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姐这仨字,总让人想起过去国营单位里女书记一类的人物:刘胡兰头、胖腰身、满嘴铿锵有力又滴水不漏的程式化语言。
我的老大姐可不是,她七十了,却依然美丽苗条,连银发也没几丝,言谈举止都是雅静,气质有一点疏离。时光虽不可倒流,望着她,你仍可想象出她年轻时代的风姿。
是,年轻时代,她是一位大美人。我看过她十几岁和三十出头的照片,说她和龚雪一样漂亮,都不为过。
老天爷有时就是偏爱,这样的美人,出生京城,家境优渥,父宠母爱,还外带一个聪慧的大脑——她是77、78级的大学生(我得去核实具体是哪一级),入读京城某名校。
这样的开场,她人生漫长的高光时刻才刚刚起步。
她和京城另一名校的才子相恋、结婚、生子,才子后来成为了某一学科的著名学者。直到今天,他们依然十分恩爱。和外人(比如我)提到丈夫,老大姐向来只说”我先生“,带着一份爱敬。我从没听她大大咧咧、半调侃似的称呼过”我老公“ ”我领导“ ”我家那位“,事实上,我也没见她大大咧咧过。
后来,他们来了加拿大。
她进入了一家机构工作,主动挑起大梁,跨学科帮机构搞IT。数年后,机构壮大,她也成为了IT部门绝对的领导,并在机构的各项事宜里很有话语权。
我见过某些在洋人机构当官的华人,那副嘴脸,不提也罢。
老大姐可不是。在机构里,对同胞,她是百分百呵护,像母鸡护着小鸡;对越界的洋人,她是不留情面地痛斥。所以机构里的华人敬她,洋人惧她,CEO、COO和她说话都要打三分腹稿。
一天,机构里来了个华人姑娘,笑声相当炸耳,有点傻大姐的架势。
老大姐恰巧路过,姑娘看老大姐浑身充满了领导的气场,忙敛了笑,谁知老大姐主动招呼寒暄,几句你来我往,两人惊喜发现,三十来岁的年龄差没妨碍她们成为挚友,彼此还挺有共同话题。她俩都喜欢文学,姑娘没事儿就上老大姐办公室坐坐,东拉西扯地侃两句莫言余华严歌苓啥的。老大姐还推荐姑娘读方方的《软埋》,读完姑娘心情沉重地又去她办公室开茶话会探讨……
从文学到人生,老大姐还跟姑娘探讨AI未来将取代某些工作的可能性,鼓励姑娘跳出传统行业,不要耽搁在机构,甚至不要耽搁在加拿大,有机会一定要去美利坚闯荡——那还是八、九年前。
姑娘买了个小公寓,兴冲冲地跑去告诉老大姐,老大姐却很审慎:“其实房子可以不急着买,买了房子,人就在一个地方定下来了,不愿意再挪地方了,可能也不会再有闲心去搞事业了,也许会失去一些机会。”
后来,姑娘和项目里的东欧犹太大姨吵了架,巅峰时期,还和大姨在会议室拍了桌子,差点把项目经理整崩溃了。老大姐在这事上,鲜明地“护短”,认为自家人受了欺负,非常生气。
没多久,犹太大姨用电脑主机给手机充电,老大姐路过看到,以违反IT部门规定的缘由,把大姨狠狠地教育了一顿。大姨屁都不敢放,乖乖拔了数据线。等大姐走开了,才冲我做了个不可思议又劫后余生的表情包。
很荣幸,姑娘就是鄙人,老大姐也是我的老大姐,哈哈哈哈。
老大姐从没跟我说过,她教育大姨是不是为了帮我报仇,但我心里知道,她就是!!
