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与你重逢 – 情人篇

每年2月14号这天，我都会给吴启言送去问候，因为在我心里，这30年来，他是最值得情人节祝福的人。如果人生有来世，他非我不娶，我非他不嫁。岁月定是弄人高手，偏偏把我们安排在两条平行赛道。

      启言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最景仰的异性朋友，他既是我的学长，又是我曾经的同事和上级，更是我永远的知己。无论千山万水如何阻隔，我们的心总是以特别的方式联系在一起。

      我第一次见到系里的同事时，是在一次星期例会上，作为二教研室主任的吴启言，把我介绍给大家，“请各位伸出热情的双手，欢迎本系最新最美且多才多艺的小秦。” 当时我脸刷地红到脖子根。拜托了，一起留校的还有另外两枚学霸，这不好吧。我赶紧用目光示意站在旁边的她们。吴启言立马意识到了，很快弥补了一下，也用同样的热情介绍了她们。我们三个新人这才笑盈盈地做了自我介绍。

      吴启言事后告诉我，他觉得另外两位学霸肯定教学没话说，可是我不仅能教学，还有能力搞活整个系里的业余文化气氛。果然，当年的圣诞新年节日前，三个教研室由吴启言牵头，我来具体执行，办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联欢会，得到了其他语种系的高度赞扬，纷纷效仿办起了久违多年的新年联欢。我因为在自己系里表演了两首歌，还被邀请到其他的联欢会上再唱一遍。一首是独唱陈淑桦的《梦醒时分》，另一首就是和吴启言等合唱的《We Are The World》。

      从此，每到年底，我们不约而同地开始计划今年怎么变着花样搞联欢。有一年我和几个个子高挑的同事，自编自导自演了一个模特秀，着实火了一把；还有一年，我和一个30年教龄的老师跳了一支华尔兹，也被选到全校的联欢会上再跳一次；再后来，出国的前一年，还路演过方言小品《相亲》。我离开后，吴启言说他们坚持了两年，慢慢退出了外语学院联欢舞台。那些年的欢快合作都已成了美好的回忆。

      我和吴启言相处的模式很单纯，有事汇报工作，会偶尔在他的办公室聊会，其他时间都在集体排练，彩排，做节目。有一次，吴夫人驾到，观摩彩排现场，我们都得以见到老板夫人，各个毕恭毕敬。寒暄后才知道吴夫人梅珊在另外一所高校也是教英语的，我们还一起集中阅卷过。我的大学是地区四六级考试中心，所以每年的四六级作文阅卷都在我们那儿，自然有机会和其他院校的作文阅卷老师碰面。吴启言是阅卷组组长，总是把我们几个活泼好动的新人分到他的一组。我们在一起阅卷那几天真快活，有说有笑，轻松干活，报酬不菲，还管吃喝，有时候真恨不得多过几天这样的神仙日子。

      那一年夏天，吴启言父亲病故，他是长子，继承下了家业，开始经商。他们家在高校密集区开了一个电脑商城，可想而知生意越做越好，但没想到父亲刚过六十岁生日就英年早逝，给他们家的打击是不言而喻的。吴启言一边教学，一边经商，虽然辛苦，但一切都打点的十分周全。只是有时候不能分身的关键时刻，他会寻求援助。

      比如他负责的系乒乓羽毛球协会，他无暇再全力参与，就把一部分责任分到了几个有兴趣的人，我被分到组织师生比赛的联络委员会，把我忙坏了，想想当时的我正搬家，置办家具筹备婚礼，满心都扑在小家的建设上。不过歪打正着，那些日子，因为常常要和比我小不了几岁的学生玩在一起，又是练球又是比赛，朝夕相处，还真学了不少有用的东西呢。

      有一次，年终鉴定的时候，吴启言突然问我，愿不愿意上一堂观摩课。要知道，每年新教师上岗的第一年，都会安排他们旁听有经验的老教师的课，在我们教研室，新人们都是听吴启言的课。他这次这么一问，我茫然了，这活能轮的到我？吴启言认真地说：“我听过你讲的课，余教授（系里最德高望重的前辈）也听过你的课，我们都一致赞许你的教学，学生们被你清新的讲课风格带着很着迷，效果很好，你如果愿意，下学期来的一批新人就听你的课，算是帮我一个忙。你考虑考虑，我相信你一定行，我提供场外指导。”

