爷们被绑票,破了胎气生下死胎,再也无法生育。韩张氏的弟弟被赎回来,连吓带折腾坐下一身的毛病。小弟弟被打死,老娘又撒手人寰,躺在炕上干着急什么都干不了,自己又吐起了血。大弟弟没像小弟弟一样,把命都搭在土匪手里,韩张氏也说不清楚是庆幸还是悲凉,卖了小弟弟留下的房子,把大弟弟送到江城的铁路医院住了两个个多月,算是止住咳血保住命。但身体虚弱的下地撒尿都直喘,吃干的不消化还往外吐。

小弟弟留下的地,韩张氏都给了大弟弟,合计来近十垧地,两口子养活着一个丫头,即便弟弟常年病病歪歪,日子过的也不该紧巴。但隔年大弟弟就住一回院,住院费收成不够就得卖地。

宝都县的表姐,家已经搬到江城,姐夫在铁路局烧锅炉,问韩张氏想不想去江城做保姆。

民国十二年韩张氏到程家做佣人的时候,小弟弟的地已经被卖得一亩不剩。大弟弟这才算是用钱堵住咳血。韩张氏就把家里的地交给弟弟经管,两个孩子也委托给了弟妹,自己开始到了成功家帮工。

韩张氏出来,弟弟种着姐姐家最后的几垧地,虽然多管着两个孩子的吃喝,也能宽裕了许多。作为大姐两次为大弟弟盖房子置地,弟弟两口子也心存感激,对韩张氏的两个孩子也很上心。韩张氏告诉弟妹:每年收成够你们吃用就行,别省吃俭用耽误孩子长身子,没准还把大弟弟勾吐血。

韩张氏就想在城里找个生路,以后让全家逃离荒蛮之地,免遭土匪的骚扰,也给孩子们找个出路。

成功进了江城警察厅,利用自己更名在厅里上户口的机会,借口是远房的姨在家给看家,没有户口也怕有麻烦,特意在江城警察厅也给韩张氏作了一本户口。其实是考虑到黄文刚随时可能过来,经纬警署的人又并不知道他是警察,真的正常上门执行公务,或许也会惹出麻烦。在厅里办的户口,就意味着是警属,起码也是官府人家的特权,韩张氏的户口上也标注着成功的名字,江城警备科三等警正股长的头衔赫然在上,足以应对片警滋扰。

成功的母亲是生长在美国,思想很解放,性格非常独立,从不允许别人称呼她程姓。段长大院都知道有徐姨,不知道有程婶。韩张氏刚到成功家的时候,有邻居问起她的名字,她回答:韩张氏。成功母亲很不屑,凭什么随他们男人姓?嫁给他有没卖给他,卖给他也轮不着换祖宗,以后就报你自己的名,不许孩子们称呼韩张氏为韩婶。

当知道韩张氏只有乳名小风,特别是外号叫小疯子的时候,成功母亲乐得前仰后合:那好,以后再有人问你,你就说叫张效凤,别再叫什么韩张氏,咱就随自己爹姓!

我都这把岁数了,还叫小风,徐姐你就不怕我被人家笑掉大牙?!韩张氏笑道。成功的母亲也不让韩张氏叫自己嫂子。她当即纠正韩张氏道:是仿效的效咱效仿凤凰怎么了?!

办理户口的时候,成功就在姓名一栏里,写上了张效凤,韩张氏都乐的闭不上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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