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兵三十年
李公尚
十二
案件审理结束后,萨莎到总部宪兵连来找我,感谢我对此案所做的努力。我们去了一家咖啡馆,谈起参加美军几年来的很多感受。她告诉我,在总部基地日常生活中,女兵遭受的性骚扰多不胜数,有些来自语言,更多的来自男兵们的动作挑逗。男人见了未婚女人,心里总是想着自己或许还有机会,他们做出的各种挑逗未遭到果断拒绝,就会发展成性骚扰。这种情况比比皆是,只是大多数女性士兵知道报案和申诉困难重重,选择了隐忍,然后等待申请退役回家。她所以选择报案和追究行为者的罪责,是因为她不想离开军队。他祖父曾是军人,他父亲和哥哥也都是军人,她不想让犯罪者逍遥法外而她不清不白地离开军队回家。
看着萨莎秀丽坚毅的脸庞,我深深体会到和她接触的这段时间内,她的不屈不挠一直感染着我。她对来自各方面的压力不妥协,不退缩,是很多人难以做到的。和她一同遭受强奸的诺拉,在案件调查中一直表现消极,使案情变得复杂。在诺拉体内检测出的DNA中,除了有那天夜里在场的五名男士兵的以外,还有一名不在场的男性的,这让法庭辩护人质疑这起案件只是因为诺拉的行为不检点而引起的一场混乱派对,怀疑诺拉是否真正遭受强奸或轮奸。面对法庭辩护人的质问,诺拉不情愿地承认了在她遭受强奸的前一天晚上,她参加另一个男兵宿舍举办的派对时,曾经和一名男士兵在男洗手间里做过爱。这一情况导致这起案件的审理久拖不决。
这起案件尘埃落定的一个多月后,萨莎被调往美军驻菲律宾的吕宋基地工作,诺拉被调往美军关岛基地工作。不久,我接到来自夏威夷美军宪兵第八旅发来的调令,调我到位于京畿道东豆川市的美军基地,接任美军宪兵派驻当地政府组建的“性病防治共同对策委员会(俗称性病管理局)”的美军代表职务,并兼任驻当地警察部门的宪兵监。
东豆川是韩国京畿道北部的一个市,位于首尔和朝韩非军事区之间,距离朝韩军事分界线二十公里,是首尔的重要门户,属于战略防卫重地,驻韩美军第八集团军所属的陆军、空军和海军陆战队等主要军事基地设立于此。人们都说“世界上哪里有美军基地,哪里就有酒吧妓院黑社会”,东豆川市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因朝鲜战争建立的美军基地,而发展兴旺起来的市镇,人口约九万人,其中注册的慰安妇就有一万九千人,没有注册的大约一万人。各美军基地周围聚集的慰安妇形成了“基地村”,让东豆川成为亚洲著名的“色情之都”。这一带性病已经猖獗多年,病发高峰时曾有每一千名美军士兵中就有六百九十二名患有性病的记录,严重威胁各基地内美军士兵的健康安全。
韩国法律禁止国民卖淫嫖娼,但对美国士兵和向美军服务的慰安妇法外开恩。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起,韩国政府为了解决美军士兵的性需求,留住朝鲜战争结束后的美军,大量招募向美军提供性服务的韩国女性,对她们进行了一系列的系统培训,向她们灌输“国际合作精神”,鼓励她们“学习日本慰安妇对美军无私奉献的精神和态度”。韩国政府定期安排她们去天主教堂集中学习英文,接受西方礼仪培训,开展性病防治教育,奖励她们的爱国奉献精神。韩国媒体尊称她们为“洋公主”,“美韩民间外交官”,“赢得美元的前线战士。”韩国《新东亚》杂志撰文称:“我们的洋公主能量是巨大的,她们的身体优势将是挽救韩国经济的良方。”一篇《韩国日报》评论说:“目前韩国有一百九十处慰安所,每年创收外汇一千万美元以上,为韩国外汇创收和GDP增长起了巨大作用。”时任总统朴正熙表彰她们是“赚取美金的真正爱国者。”韩国政府赞扬她们“对韩国发展和安全有莫大的贡献。”