      我当时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好事震晕，没法拒绝啊。于是就开始了替吴启言讲公开课的传统，越做越好，有那么一阵，大家以为我会不会接吴启言的班，当教研室主任。吴启言从商，从某种程度来说，间接成就了我的业余爱好和教学业绩。

      在我事业走上康庄大道的时候，也正好赶上我婚姻触礁，追了我八年的关韬，在终于娶到我的第二年，和一个小我们七八岁的中文系实习生，玩暧昧擦出婚外情的火花，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抛妻弃女，人间蒸发。我是那种有感情洁癖的人，眼里当然容不得这粒巨砂，无奈起诉离婚。

      开庭的那天，我们教研室好多同事都去了，一来给我助威声援，二来他们都想看看这个我“下嫁”的美院画家，是如何回答法官的提问的。吴启言也坐在观众席里。后来谈到那天的经历，他总是愤愤然，感叹人生无常，说怎么也想不到为什么如此倒霉的事会被我遇上。在他眼里，我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对工作一丝不苟，获学生一致好评，在系里人缘也好，看见关韬追求我时的那个架势，以为我在家是个公主皇后般的待遇呢。

      从我离婚以后，吴启言开始在公务上有意地关照我。因为孩子还太小，凡是要加班或者周末可能安排的出行活动，都不会排给我。课外活动， 出差外地开会，观摩教学，都对我按下了暂停键。我感激之余，更加努力地做科研，不仅参与了好多辞典类书籍的编写，还把平时教学积攒的经验变成文字与同行分享。

      这其中多数都是与吴启言合作或受邀做审稿，我们在一起共事总是十分融洽，他对工作雷厉风行，对下属和蔼可亲，这样的老板谁不喜欢？ 何况他性格大度宽容，做人极有分寸感，所以在女教师占绝大多数的单位里，吴启言成了女孩子们纷纷的择偶标杆。他的存在，可以说让我对男人的失望认知里增添了一些希望，一个一表人才，事业有成，魅力四射的‘新好男人’，照样可以不忘初心，守住本分，成为“零绯闻”的主。

      有一年，学校举办了首届35岁以下青年教师讲课比赛。我刚办完离婚手续，处于恢复元气的状态，正不确定还能不能找回那个自信满满的我。吴启言多次鼓励我，为自己拼搏一次。经过几番过关斩将，我最后获得了文科语言类一等奖第一名。吴启言高兴坏了，说我给教研室和系里都赢得了荣誉。站在领奖台上，看着吴启言满意的笑容，感觉特别的暖心。参与决赛公开课的那班学生也都到场了，那个激动和自豪啊。下午快到晚餐时间了，我把能叫到的学生都叫上，我们一起去了附近的餐馆热闹了一下，大家都开心极了。晚上回到家，破例收到启言的语音留言：“你如果走得开，今天晚上我请你在‘贵府’的自助餐厅，咱们庆祝你的一等奖。”

      我回电“已和学生吃过晚餐”，启言说，“那就请你吃甜点宵夜”。总之非今晚莫属，还说有重要的事要和我讲。我们去了“贵府”，没吃太多，讲了很多话。也就是那个晚上，启言看我的眼神和过去不一样了。至于他说的‘重要的事’，一个字也没提，却都在他的眼神里写好了。

      餐厅里粉色紫色交替的幽暗灯光，投放着暧昧的信息，我凭直觉会有什么我无法收场的剧情，于是我起身告诉启言，咱们走吧，有点晚了。

      车开到我家楼下时，他说，等等，再坐一会儿行吗。然而，又是沉默。。。他轻轻地伸手抓住我的手，仿佛这样才可以克制他内心的波涛。我此时已经心领神会了。我看得出来这个讷于言情的七尺男儿，确实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启言，我其实很明白你要说的。我来说吧。” 我一股脑把我长时间以来想和他说的和盘托出。

     “我一点也不傻，知道你的心思。” 我单刀直入。“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相信这种喜欢不是一时兴致，而是很长时间以来的互相欣赏，彼此默契。这份信任对我来说，无比的弥足珍贵！对于婚外情这事，我自己就是个受害者，当然知道它的杀伤力，所以，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我都不可能迈出这一步的。我非常珍惜和你做同事，能与你在一起干活我很知足了。你是个好上司，好兄长，你什么都好，家庭美满，事业成功，我能做你的朋友，沾上无数的喜气，三生有幸啊。”

