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妹与市场街》(22无法抗拒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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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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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幺妹抱着蓝鼻子小花(它的鼻头搽了蓝药水)把脸使劲贴在玻璃窗上压成一张饼,鼻子眼睛被挤得一摊平。远远地朝长江南岸望去,汪山被雾障割成几截,看不见山巅只看见凸起的腹部被白雾缠绕著,好似一位孕妇围了条白围裙,下面是她墨绿和褐色相间的喇叭褲。渐渐地几块浓浓的雾障弥漫开来,变成一张巨大的薄如蝉翼的纱巾,由东向西慢慢飘动,好像后面有一只耍魔术的手在抓扯着它。幺妹低头望去,嘉陵江翡翠般的江面有零星的小木筏在寂寞地飘荡,岸边重重叠叠的吊脚楼冒着稀疏的炊烟,和潮湿的冷空气搅混在一起氤氲缭绕,一塊塊一條條云霧缠在光秃秃的槐树上,像一面面破败的小白旗迎风招展。

      无所事事。幺妹对着玻璃呵了两口热气,它立即变得潮濕朦朧,她伸出食指无意识地在上面写了一句最熟悉的话:“毛主席万岁!,然后擦掉,重新呵气写到:“陈三娃,你们在哪里?你想不想吃烧饼?其实她自己也很长时间没有吃烧饼了。她又把這句話擦掉,重新呵一口气写到:“爸爸,您什么时候回来呢?一想到爸爸每次帶回的好吃的东西,唾液就忍不住冒了出来。她一边吞口水,一边愣愣地望着刚才写的那句话,直到它渐渐被雾气遮住。

      渐渐地,晨曦在东边展开金色的裙摆,山山水水开始从金黄渐变为金红,然而波光粼粼的两江却空空荡荡,令人兀自生出寂寞與憂愁來。虽然东边的旭日破晓而出,驱走了所有的迷雾,照亮了整个山城,但是,却无法驱走幺妹内心深處的怅惘。

      唉,真没劲儿,幺妹抱着蓝鼻子小花从窗台上滑下了来。

      派系间的武斗在全国各地不同程度地铺开,重庆成了硝烟弥漫的主战场。重庆作为兵工厂为数最多的重工业城市之一,给红卫兵造反派搞武斗提供了优越的条件。自从望江厂、建设厂、长江电工厂等兵工厂的武器被他们陆续运出来以后,血与火就充斥了整个山城。路船长一次又一次托人带信嘱咐妻子,千万不要孩子们出门。大妹二妹没有那么听话,她们偶而在家呆著,大多時候依然进进出出地忙碌着,属于半脱产的革命者,而幺妹与蓝鼻子小花终日待在屋里,这日子该如何打发呢。 

     母亲在廚房做飯 ,幺妹趁機在屋里作案。她悄悄打开.父母放机要文件的写字台抽屉,有几封爸爸给妈妈的信赫然出现眼前。珍,你好!非常想念你……”“亲爱的珍……”,什么资产阶级酸不溜湫的玩意儿,幺妹儿看得脸红心跳,哼,流氓!平时还装假正经。幺妹一直怀疑父母之间有什么不良行为,要不然为什么每次爸爸回来她就必须让位于他呢,一个男的凭什么挨着女的睡觉,为啥子每个家庭的父母都要这样呢?难道他们在一起没有流氓行为发生?这个疑问像一条麻花纠结在幺妹心上很久了,今天果然让她抓到了证据,顿时父母的完美形象在她心里大打折扣。

     有了第一个收获,她就充满信心地往大妹二妹的卧室奔去。像一只偷油的小耗子,在床上床下、柜里柜外、枕头和棉絮下面翻来翻去地找。究竟要找啥子?她自己也搞不明白。

      翻了好半天,直到额头上冒出了毛毛汗才总算有了收获,这会儿她像一只闻到鱼腥味的小猫。在床上靠墙那侧的棉絮下惊喜地发现了一本破旧的長篇小說《苦菜花》,她躺在床上随手翻了两页,便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抗日英雄和日本鬼子周旋、汉奸卖国贼的奴顏卑膝……她被里面的人物和情节深深地吸引,捧着这本破旧的厚书,读得心潮起伏。

