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银升驾车载着俞佐伯去警备司令部接回了俞懿君,心中不免得意。他早就知道俞懿君已参加革命工作,但因分属不同的系统,各有不同的工作范围,又没有上级的明确指示,所以一直没有对她暴露身份。俞懿君从事地下活动,在家里早已不是秘密,俞佐伯、程忘言以及静君等都了然于心,但是,他们采取的态度和立场是:不说穿,不劝阻,只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加以庇袒卫护而已。懿君对兄姐是不防范的。在那个时代,家庭亲情高于一切,不管怎样,很少有人 会以对立的政治立场对亲人施加伤害,尤其是尊长对于幼辈。 谢银升把俞懿君送到瞿雅嫣家,又送俞佐伯回家。他估计俞佐伯一时不会外出,就驾车直奔阿金工作地点。 阿金慢吞吞地用回丝擦净手上、指甲里的油垢,不慌不忙,也不 吭气。 “你的车呢?”他最后说。 “在大门外面,一条小横街上。” “好。”阿金说,“不能把车直接开进来。” “我知道。”银升说,“我对门房说,我是你阿舅。阿姐叫我找你,孩子急病送医院了。” “很好。”阿金说,“走吧。” 两人走出发电厂,在一条僻静的小街上钻进汽车。 “去老孙家。耽搁一会儿,要紧吗?很快的。” “不要紧。” 开到老孙处,阿金让银升坐在驾驶座上等着。三十分钟后,他出 来了。 “老孙说,上面在等俞佐伯的消息。第一要弄清楚,这段时间他在上海的活动情况。” “这好办。”银升说,“怎么接头?怎么报告?我一出车,就不方便寻人和打电话了。” “这事不叫你做。”阿金说,“已经通知瞿小姐了。消息还得从你们五小姐那里打听。我们要事前的消息。等到你晓得时,已经太晚了。” “要对俞佐伯采取行动?” “不是。”阿金说,“是要证实他这次来上海的一个任务。然后搞一个突击,把他的任务变成我们的收获。” “我能做什么?” “什么也不要你做。”阿金说,“你要隐蔽下去。” “晓得了。” “老孙讲了,”阿金摸摸下巴上的胡茬,“今后,瞿小姐、俞小姐这一方面,由你联络。” 银升很兴奋。“千金小姐,平日里指手画脚惯的,能听我的?” “组织纪律。这点她们懂。”阿金又补充说,“你还是直接跟我联络。” “一句话。” 车子开到一个棚户区,阿金让银升停车,下车时他又说,“你回去吧。时间久了,俞佐伯会起疑的。” “不怕。”银升说,“我会说,表姐的孩子得病送医院。” “平白无故两家的孩子都叫你咒了,你这该死的。” 为了稳妥起见,银升驾车去表姐住处。果然给他不幸而言中:邱仁杰范玉屏的小女儿邱亦瑾在学校里直嚷头痛,由玉屏护送到家,刚喝完一杯温水,就迷迷糊糊歪倒在玉屏的臂弯里。银升一脚踏进,见状大惊,急步上前摸摸额头,又扶她坐直,觉得小女孩的脖子有点僵 硬,“不好,怕是脑膜炎!快,拿床毯子裹一下,” “你开了车来?” 银升抱起孩子仓促奔出。 等一切安置好,银升回到俞家,已是上文所述的那个时刻了。 俞佐伯并未打破沙锅问到底。他目光里透露出来的不快是真实的,他内心产生出来的怀疑是客观的;但是,大事已经办妥,他心情无比松快,当即决定不予严究。 “我......大少爷.......”银升颞 着说。 “好啦好啦,不用多说了,”静君说,“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银升恭恭敬敬地对二小姐说,“我......自作主张 ,抽空跑了一趟想把表姐和孩子接来给老太太磕头......” “想得周到!”佐伯大感意外,定睛看着银升,激赏地叫道,“好,银升!人呢?怎么不进来?” “没......没来得成,”银升心定了,“我进去,恰好看见小的那个阿瑾昏了过去,一摸后颈,又硬又直,像脑膜炎!就赶紧送了德国医院。医生说送得及时,用上舶来品特效药,有得救的。表姐说,等小孩出院后,再来给老太太请安。” 俞佐伯、程忘言和静君三人面面相觑。“确定不要紧了吗?”忘言站起身来,“你倒是有点医学常识。哪里来的这个经验?” “我以前楼下一个邻居的男孩,有十来岁了,极聪明的,他头昏呕吐,大人让他睡下。