当时,驻韩美军士兵只用吃一顿快餐的美元,就可以找一名韩国年轻女人陪睡。而韩国女人则可以用挣到的美元去购买韩元买不到的限购商品。在这种背景下,为美军服务的韩国年轻女性趋之若鹜。韩国政府为了“节约政府预算,赚取外汇收入”,以减免税相吸引,鼓励民众在美军基地附近经营“风俗业”和“乐宿居”,奉献年轻女性为美军服务。这些场所张贴有“韩国人不得入内”的布告,以保证美军士兵享有充足的女性资源。为了防止性病的扩散,韩国政府在驻韩美军督促下建立起性病防治机构,为性服务者提供避孕用品和定期体检医疗服务,使美军士兵的性病发病率有所下降。但由于美军士兵大都不喜欢使用避孕防护用品,色情服务者为了多挣美元,又摄于美军士兵的淫威,便对美军士兵的胡作非为由之任之,导致性病长期在美军士兵中流行。
九十年代中期以后,韩国经济开始迅速发展,从俄罗斯、乌兹别克、哈萨克斯坦、蒙古和菲律宾等国涌入了大量妓女。这些外国妓女使用旅游签证进入韩国后,流动性大,韩国政府在驻韩美军监督下建立起来的慰安妇管制和体检制度,无法有效管控这些使用旅游签证进入韩国的外国妓女,导致当地性病再次爆发。2001年我被调到东豆川性病管理局担任美军代表和驻当地警察局宪兵监时,正是性病在美军士兵中流行的又一个高发期,从每一千名美军士兵中有二百八十一人患性病率上升到三百八十九人。宪兵第八旅指示驻韩美军宪兵与韩国内务部、卫生部合作,加强对各美军营区周围的各国卖淫女的管控和体检。为此,青瓦台官员要求韩国慰安妇学习日本对慰安妇的管理做法,建立专营制度,时任韩国总统的秘书室主任洪钟哲提议专门为慰安妇修建“快乐公寓”。
不久,性病管理局派出的两名负责和我接洽的警察为了让我尽快熟悉工作,带我到美军卡斯特营区外的生渊洞一带,去检查“乐宿居”性服务者的工作登记证和健康体检证。在巡视乐宿居的过程中,老板和慰安妇们见我长着亚裔面孔,大都躬而不敬。我们每到一处,乐宿居的老板都会先把警察拉到一边悄悄地问:“这个假洋人是不是美附韩军的韩国人,代替美军来查证的?”警察告诉他:“他不是韩国人,可能是中国人或者新加波人。”他们听说后大惑不解地问:“为什么让一个假洋人代替美军检视官来管我们韩国人的事?”警察告诉他们:“这个假洋人和黑人一样,都是从美国来的。他是美军驻警察局的宪兵监,还是驻韩美军派到性病管理局的美军代表。”老板听了捻搓着拇指和食指问:“这个贡要上多少?”警察说:“暂时先别上,过一段时间看看情况再说,少不了还是老规矩。”我听到他们的对话感到非常反感。他们不知道我来韩国已经六年多了,能够听懂韩语。
两名警察带我去了一家看上去相对简陋的乐宿居,门外坐着一名排队等待服务的美军黑人士兵正在逗一只小狗,见了我们,横了一眼,低声骂了一句“狗娘养的”,然后继续逗着小狗玩。警察带我进了门,在门厅里喊了一声;“顺姬嫂,查证了!”过了一会儿,从里面房间跑出来一名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用牙齿咬着几本证件,边走边在身前的围裙上擦着湿漉漉的双手,跑到我们身边,把证件从嘴里拿下来,用衣袖擦了擦,气喘吁吁地说;“来了来了!”说着把证件交给一名警察,警察翻看了一下,问:“女儿呢?”老妇人用手指一指里面一个房间,说:“正在里面忙呢,有客人。”
警察带着我朝顺姬嫂指的房间走去,到了门口,推开门朝里看了看,里面一个具有黑人特征的年轻姑娘,赤身裸体慵懒地仰躺在一张简陋的床上,一只手拿着手机自顾自地在打电话,另一只手扶着自己的一只腿,让双腿高抬,两脚朝天,下体门户大开,任由一名全身赤裸的美军黑人士兵压在她身上,上下抽插。跟在我们身后的顺姬嫂探头对她喊道:“查证的来了。”那姑娘听了,把手机从耳边移开,厌恶地看着我们几人,十分不耐烦地说:“有什么好查的!没看见人家正忙着吗?”一名警察笑着道歉说:“对不起,请继续忙吧,我们只是看一看人和证件能不能对上号。最近有很多外国女人借别人证件揽客,我们主要是来查她们的。”那姑娘朝我们一挥手,驱赶我们离开。在她身上正忙活着抽插的黑人士兵回头愤恨地瞪我们一眼,没有停下动作,凶恶地骂道:“狗娘养的!查你XX证!滚你妈的!”两名警察听了,不断向那名黑人士兵鞠躬道歉,捂着嘴笑着,示意我离开。