像很多此地华人一样,多年来,老大姐和才子先生做了不少投资,收获颇丰,轻轻松松便退休了。退休后,她开始阅读、翻译、出版书籍。
有事没事,我总找她唠两句。生活中大小事,我仍爱和她商量。
我不喜欢小女人似的感怀伤景,所以生活里的女友不多,因为人家在我这里找不到情绪价值。她们找我聊天,三两句话我能给她噎死。冲我抱怨男的,改变,你改他改都行;改变不了,那就是不合适,分手呗。抱怨工作,找老板理论去呀,没胆量,那就加把劲换个工作。你说说,就这样,我能有几个每天家长里短的小闺蜜?人家带着一颗受伤的心或自尊来找我,结果又置了一肚子气回去。人生所有的困难,我认为只有身患重疾、失去亲人这二项,值得长期、多次的陪聊、倾听和抚慰。在某些情况下,失去一段多年的婚姻或爱情,也值得一点陪伴。
所以,和我交好的女友,要么是比我大很多的“忘年交”,觉得我有意思,也能包容我的不足;要么就是妥妥的大女主。老大姐是二者兼顾。
前段时间,我们出来吃了餐饭,聊到近日很火的GPT和DS,我开玩笑地问了句:“您现在还搞翻译吗?”
她很潇洒地一挥手:“不翻啦!AI翻译得那么好,所以,不翻啦!”
她还告诉我,她在健身房报了项目,开始跳尊巴舞,一周一两次。我哈哈笑,因为我实在没法把一贯雅静的老大姐和活力四射的尊巴舞划等号。
问起从前的事,我很好奇,她的性子,怎么震慑住了那些洋人。据我观察,也没人敢跟她玩办公室政治。
大姐用一贯斯文的语调说:“其实特别简单,我把我的事儿做好。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不参与。但是我也让他们知道我有我的底线,我不惹你,但是你要是触碰了我的底线,我不管你是谁,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久而久之,他们就知道了。”
我也跟大姐眉飞色舞地说了我在公司怎么怎么据理力争,现在大家都知道我是刺儿头,对我特别客气,也没人敢瞎指使我。老板每月一对一,还开玩笑地问我:“最近工作上有没有什么人或事让你不舒服?我知道你很vocal,说吧。”
我的脑回路时常奇葩,观点很激进、甚至偏激,老大姐从不指责我,或试图教育我要如何做人做事。
但是头一回的,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微笑道:“这就够了,点到为止了,既然没人敢欺负你了,你就要对别人nice一点,这才是真本事,真厉害。”
我心里“咣”的一声——像被谁敲醒了。
“好久没人这么跟我说过话了。” 我跟老大姐说。
我爸妈天高皇帝远,老板像老大哥一样护着我,我兄弟更不对我束手束脚,完全尊重我常常旁逸斜出的个性。一个姑娘跟我抱怨她爱而不得的约会对象,因为对方不愿意陪她去墨西哥度假,而要回国陪家人。我就真实地说了一下自己的看法,结果三两句话就把人得罪下了,姑娘掉转枪头,埋怨我没有好好安抚她。然后咱们就少来往了。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我兄弟:”我除了没帮她骂那个男的,哪句话说得不对?“
兄弟护短:“管她呢,她错失了一个会跟她说真话的朋友,我真为她感到惋惜。”
头一回,for a very long time,有人这么教育我。
”我懂了,以后做人nice一点。“ 我由衷道。
大姐笑了:“是要nicer!我就常跟我儿子说,你对你的下属、实习生,一定要nice,因为你也是从那时候过来的。”
这事我琢磨了一个晚上,然后给老大姐发了微信:谢谢您昨天的“警示”,我会把它装进心里,be nicer。我兄弟从来不说我,我妈说了我也不听,所以一个不小心就“无法无天“,得罪人或伤害别人而不自知。
大姐回:哈哈,我这个好为人师的毛病改不掉啦。因为没有哥哥姐姐,我觉得自己的人生每个重要的阶段都缺乏一个过来人的指点分享,所以总愿意告诉别人我的所谓经验体会。
从那天到现在,我对各级同事都很和善,过去我常发态度,比如讨论项目时,谁要是三句话绕不到重点,我就失了耐心。
现在静下心来,我发现和同事沟通的效率事实上提高了很多,还要感谢我的老大姐。
前两年,我写小说,小说都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我在小说里塑造了一个特别严苛、不懂转圜的华人女领导形象,为这,我电话采访了老大姐一个多小时,她知无不言。
写完后,我和她喝了一次下午茶,告诉她小说里那个以她为原型的这个人物,被我扭曲成了啥样。
她豁然一笑:没关系,我不介意,小说创作就是这样。
这就是我滴老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