    “你在看啥子?二妹像个幽灵似的神不知鬼不觉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猛地夺过她手中的书。

    “我,我没得事情做,就,就找了本书看……”初次作案的小偷,脸一下红到耳根,扭扭捏捏地从床上下来,站在床边手足无措,但火辣辣的眼光并没有从二妹手里的《苦菜花》移开。

   “ 哪个叫你偷偷摸摸拿我们的东西。你才11岁就看这种书?思想复杂得很!二妹说着把书往身后一藏。

     幺妹一听到思想复几个字,心里就发憷。因为这是专门用来形容资产阶级黄色思想的

    “哎哼!她尽量鼓励自己淡定一些,我都快12岁了。她一边说,一边探过头去看二妹身后的书,生怕被她撕了。

     “满了12岁也不能看,这是资产阶级的大毒草!二妹干脆把大毒草抱到胸前来,有意撩拨幺妹。

     “哼!既然是大毒草,那你们为什么要看?幺妹的眼睛死死盯住大毒草不放。

    “誰讓我們是你的姐姐呢。我们有识别能力,我们是用批判的眼光來看。这一串连珠炮炸得幺妹晕头转向,在她还没有清醒过来的那一刻,大毒草就被二妹毫不留情地拿走了。

      從此,幺妹的魂被大毒草勾去了。走路吃饭都在想怎样才能把大毒草搞到手,或者怎样想法从别处找点大毒草来尝尝。

      这天傍晚,母女四人圍著飯桌默不作聲地吃紅苕稀飯,酸豆角是唯一的菜肴。

      嗚??嗚??遠出傳來奇怪的聲音。四人停下來竪耳細聽。

     “信號彈!大妹肯定無疑地說。二妹接著道:是江北那邊發送的。望江兵工廠的兩派肯定又打起來了,聽說前几天坦克都出動了。

      坦克都出動了?這是比《苦菜花》里的游擊戰更大規模的戰爭。幺妹好奇而驚恐地想。要是坦克開到市中區來了怎么辦?”她歪著頭問兩個姐姐。

     “不可能。大規模的武斗一般都在郊區,城里房子這么多,而且馬路又窄不好筑工事。你們看造反軍一支隊(反到底)和25中的紅衛兵(八一五)都是在屋頂上交戰。對老百姓威脅不大。大妹就像一個富有作戰經驗的女軍官,她拿著筷子當教鞭,一板一眼地給她們仨上課