离开那间房子,一名警察对我说:“这家简单,只有母亲和女儿两人接客。”我奇怪地问:“接客的怎么是个黑人小姑娘?”警察说:“这个黑人小姑娘是顺姬嫂和一名美国黑人士兵生下的混血儿。她从一出生就没见过她父亲,从小就受当地人的歧视和欺辱,没上完中学就辍学和她妈一起当了慰安妇。这些年顺姬嫂年龄大了,找她的客人不多了,主要是靠女儿来挣钱。韩国女人一般不愿接待美军黑人士兵,现在来了很多外国妓女,也不愿意接待黑人士兵,不过顺姬嫂和她女儿倒无所谓,所以一些黑人士兵都来找她们。”这一家还有一个混血儿子,是顺姬嫂和一名美国白人士兵生的,儿子和女儿同母异父,听说他俩也经常在一起搞。
我们走出门外,上车时,看到一名白人特征的男人手提一只被捕鼠器夹住了腿的猫,跑出顺姬嫂的乐宿居,猫的叫声凄惨瘆人,男人嘴里喊着“让你偷吃,抓住你了,打死你。”他跑到门外找到一个尼龙编织袋,把哇哇乱叫的猫塞进去,从旁边拿起一把锤子朝着尼龙编织袋狠狠砸下去。随着猫的一声惨叫,编织袋开始向外渗血。坐在门外的黑人士兵见了,惊恐地跳起身来跑到旁边看着这个男人,黑人士兵身边的小狗吓得“嗷”的一声跑出去很远。
那个男人没有罢手,抬起头看了看那名黑人士兵和我们每个人,咧开长满胡须的嘴唇朝我们笑着,一锤接着一锤不停地砸那只袋子。一名警察大声喊道:“麦克罗,住手!”那个男人看向我们,笑着继续砸,直到顺姬嫂闻声从门内走出来喝止了两声,他才住手。一名警察告诉我:“这个混血男人是顺姬嫂的儿子,据说他的白人生父叫麦克,顺姬嫂姓罗,所以给他起名叫麦克罗。他从小经常被周围的韩国人欺负,脑子让人给打坏了。他上中学时,一个美国士兵骑了一辆旧自行车来找顺姬嫂,完事后把自行车作为嫖资送给了他,他骑着自行车去上学时,学校的同学见了抢夺他的自行车,他用锤子把抢车的两个人给打残了,被关了六年才被放出来。”
我们巡查到另一个规模较大的乐宿居,里面几个来自俄罗斯、哈萨克和乌兹别克的女性看到我们,慌张地从后门离开。一名警察告诉我,这些外国来的女人都是持旅行签证进入韩国的,既没有工作许可证,也没有健康体检证,只要没有现场抓住她们卖淫,就拿她们没办法。一些韩国人办的乐宿居允许她们搭伙做慰安妇,是利用客户她们的新鲜感,招徕更多的客源。她们不用体检,对被强制要求体检的韩国慰安妇形成了成本上的优势,好在她们一般只能在韩国待三个月,三个月旅游签证一到期,就会自动离开。很多人会转去中国澳门或日本东京转一圈,如果那边有适合她们的机会,就留在那边,如果没有机会就再回来。最近这里兴起了一些大型现代色情俱乐部,专门从外国招募妓女,对韩国慰安妇的生意造成了冲击。
几天后,两名韩国警察带领我巡视由韩国政府开办的体检机构。韩国政府制定的《违反防治疾病传染法》对色情服务从业者设立了行业准入标准,规定色情从业者必须可靠,热爱美军,遵守从业规定,定期检查身体,具有健康卫生服务许可证,确保被服务人员身体健康等。该条例规定了性服务者必须亲自到有关部门进行登记,必须接受政府许可的部门进行体检。十八岁到二十一岁的低龄性服务者每三个月体检一次,其她年龄段的性服务者每半年体检一次。在政府防疫抗灾特殊时期,还要随时服从政府有关部门临时安排的体检。对于未登记和未更新健康体检证书的性服务者首次被查获,给予警告和罚款,屡教不改者除罚款外还被拘禁十天,直至驱逐出业界。无保护措施的性服务属于违法行为,嫖客将被处以罚金(这是最近慰安妇组织争取到的最新补充规定)。对于韩国慰安妇来说,体检是一个开销大、费时间,既难过又难耐的过程,一旦被体检出有性病,将被严格隔离,从此失去经济来源。