我摸摸他的头颈也是硬硬的。当时我也不懂这个诀窍。等到第二天下午,高烧不退,小孩净说胡话,昏迷不醒,再 送医院,医生说脑膜炎送来太晚了。结果病是好了,但小孩脑子严重损坏,成了白痴。所以我一摸阿瑾,颈子硬硬的,就开着车子直送医院......” “银升,亏了你这个自作主张......”俞佐伯深有所感地说,“所以,下面的人做事,不给一点自作主张的余裕,看来也是要坏事的......” “还亏得有这部汽车。要是叫一辆三轮车一路慢吞吞踏过去,也误事了。”银升说。 “人力物力啊!”佐伯叹道,“可是,主要还是人。人若是没有经验不能决断,人力物力只能徒然浪费,仍旧无济于事。” “我去看看她们。”忘言说道,搓着两手,像在等候什么人的准许。 “我去就是了。”静君说。 “带点钱去,”佐伯吩咐,“她们娘儿三个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向仁杰交代。” “玉屏那里,安上火炉了吗?”忘言问银升。 “现成有着,说好这几天得空就去装的。”银升说。 “去装上吧。该生火炉了。”忘言说,“医院的费用......” “我已经付了一些。没问题的。”银升说,“出院时还要付一笔......” “静君你多带点,”佐伯说,“我就不去了,代我问个好。大人小孩短缺什么,叫玉屏尽管讲。那房子,还可以吗?要不要干脆搬这里来,大家也热闹些?” “早提过了,”静君说,“玉屏就是不肯。这样也好,她也自在一点。” “表姐真是犟人一个,”银升说,“有时我给她点钱,她也死活不收。不过,住,还是住开好。” (九) 静君前脚刚走出去,俞家大小姐奉君推门进来。“你们还有闲情逸致躲在这里谈诗论文?客人要走了,还不去招呼招呼。” “亲妈上楼了吗?”佐伯边问边往外走。 “早休息了。” 忘言望着奉君。 奉君笑笑,“你老夫子就不用出去了。大哥面上的人,让他自己去应付吧。” 忘言坐下。“广懋呢?” “在外面。那几个人他也相熟,他跟大哥两人够了。”她在忘言对面坐下。“二丫头呢?” “看玉屏去了。” “这时候......赶去?” “小孩子急病。亏得银升当机立断,送医及时。” “唔。”奉君说,“要不要请振雄去会诊一下?” “不必。”忘言摆摆手,“那德国医院是很好的医院。不必去凑一脚,反显得不相信人家。等出院后,再让振雄去看看就可以了。” “倒也是。”奉君说,“大哥跟你们谈过了吗?” “关于什么?” “走的事。” “谈了。” “你们......” “不走。” “这么坚决?”奉君问,“想定了?” “想定了。” “我......心里也是一万个不想走的。但广懋......他们家.... ..非走不可,没有办法。” “你们是一定要走的。”忘言说。 “是的。”奉君说,“广懋说,像他们那样的家庭,那样的财产,走,不管多么狼狈,总有一条活路;不走,只有死路一条。” “他这么说?” “是的。” “我不劝走,也不劝留。各家有各家的情况,各人有各人的打算,大家不用一致行动。” “这一点上我同意广懋,”奉君悲凉地说,“丢掉房子祖产,丢掉一切,像逃难似地走,万不得已。但留下,弄不好就抄家充军,判刑杀头了。” “徐家田地太多,在地方上也不免霸道,的确是逃不过一劫的。你们走是不得不然的。” “实际上,我们小家庭,跟徐家有多大的关联?他这个幺儿,享个现成福罢了,家里的事,哪轮得到他管?”奉君说,“但是,没有办法。家族嘛,割得断吗?” “是的是的,”忘言应道。 “而这一走,怕就是生离死别了......” “似乎......也不用那么悲观,”忘言寻话宽慰对方,“政治上的事情,难说难讲。当初谁也没有想到抗战会打八年;更没有人想到胜利后又打仗,一直打到现在......” 忘言随口而说,没想到说出来的却是更令人丧气的话。奉君接口说,“就是罗。这年头,什么事朝最坏处想,往往就想对了。哪里乐观得起来?” 忘言无语了。 过了一会,奉君说,“大哥是个无头苍蝇,飞到哪里是哪里。今后,这个家,只靠你们支撑了。” 忘言苦笑着搔搔头皮。“说支撑,担当不起的。也只能到什么山砍什么柴,应付着过罢了。