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为 人 师 ·好孩子· 大 学 毕 业 以 后 ， 我 被 分 配 到 上 海 远 郊 一 所 中 学 教 高 中 语 文 。 开 学 两 星 期 后 ， 按 惯 例 给 学 生 出 题 作 文 。 题 目 是 《 记 我 的 … … 》 。 有 学 生 写 《 记 我 的 语 文 老 师 》 。 语 文 老 师 就 是 我 。 有 一 个 学 生 写 道 ： “ … … 这 时 候 ， 从 门 外 走 道 一 颠 一 颠 走 进 一 位 年 轻 的 教 师 ， 只 见 他 将 书 往 桌 上 一 放 ， 然 后 用 慈 祥 的 目 光 扫 了 我 们 一 眼 。 ” 这 是 我 衰 老 的 开 始 。 那 年 我 二 十 一 岁 。 我 在 这 所 学 校 一 教 六 ， 七 年 。 学 生 是 勤 奋 和 可 爱 的 。 那 些 来 自 农 村 的 孩 子 们 把 他 们 的 未 来 和 希 望 交 给 他 们 信 任 的 老 师 手 中 ， 我 不 得 不 付 出 我 全 部 的 慈 祥 。 每 天 上 班 我 一 边 和 那 些 老 教 师 们 递 烟 发 牢 骚 ， 一 边 忘 我 地 批 改 学 生 作 文 中 的 每 一 个 细 小 错 误 。 那 是 八 十 年 代 初 ， 中 国 象 一 个 久 病 初 愈 的 人 ， 焕 发 出 来 的 热 情 至 今 令 人 神 往 。 我 在 那 些 老 教 师 的 带 领 下 ， 学 习 怎 样 用 最 快 的 速 度 记 住 两 个 班 一 百 二 十 多 个 学 生 的 姓 名 、 他 们 的 个 性 和 学 习 状 况 。 如 今 这 些 学 生 都 已 长 大 成 人 ， 在 复 杂 的 生 活 和 社 会 中 面 临 着 更 多 更 难 的 一 个 个 考 试 ， 测 验 和 作 业 。 而 他 们 的 老 师 也 和 他 们 一 样 在 社 会 这 个 巨 大 的 学 校 里 艰 难 地 用 心 地 成 长 。 时 隔 多 年 ， 我 想 让 他 们 知 道 ， 当 初 我 是 多 么 地 爱 他 们 ， 为 他 们 的 每 一 个 小 小 的 进 步 高 兴 自 豪 。 以 后 我 来 了 美 国 ， 在 美 国 一 待 就 是 十 二 年 。 在 这 十 二 年 中 ， 我 重 操 旧 业 ， 再 一 次 干 起 教 书 的 工 作 。 教 的 还 是 语 文 ， 所 不 同 的 是 ， 在 美 国 不 叫 语 文 ， 叫 中 文 ， 也 就 是 说 ， 外 语 。 如 果 你 在 我 出 国 前 见 过 我 ， 一 起 聊 过 天 ， 并 且 谈 得 很 投 机 ， 你 的 记 忆 力 不 错 ， 至 今 还 记 得 十 二 年 前 我 们 谈 话 时 的 情 景 ， 那 么 十 二 年 以 后 ， 你 会 发 现 我 变 了 很 多 。 首 先 是 我 的 普 通 话 好 了 。 这 一 点 我 在 国 内 的 家 兄 最 有 感 触 。 去 年 回 国 ， 一 次 和 家 兄 去 一 家 五 金 店 买 电 话 卡 ， 服 务 员 是 当 地 的 南 京 人 。 我 和 服 务 员 说 话 ， 家 兄 站 一 边 东 看 看 西 看 看 ， 面 有 羞 涩 ， 显 得 局 促 不 安 。 而 我 浑 然 不 知 所 因 。 在 回 家 的 路 上 ， 家 兄 问 我 ： “ 你 怎 么 这 么 说 话 ？ 我 汗 毛 都 听 得 竖 起 来 了 。 ” 我 和 家 兄 在 家 说 上 海 话 ， 这 是 他 第 一 次 听 我 和 人 说 普 通 话 ， 而 且 如 此 字 正 腔 圆 。 我 哥 哥 是 个 工 人 ， 除 了 听 电 台 电 视 里 人 说 普 通 话 外 ， 没 想 到 他 的 弟 弟 也 会 说 这 样 的 话 ， 难 怪 听 得 连 汗 毛 都 会 竖 起 来 。 