      “這樣下去啷個開交哦。劉小珍吃不下去了。她把兩塊紅薯夾給幺妹,然后拉長了臉,警告道:從今天開始,你們三個哪個都不能跨出門半步。

      大妹和二妹抿笑着對望了兩眼,几乎異口同聲地說 遵命!她倆早已准備好了關在屋里打發時光的心靈雞湯。

      這是路家寧靜的夜晚。完蛋就完蛋的声音在窗外不知疲倦地叫嚣着,远处的喧嚣将屋里衬托得特别寂静。

     幺妹从门缝里看见姐姐们和衣躺在床上,一人捧着一株大毒草啃得津津有味。

    “嘭嘭嘭!她不停地敲门,蓝鼻子小花也闻声跑过来帮忙,小爪子把门板抓得呼呼响。

      她俩听见动静同时把书藏在枕头下,一齐问道:敲啥子敲?我们睡觉了。

   “你们没有睡,你们在看大毒草!你们把大毒草藏在枕头底下了。幺妹把嘴对准缝隙讲话,她觉得这样可以让她们听得更清楚一些。

    二妹和大妹惊慌地交换了一下眼色,立马镇静下来,干脆把书抽了出来。

    幺妹又对着缝隙说:你们又拿出来了。

    “拿出来了又啷个嘛!反正没得你的份!大妹走到门后面用食指关节狠狠敲了两下门。

    “等你们看完了,给我看一会儿嘛。幺妹带着哭腔央求道。只要你们给看一小会儿,你们叫我做啥子都可以。

    “咦!真的?两个姐姐惊喜地交换了一下脸色,好像漫不经心的路人突然发现了地上躺着的钱包。

     二妹反应极快,她跑过来打开门,将一张脏手巾递给她:你帮我洗了,我给你看一个小时《青春之歌》。

     “要得嘛。幺妹爽口答应。她一边展开手巾仔细检查,一边问:上面有没有鼻屎哟?

    ”没得,没得!我平时都用草纸揩鼻涕。

    “那还差不多。”    幺妹一手接过脏手巾,一手伸过去要书。二妹把她的手拂开,说:先洗后看!

     “好嘛,好嘛,要得嘛!。幺妹的聲音像唱歌一樣,心想洗條手巾算什麼,不過几分鐘的事情。她边搓手巾边想,《青春之歌》到底是讲什么的?书名倒是很好听。

      幺妹真是太划算了,洗了几次手巾就换得她和《青春之歌》的亲密接触,让她有幸地认识了令人仰慕的林道静、卢嘉川,也见识了余永泽那种自私自利胆小怕事的小人。知道了北京曾经叫北平和北平发生的可歌可泣的129学生抗日救国运动……

      大妹的条件要比二妹苛刻得多。她靠在枕头上翘着二郎腿,慢条斯理地问:幺妹!還想不想看《苦菜花》呀?

      幺妹使劲地点头,脸上露出討好的傻笑,心说,想,想到命里去了。上次看了一点点,就被二妹强行拿走,心就像崖畔上的吊兰,一直悬着呢。

     那好,大妹脱了鞋指指自己的脚丫,说:那你就帮我抠一下湿气脚。我正痒得受不了。

    “要得!幺妹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就像饥不择食的叫花子见到发霉的饼干,不顾一切往嘴里塞。可是刚伸出手来,又缩了回去,嗫嚅道:妈妈说,湿……湿气会传染人的。

     二妹把手中的书往旁边一扔,抱着肚子在床上滚来滚去地笑。

     大妹把手一挥、眼珠一转,女軍官运筹帷幄,果断地说:有一个好办法,用布条放在脚丫里,你就像拉锯子一样拉,那不就是一举两得了吗?既给我止了痒,又不会弄脏你的手。

     幺妹觉得大妹就是聪明过人,心里佩服着呢。而二妹还在一旁坏笑。大妹推了二妹一把,威胁道:再笑?!二妹立马就抱着肚子跑出去了。

     一块花布被剪成了好几条。按照大妹的指示,幺妹把布条放进她的脚丫里,两只小手扯着布头,拉起锯子来。大妹舒舒服服地躺在那里,头枕清香的糠壳枕头,有一页无一页地翻阅着《苦菜花》,就像資本家或地主家的大小姐那样,享受着貼身丫头的服务。

     幺妹一边拉锯大妹的臭脚丫,一边嘀咕道:你说话要算数哟,至少要给我看一个小时。

    “你等会儿再给我左脚也搞一下,我再给你增加半小时。大妹说话的时候,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苦菜花》。

    “不,增……增加1小时。幺妹放下手中的活路讲条件。

      她突然停止拉锯,大妹顿感脚丫子奇痒无比。快点,快点,接着来。好好好,增加一个小时。大妹抖了抖脚,好像想把脚气全部抖出去。

       就这样,幺妹硬是委屈就全为自己赢得了两个小时的读书权利。但是这个权利是非常有限的,不但时间有限,而且内容也有限制。大妹在递给她书的时候,还下了局部禁令,明确指出哪几章是不能看的,因为那些内容很不健康。她还说,我看你思想已经够复杂了,如果看了那些内容会变得更复杂。幺妹为了满足自己一睹为快的渴望,满口应承下来。她拿起书笑嘻嘻刚走到门口,只听大妹强调说,一旦发现你违背了规定,那就取消你今后看书的资格。