至于大妈,你倒是可以放心,我们有饭吃 ,不会叫她吃粥的。” “这是当然。说起来,大妈最谈得来的还是你。所以当初,我们都主张你和二丫头不要住出去......” 忘言看着大姨子奉君,不知她提这档子旧事另有什么用意。奉君此时四十整,半年前摆过了生日筵席。在俞家四个小姐里,她是最有心机的,长相体态也都胜于静君。在幼少时,由于年龄接近,她与忘言更为投契,那时静君还小,在兴趣与心智方面,还不能与长兄长姐并驾齐驱。然而,涉及婚嫁,有了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的奉君却是不会择取忘言的,因为程家只是升斗小户,毫无社会地位,也无资产基业,而忘言更无大展鸿图的雄心壮志和敛财聚富的本领。这样的男人,作为朋友,作为亲戚,固然趣味相投,但与他结婚,则绝不是奉君会做的事情。然而,转眼成长起来的静君渐渐在忘言的心里冲淡挤走了她奉君,这一点,却又使得她的内心颇不平衡。她是长女,在静君出世前的整整五年里,她独占着大妈和父母的爱宠和放纵着自己的性子,即使静君、蕴君相继出生,母亲的关注不免转移,但她的地位却仍无人可以取代。嫁给徐家的小少爷,既是父母之命,也是她本人的意愿,但忘言与静君相恋,她又觉得怅然若失,心有不甘,因而母亲反对忘言与静君的婚事,奉君也在暗中使了劲儿。但是,她并不充当出头椽子。在忘言面前,她力举静君的诸多好处,心里却甚 望忘言用她作为标尺来把静君比下去;在父母面前,她也多次替忘言 美言,然而绝不会遗漏一个结尾,“唉,读书人历朝历代跟一个穷字是分不开的;二妹嫁给他,无根无业的,忘言再有品学,也免不了要吟几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奉君在天分才智方面,丝毫不逊于静君确是事实,古典诗文现代诗文,她肚子里着实不少;当年梁 松山老先生出题出联要他们几个学生做诗作对,她常常脱口而出又快又好,使得佐伯忍不住伸手拧她的鼻子来出一口窝囊气。然而,奉君天性散漫,只想任性逸乐,不愿进取努力;因此,徐家聘定之后她就无意升学,而一心做她的出屋汽车入屋麻将的少奶奶了。她中等个子 ,皮肤白皙,五官精巧,虽然有了中年的福相,却谈不上一个胖字,夏天穿起单薄旗袍来,还是可以使许多男人失礼失态的。她的婚姻生 活,谈不上幸福;徐广懋是个典型的阔公子大小开,书读得一塌糊涂,文凭却一张一张到手,空顶着大学毕业的学历,只不过充充门面而已。这门婚事,是徐广懋资历身价方面的一项不动产,俞家的大女婿 ,俞佐伯的小舅子,使得粗俗的金融暴发户加土气的大地主徐家后人徐广懋身上,沾上一层书香门第官宦世家的金辉而已。奉君伸手采摘 的是金钱财富门当户对的果子,心里却又不曾放弃心心相印情浓意笃 的幻梦;因此,这个婚姻,社会属性的愿望实现了,深一层次的心灵渴求随即破灭。然而,这些,她是绝不表露的。她相信世上真正了解她的只有大哥和忘言两人。她暗暗期待忘言对他自己(与静君)的婚姻会有“仰望的不是得到的,得到的不是仰望的”那种感叹以及在文学创作里的心迹流露,甚至还希冀忘言会有秘密的诗作通过秘密的方式传递给她;那样,她就可以在深闺里偷偷唱和,乃至哭几滴眼泪,吐几口鲜血了。然而,那不过是她体内的一些文学细胞和浪漫因子在无聊寂寞中的躁动而已,现实并没有这样发展,也不会有这种情况出现。徐广懋有的是用不完的金钱、剩余的精力和空闲的时间,因而, 拈花惹草之类的事不断发生;虽然慑于妻家的门楣,他不敢公然纳妾包交际花或彻夜不归,但越有禁忌就越有兴味,败露的偷情和穿帮的私通接连发生;奉君采取的方式是不事声张地彻底解决,手面阔绰手 段绝情,使徐广懋除了暗暗叫苦之外束手无策,益发感到妻子的厉害就益发对她失去了兴趣。因而,当局势发展到徐家非离乡背井迁离故土不可时,奉君是主张走的。她相信,只有一刀斩断过去,搬到一个 全然陌生的地方建立新的生活,才能使丈夫改弦更张,正视家庭以及夫妻关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