我 听 罢 笑 笑 ， 也 不 作 解 释 。 其 次 是 我 说 话 的 方 式 变 了 。 出 国 前 我 是 个 讷 言 的 人 ， 口 齿 不 清 ， 不 善 与 陌 生 人 交 谈 ， 并 且 偏 于 忧 郁 。 如 今 你 再 见 到 我 ， 你 会 发 现 ， 昨 日 之 我 已 非 今 日 之 我 矣 。 这 可 以 从 我 的 说 话 方 式 上 表 现 出 来 。 第 一 是 语 速 。 我 现 在 的 语 速 基 本 保 持 在 一 分 钟 三 到 五 句 话 之 间 ， 如 按 字 数 算 估 计 在 四 十 到 五 十 个 字 左 右 ； 第 二 是 重 复 率 。 重 复 率 随 句 子 的 复 杂 程 度 而 定 。 单 句 一 般 重 复 一 次 ， 复 句 则 二 到 三 次 不 等 。 当 然 这 只 是 就 一 般 情 况 而 言 ， 如 果 单 句 较 长 ， 重 复 两 次 的 情 况 也 是 有 的 。 因 此 去 年 回 国 ， 那 些 上 了 岁 数 的 ， 耳 朵 有 些 背 的 老 人 都 乐 意 与 我 作 倾 心 之 谈 ， 尤 其 是 老 太 太 。 我 在 美 国 教 中 文 ， 绝 大 部 份 时 间 教 的 是 初 级 中 文 。 这 是 一 件 崇 高 而 艰 苦 的 事 业 。 语 言 作 为 一 种 文 化 的 主 要 载 体 一 旦 担 负 起 把 一 种 文 化 传 播 到 一 种 文 化 的 使 命 ， 其 崇 高 和 艰 苦 之 状 难 以 言 表 。 原 因 是 一 部 文 化 传 播 史 ， 严 格 地 说 ， 便 是 一 部 文 化 误 解 史 。 以 误 解 开 始 ， 以 误 解 结 束 。 而 这 种 误 解 的 来 源 主 要 来 自 于 语 言 的 传 播 。 去 年 夏 天 的 一 个 夜 晚 ， 我 和 父 亲 作 了 一 次 深 谈 。 我 们 父 子 几 十 年 ， 这 还 是 第 一 次 。 我 向 父 亲 详 细 介 绍 了 我 在 美 国 十 几 年 来 的 生 活 ， 学 习 和 工 作 情 况 ， 并 就 美 国 的 政 治 ， 经 济 ， 文 化 ， 思 想 等 作 了 全 面 深 入 地 论 述 。 由 于 父 亲 不 懂 英 文 ， 整 个 谈 话 我 自 始 至 终 没 用 一 句 英 文 。 父 亲 坐 在 一 边 认 真 地 ， 充 满 兴 趣 地 听 我 说 话 。 终 了 ， 父 亲 沉 思 了 一 会 儿 说 ： “ 现 在 国 内 教 英 文 的 收 入 也 不 错 ， 我 看 你 回 来 教 教 英 文 也 蛮 好 ” 。 很 显 然 ， 父 亲 在 我 的 上 海 话 里 听 出 了 另 一 种 语 言 ， 这 种 语 言 以 我 父 亲 的 猜 测 ， 应 该 是 英 语 无 疑 。 然 而 ， 我 喜 欢 我 的 工 作 ， 并 对 此 乐 之 不 疲 ， 目 前 还 没 有 转 业 和 退 休 的 打 算 。 我 的 学 生 来 自 五 洲 四 海 。 这 些 学 生 带 着 各 种 目 的 走 进 我 的 教 室 ， 但 有 一 点 却 是 共 同 的 ： 那 就 是 对 中 文 的 好 奇 。 文 化 传 播 中 的 误 解 并 不 能 阻 止 文 化 误 解 地 传 播 。 这 是 人 类 的 希 望 和 值 得 留 恋 的 地 方 。 最 近 ， 我 正 在 杜 克 大 学 教 一 个 中 文 强 化 暑 期 班 ， 为 期 八 个 星 期 。 我 们 规 定 学 生 在 这 八 个 星 期 内 只 说 中 文 ， 不 说 英 文 。 学 生 遵 守 得 很 好 ， 并 把 中 文 “ 你 好 ！ ” 写 在 了 当 地 好 几 个 酒 吧 的 墙 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