东豆川对性服务者的体检,集中在“疾病传播防治中心”进行,这个中心是“性病防治共同对策委员会(性病管理局)”的下属机构,上世纪七十年代建立,设施已经陈旧。我们走进大厅后,两名警察带我进入一个房间,和我一起换上体检医生穿的白色隔离衣,戴上口罩和手套,套上鞋套。这里对色情业者的体检分为三部分,一是血液化验:检查梅毒、艾滋病、乙肝等。二是分泌物检验:检测淋病、滴虫、衣原体、支原体等,三是生殖器外观和内壁的视诊和触诊,检查尖锐湿疣、硬下疳、生殖器疱疹等。两名警察带领我巡视中心的临时隔离区和治疗观察区后,进入体检区。体检区的候检厅里,坐着等待叫号体检的女人。被叫到号的人先到一楼不同科室进行抽血采样、尿液搜集和分泌物采集等,然后上二搂进入体检待检室。在待检室内,体检者被要求脱光衣服,装进手提袋里提着,每十个人一组,等待进入体检室。体检者大都不是第一次出入这里,但赤身裸体地面对体检的男医生时,多数人仍然面呈羞怯,下意识地用一只胳膊横遮着胸前的两只乳房,用另一只拿体检单的手,捂着下体,战战兢兢像被剃光了毛待宰的羔羊。
待检室内一侧摆有长桌和几个圆凳,桌上放着几把电动推子。多数体检者来体检前已经把自己下体的毛发剃除了,但仍有不符合体检要求的,被体检医生叫到桌旁,让她们双手掐腰推着臀部,靠着圆凳高高挺起腹部,叉开双腿,由医生为她剔除阴毛。医生都是男性,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一名警察猥琐地笑着向我解释:像理发一样用推子剃阴毛,是为了防止用刀片弄伤体检者的皮肤引起感染。另一名警察指着为体检者剔除阴毛的一个男医生对我耳语:你看他的脸快贴到女人下体了,呼出的粗气吹的阴毛飞舞。那名医生问体检者:“你这里过去自己剃毛时割破过吗?”体检者小心翼翼地答:“有时可能会吧,记不清了。”医生用手捏着说;“这里有点像软下疳。”体检者心惊胆战地答:“我也不知道啊!”看着医生反复触捏,体检者委屈地说:“我每次都是定期按规定来体检的,过去每次体检从来没有人说起过啊。其实我们这些人是最干净的,最注意个人健康安全的啊。我们是靠这个吃饭的啊!”
两名警察邀功似地带我进入体检室,体检室内放置有十张体检椅,每张体检椅前有一名医生,他们熟视无睹的用手触捏着体检者的乳房、腹部和后背,然后让她们双手卡腰原地并腿蹦跳,叉腿蹦跳,再让她们高抬腿,后踢腿,前压腿,后蹬腿,下蹲起立,仰卧起坐,等她们开始大口喘粗气了,才让她们躺在体检椅上,双腿分开卡在体检椅两侧的脚蹬上,裸露出下体。体检们面色紧张地看着口罩后面不露声色的医生,从医生的眼睛里猜测后果。医生们漫不经心地触摸她们的阴道和肛门,对有些体检者需要摘掉口罩,贴近闻一下气味,带上内窥镜用扩张钳撑开下体观察,然后提出一些问题,记录在案。我觉得这种近似屠宰场流水作业式的体检,实在是对体检者的侮辱和虐待。
我和两名警察离开体检室后,一名警察笑着问我感想如何,两名警察都谄媚地看着我的表情,我讨厌他们这种充满猥亵的嘴脸。他俩随后带我去巡视病患隔离治疗区,这是一座用水泥高墙隔离开的封闭区域,被隔离的女性,每人住在一间八平方米的房间里,房间里设有一张床和其它简单的生活用具,玻璃窗外用金属栏杆封住。所有患者都穿着同一样式的淡黄色宽松的隔离服装,每天被强制注射青霉素和服用一些含有抗感染、抗肿瘤增强免疫功能药品。每周还需接受两次检测。一名警察介绍说,住进这里被隔离的女性,基本上都已经被驱逐出色情服务业了。根据她们的病情,她们要在这里接受三十天至九十天的观察治疗,之后就离开这里,并不再被允许从事色情行业。如果违反规定被抓住,将面临牢狱之灾。看着这里每一张迷蒙悲哀的脸庞,我心中充满凄凉。
离开病患隔离治疗区,我看到了前几天见过的顺姬嫂和她女儿迎面走来。顺姬嫂认识那两名警察,满脸堆笑地紧赶几步,对着警察和我鞠着躬说:“你们看,这是我和我女儿刚盖过章的健康体检证,每人四十万韩元啊(大约三百八十美元),要做多少次才能挣回来!我们哪一次可都没有落下过,是很好的良民呢!。”顺姬嫂的女儿冷漠地侧目看着我们,带搭不理。一名警察安慰顺姬嫂说:“每次体检都能通过就好,往后多做几单生意不就都挣回来了?”顺姬嫂说:“不是当年了,现在谁还会找我做生意啊?生意不好做了!”
(根据当事人回忆采写。未完待续。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