      启言不住地点头，“你说的都对，而且也证明了我对你的直觉，你的理智和你活泼可爱的性格几乎不相称。我理解你不想越雷池半步，我只是想帮帮你，你年纪轻轻就吃了这么多苦，一个人带个这么小的孩子，偏偏遇上一个极不负责任的前夫，日子怎么过的只有你自己知道，我真是替你可惜哦。我能帮得到的地方就帮帮你，别背什么包袱，别拒绝我对你好。像今天这样偶尔出来散散心，只想替你解解忧愁，做你的听众，不会拆散我的家庭，真的不用担心。梅珊和我结婚快15年了，跟左右手似的，难免磕碰，但也分不开了。”

      他说完，下车走到我这边，开门伸手扶我下车，一举一动绅士极了。我们心有灵犀，不需要多说一句，浅浅地拥抱，道上晚安。

      不久后的一次星期例会上，启言宣布了他辞去教研室主任的职位，由另一位多年教学和科研出众的男教师接替。我们都知道他是要腾出更多的时间照顾家族企业，教学渐渐成了他的第二职业。他把以前很多年在校外代课的机会也都转交给了我，这样一来，除了份内工资以外，我还得以赚另一份高额课时费，每周十二节课，每天路上来回两小时车程，二十几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来，还是挺辛苦的，但那时年轻的我很乐此不疲。

      在我办理公派留学的过程中，我和启言通过几次电话，他也偶尔路过我家进来小坐，我除了表达对他的感激之情，也欣然接受他给我介绍男友的美意。何况他每次都做得那么得体，“梅珊问起你的情况，说想给你介绍她远房的单身堂弟。。。” “梅珊的学校有位刚离异的副教授，其他条件都好，就是个子配不上你。。。” 类似的几番好意我都领情而且赴约了。只是因为我有个年幼的女儿，对方都没有下文了。

      最后一次来我家，启言只在门口站了一分钟，电话里叫我到门口收一个快递。我说“好的，我让小阿姨来取”。他说，“不，你自己亲手收比较好。” 刚到门口，他电话已挂了，人也下楼了。我赫然看见地上放着一个大信封，上面什么也没写，赶紧打开信封，原来是两沓五十和一百元的纸钞。共一万元 （注：1999年，一万块钱大约是我一年的工资）。

      随后他的电话又打来了，“别的不说了，给你孩子买点补品，很快你也用得上，出国很花钱，我也帮不了你太多，以后都靠你自己了。” 我说，“启言，知道你人好，可没想到你会这么好，我受之有愧啊。我不能收你这辛苦钱，你的心意我全收，但你还是拿回去，拜托了好吧。”

     “这点钱对我来说真没什么，可是用在你身上，我就高兴，就值得。这样吧，权当是我投资，等你以后学成回国，如果还在同校做同事，你再还给我，行吗？” 他说完就挂掉电话。之后再遇到他，他还是笑语寒暄，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再后来，我出国了。临走前，托付弟弟一件事，把启言的一万块钱如数还给他了。我知道当面还他，会驳他面子，不一定还得成。这样，我一身轻松地踏上远征，心里的负担似乎小了许多。

    不在一起了，我们的电话和邮件反而少了很多顾忌。他常常不厌其烦地赞美我，“我嘴笨，但我想说，我就服你，明明生活给你那么多不公，那么多磨难，你总能保持自我，自强不息。你别以为只有我在帮你，你可能不知道，我在你身上看到的那些闪光的品质，其实是我在受用这份友谊，我更需要有你这样的朋友，应该说挚~友。唉，只恨未相识于单身时。”

      几年后，他也得到机会去新西兰做文化参赞，我们写了很多互相倾诉互相勉励的信件，我逐渐认识到，发乎于情止于礼，是一份十分美好的情怀。人生苦短，对我有恩的人，特别是各方面都给予我太多关爱的人，我要认真地表达出来，即使最初只是感激，但是随着岁月的推移，闪着如此人性光芒的情愫，是更能经受得住时间考验的。

      我开始给他发情人节祝福，他也热情似火地回应，仿佛时空加深了我们情谊的浓度。我这一辈子从没有这样的经历，但至今我也不后悔。在启言年满六十五岁，而我也即将奔六的今天，我想大声地告诉全世界，吴启言是我当之无愧的梦中情人。我会一直把他深埋在心里，默默地祝福他好人一生平安，今生虽无缘白首，来世定倾情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