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七十年——记亦泣亦歌的人生旅途(62)
第五节 芝麻开花(1)
记得徽州的民俗中,结婚时都会在台面上摆放两只瓶子和两面镜子,用瓶瓶镜镜的谐音表达平平静静的心愿。这说明,平民百姓并不希望大富大贵,反而认为爆发并非好兆头,他们认为理想的生活是平静的,也是安闲的,像小桥流水,流动不跌宕;像和煦春风。轻抚不狂烈。我和惠方婚后的生活是平静的。在厂里,王再义已不再是初期那样咄咄逼人,加之针织车间从大厂独立出来势在必然,一旦独立了,领导层肯定大洗牌,以我的情况,到职能科室担任办事员应顺理成章,这样就能和王再义彻底脱离,因此惶惶之心日减。在生活上,那时候,三姐和两个孩子以及大姐的一个孩子,都和父母在一起生活,某些方面多有不便。因此我和惠芳于1974年初从天主堂搬出,在文盛街租借了两小间房子单住。之所以说是租借,是因为这房子是车间搖倒纱的彭姓女工母亲租房管会的房子,但她不愿转让给我,只是暂时借给我做住。
文盛街的房子是一个四合小院,前面三间门面房(已改成住房),后面三件正房,侧面各两间厢房。看来是民国时期一个小财主的住宅,被共和国没收了。我在这个小院前后住了两年,基本了解了旧时民宅的布局、构造和建筑工艺。后来我经常游走于江淮地区,发现这地区的民宅基本都这样的模式。它的特点是工艺简单,建造简便。墙体不承重,全靠梁柱支撑,有很好的抗震效果。缺点是冬寒夏热,居住不舒服,也可以说不适合人类居住。这样的住房,可以说是人类从穴洞走向居民点的初级转变,仅仅是挡住了风雨侵袭而已。
初搬进来住,阴暗潮湿还不是重要的,非常不习惯的是在干插瓦的屋面底下睡觉,有不安全的感觉,透过瓦缝能看到天空,还生怕瓦会掉下来。这差不多是半露天的住宿,怎么能行呢?于是我就因陋就简,用铁丝和报纸糊了一个纸天棚,遮去了黑乎乎却透着天光的屋顶,这才有了住房的感觉。也许文盛街是我命中注定的忧伤之地,解除了落瓦的担心,新的担忧又出现了,这就是当年大哥曾在这条街居住过,就在我住的小屋的坡下不远的一个大院落里,他就是在那儿被抓走并送进劳教茶场的。我和大哥,同是和上司弄僵了关系,同是娶了寿县人做老婆,同是住在文盛街,我会不会被王再义也送进去?这样的担忧一直困扰了一年多时间。
贫寒和担心遭受陷害的恐惧,严重干扰了我在文盛街的生活。印象里的文盛街充满忧伤,古老的街道似乎四处都有幽灵在飘荡,每当我走在这条街道上,看不到一点儿生机,风雨中飘摇的古宅,一个个黑呼呼的门洞,近似腐朽的门板,凸凹不平的路面,这一切构成了一副足以令人寒彻透骨画面。
一件偶尔的小事,多少驱除了那特殊时期心中的严寒:一个大雪没膝的日子,惠芳发觉没买蔬菜,和同事说今天只有吃白干饭了。哪知道,惠芳下班还没到家,班上的老大哥史承业就拎着半篮子大白菜,走进了我们的住屋,他把大白菜倒在地上就走。我留他坐一会儿,他不肯,咔嚓咔嚓蹅着雪走了。史大哥住在离我家一里多路的西门,为送一顿蔬菜,雪地上来回跑了二里多路,事虽不大,但精神足以感人。这天,我和惠芳用猪骨汤煮大白菜,吃得很带劲。多年以后,每想起此事,心中尚能升起阵阵暖意。穷人之间息息相通,不仅反映在这件小事上,它还反映在许许多多的生活细节上,比如,我们每到月底,工资没发的那几天,手头拮据,都是穷人之间互通有无,张一次嘴巴,向同事借两三块钱过难关,从没落地过。记得一次,我不在家,孩子开学20块钱的学费没着落,惠芳向公公借,我父亲硬是说没有,一个做生意的人说手头没钱,那个相信呢?什么原因呢?应是害怕不还,我们何曾借过父亲的钱不还呢?印象里好像从没有过,我也从没张嘴向父亲借钱,惠芳不知深浅,这样做了。我出差回来后,惠芳和我说了此事,我挺憋屈的,怎么说那也是他孙子的学费啊!看来有钱人对穷人都是留一条心的,父子也不例外。这件事对我的刺激挺大,自工作以来,我的工资都是毫无保留地交给父亲,可父亲在我需要用钱的时候却是这样的态度,使我很伤心,父子应当这样吗?我认为不应当这样,说出来我都觉得丢人。这也就成为我警钟式事例,我发誓绝不会让类似的事例在我和我的子女身上出现,在我看来,亲情是无隔阂的,血缘当如水乳般的交融。
这个小院原来住了四户人家。街道组长汪妈一家7口;一个没有正式工作的一对青年夫妇,他们不在这个院子生火做饭,可能是到父母家吃;一个高姓瓦工师傅和他的父母;第四位是彭姓女工的父母。可以这样说,这四户人家基本都生活在贫困线下。我们搬进来,是住彭姓父母原来住的房子,我们虽属贫寒,但在这个小院算是最好的。瓦匠高师傅的父亲是四类分子,他每天晚上都得向汪妈汇报思想,当然,都是在没人的时候。我曾发现过一次这个老头去汇报思想,毕恭毕敬地站在汪妈面前,像调皮的学生被老师训斥。他见被我发现了,羞得把头埋得低低的。由此可见,人之内心的尊严,并不会因为受人歧视而丧失。我一直敬仰那些在遭受荼毒依然直起腰杆的男女汉子,遭受荼毒是出于无奈,但心灵不应当因为受辱而污染,尊严无分贵贱。我想,这七十多岁的老头,每天都要重复没人信的鬼话,真是难为了,这奇特的治人术不知是哪位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发明的。所以,我一见一些讣告和悼词中提及某人是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就想呕吐。打着争取公平公正的旗帜,用暴力剥夺他人权力和利益,又重新去走被剥夺者的老路,把不公平和不公正强加给百姓,马克思的理论中似乎没有的这样的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