      “晓得了,晓得了。幺妹把胸前的又细又黄的两条长辫同时往肩后一甩,抱着《苦菜花》蹦蹦跳跳地跑開了。

      书一到手,什么承诺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那天夜里幺妹把自己和《苦菜花》关在在一楼客房,躺在床上看了一個通霄,硬是囫囵吞枣全部看完了。第二天黎明,其他人都还未醒来,她像一陣清风轻轻地飘到大妹的枕边,物归原主后,又轻轻地飘到母亲旁边舒舒服服地躺下,一睡就不省人事了。

     “ 起来,起来,起来!大妹用《苦菜花》敲打幺妹的屁股。

      幺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揉着惺忪睡眼说:……书还给你了。

      “我倒晓得你还了哟,问题是你违规了噻。大妹瞪大杏仁眼数落道。

      “啥子叫……叫违规?幺妹还在揉惺忪睡眼 ,懵懵懂懂地問道。

       大妹把她的手從眼睛上扯下来,逼视着说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偷看了那些不该看的。我也太相信你了,早知道我就不该给你。

      原来大妹在那些不让她看的章节做了记号,譬如在某一页的上方或下方折了三角形,她动了之后没有还原,露了马脚还蒙在鼓里。

      铁证如山,罪责难逃。幺妹像反革命分子一样,低下扁扁的头颅,洗耳恭听红卫兵大姐的教诲。

      “你自己看看,这些内容是小娃儿能看的吗?大妹翻到女共产党员娟子与男朋友之间的那些亲热场景,指责道:小小年纪思想太复杂了。这样发展下去还了得?

      幺妹不敢吱声,到底做贼心虚。因为她昨晚看这些内容的时候,的確有一种异样的东西在體內涌动,并且逐渐变成一股热流传导全身,脸庞耳根都发烧,四肢不由自主地收紧,恐惧和害羞变成一种犯罪感,就像一个胆小青涩的小人儿,好不容易得到一副望远镜,于是爱不释手举目眺望,一不小心窥视到成人的私情,明知很不道德,却又舍不得放棄新异的刺激。待一阵不可名状的激动与羞涩过去了,后怕像一根野生的滕蔓糾纏著那原本单纯幼稚的心。這埋在深井下的隐私被大妹毫不留情地用水勺打捞了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幺妹頓時無地自容只想鑽進地縫里去。

      我是不是真的有点复杂?我是不是很复杂?我是不是变得越来越复杂了?幺妹按照大妹的思路去盘问自己,越问越不清楚,后来干脆不去想了。现在她只为自己的贪婪而后悔,就因为多看了几章,结果被彻底剥夺了看书的权利。

      姐姐们收藏的大毒草不翼而飞,幺妹把她们床單下的棉絮都翻烂了都一无所获。这种失望就像嘴里含了酸不溜湫的山楂果,把她的牙齿浸得又酸又痒还有点疼,想吐出来但又割舍不了那种酸甜的味道;又如同一个农村的放牛娃,如果他从来都不曾走出大山,那么就会安分守己地耕田放牛,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重复單調的劳動,可是有一个偶然的机遇让他不经意地涉足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之后,你再要他回去安分守己地当农民,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了,他会骑在牛背上做着一个又一个令自己躁动不安的美梦,并且发疯似地寻找圆梦的途径。幺妹就是这样为了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美梦,一复一日觊觎良機來臨。

老幺六六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可能成功的P' 的评论 : 多谢小可美赞勉励!是的,那个扭曲的时代,谈性色变,孩子们不知知道自己的出处,不知道何为人性,更何谈“食色性也”。握手!
可能成功的P 发表评论于
开头的景色描写好有特色!幺妹情窦初开,探查成人世界的感触写的活灵活现的。那个扭曲的时代啊!问好六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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