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岚: 那个雪夜的风情

那个雪夜的风情 作者:江岚 子夜,纽约曼哈顿中城,希尔顿宾馆的酒吧间里,喧哗着节奏强烈的,带着明显的非洲土著音乐风格的舞曲。音量照例是大得惊人,活像一排长长的,没有尽头的鞭炮,在周子靖的耳畔持续地,固执地炸响。 他坐在自己偏爱的那个角落已经很久了。他百无聊赖地把玩手中的酒杯,在暗淡的灯光下,两道浓眉紧紧地纠结在一起,似乎对周遭的嘈杂喧闹不胜其烦,却不肯离去。 他冷漠的视线下意识地再三落到某一点上,若有所思,又若有所待。他目光的尽处在吧台的另一边,是一个和他本人所在的位置同样黯澹的角落。 此刻那个位置上空无一人。周子靖的脑海中,慢慢浮现着一幅影像,越来越鲜明。仿佛她依然坐在那里,默默地垂着头,无声无息。究竟她姓甚名谁?究竟她从何处而来,此时又身在哪一方?他一无所知。只是无法忘记她笑着的样子,那么恬静整齐的容颜。 整个酒吧的装潢大体上是暗红色,带着非常明显的欧洲怀旧风格,委实是吃饱喝足以后感怀自伤的好去处。周子靖不见得多喜欢喝酒,但他喜欢这里的情调,再加上住处又离此地不远,下了班便时常走过来坐坐,打发寂寞难挨的长夜。 半年多前在这里邂逅她,是个星期五的晚上。 那天,恰逢寒流过境,风雪弥漫,三月份的天气也滴水成冰,冷得出奇。一贯热闹的曼哈顿,连汽车都很少,沿街的大小店铺也都挂出红色的牌子“Closed”,早早关门歇业了。好不容易等到周末的周子靖,本来打算去看一场电影的,这么一来不得不取消原计划。 他窝在家里,给自己做了点东西吃,冲了一个凉,半躺在沙发里有一搭无一搭地看电视。他这套租金昂贵的公寓,只有一室一听,面积并不大,却总是让人觉得空荡荡的没有生机。此刻除了电视上红男绿女的对话,整个屋子里就听不到一丝活物的声息,包括他自己的存在,也是僵硬寒冷的。 周子靖不由自主地叹息,格外地想念秀琳。那时她成天在眼前晃来晃去,念念叨叨,周子靖还嫌她烦,现在她走了,才想起人家的诸般好处来。 周子靖益发心烦,感觉急需一杯酒,急需那种冰冷过后烧灼的刺激。 “威士忌加冰,”他走进酒吧,对调酒师说。 酒真是全世界最好的东西,他贪婪地一口喝下去,暖洋洋的滋味立刻从胃里扩散到全身,整个人都跟着松懈下来。 虽是周末,因为天气太坏,酒吧里生意清淡。疏疏落落的大概都是住在酒店里的客人,无处可去,好歹坐着消磨时光。周子靖习惯性地在固定的位置上坐下,一抬头,便看见了她。 她倚着墙,独自一个人坐着,面前放着一个大圆口的高脚酒杯,看起来象是一杯马格丽特。齐肩的黑发披下来,几乎遮住了她的半张脸,看不清楚她的五官。她不时端起酒杯来,轻轻抿一口,手指尖涂的蔻丹就随着她的动作微弱地闪亮。 在这种地方极少看到东方面孔,周子靖没来由地觉得她不像是日本人,韩国人或越南人,她应该是个华裔。 周子靖不是庸俗的轻狂子弟,通常他是不会主动去和陌生女人搭讪的。可能是弥漫在这女子周围散不去的孤寂触动了他的某一根情肠,也可能是当时他实在已有了几分酒意,他竟然朝她走过去,用中文自我介绍:“你好,我是周子靖,我想认识你。” 她闻声仰起脸,头微微侧着,看着他,眼神非常古怪,并没有开口。 她脸上化着淡妆,皮肤细致白晰,相貌长得很秀气。挺直的鼻粱,一双眼睛漆黑的,深不可测。她的嘴角微微向下,此刻不言不笑地,看起来有几分忧伤。 如果她不是华裔,不懂中文,就不必和她罗唆了。周子靖想着,决定再试探她一次:“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她说话了,声音软软的,讲的果然是中文。 周子靖心里有些猜谜得中的高兴,脸上就笑开了:“因为我问你啊!” “你又为什么要知道呢?名字有什么用呢?”她仍然侧着头,眼睛睁得大大的,语气苍凉落莫,神情却天真得如同一个无知幼童在追问大人为什么天上的星星摘不下来。 周子靖被问得一怔,自嘲地摇头:“在只有你我的情况下,名字的确没有用。” “有点意思了,来,干杯!”她笑起来,酒汁滋润过的双唇红得像两瓣绽放的花,茫然的神色一扫而空。 子靖在她的笑容里兴奋起来,女孩子,总归是笑起来才格外好看。自秀琳离开他以后,他都没有机会和年纪相当的女孩子交谈。公司里面那些是不能作数的,她们一个个都张牙舞爪,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踩着男人的肩膀往上爬,周子靖对她们避之唯恐不及,岂敢轻易招惹。 他顺势在她对面坐下来,问她:“你住在附近,还是来旅游?我以前都没见过你。” “我住这家酒店。听你的口气,是这里的常客?” “是,”周子靖喝了一大口酒。“不过今天运气特别好,才会遇见你。” “哦?”她又笑,露出两颗细白的小虎牙。“运气是运气,好坏却难说。你是住在纽约的了,在哪里高就?” “HSBC BANK,我负责处理LETTER OF CREDIT 的工作。” “阿,真是年少有为。” “年少有为?听起来像个笑话。你看看我这双手,我混到今天,靠的无非是自己”他将手伸到她面前,半醉半矫情地挥舞。 “除了口衔金匙出世的幸运儿,谁不是成天为了生计劳碌奔波?多少弱质红粉赤手空拳在外面求生存,她们的艰难困苦,难道不更甚于你这个大男人?!” “举凡升职加薪等等,到两军对垒的阵前,女人凭天生优势,多少能占点便宜,男人如何及得?”周子靖吃她一番揶揄,既恼且羞之下口不择言,只想反击。 “女人的才干能力统统都可以忽略不计,唯有天生优势让人津津乐道!女人若果然能够凭借这点优势出奇致胜,也是某种程度上牺牲色相的结果。你把这叫作占便宜吗?”她针锋相对,寸土不让。 子靖自知不是她的对手,待要偃旗息鼓,又拉不下面子,悻悻然地嘟囔:“女人嘛,天生应该是在家里相夫教子,何必张牙舞爪,与男人争夺天下!” “说得好!如果有个值得为之洗衣烧饭的男人,女人们又何苦抛头露面?可惜世面上懂得怜香惜玉,有诚意的男人太少!” “谁说的?!我每天没日没夜地工作,像头牛一样拼命,想给她挣一份衣食无虞的生活,我的诚意还不够吗?可她还不是嫌我没有出息,赚钱不够多不够快?还不是跟另外一个男人跑掉了!”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恻然之色,沉默片刻,语气缓和下来:“也不见得每个女人都这般势利。” “四年!我同她在一起四年!结果她什么话也没留下,连一声再见都欠奉,走得乾乾净净!” 周子靖一边说一边心中觉得不可思议。这些话,憋在心头有不少时候了,一直不肯对旁人透露半点,今夜在酒吧里遇见一个陌生女人,突然间同她推心置腹,简直是不可思议。 她叫了一碟水果拼盘,推到他面前,劝他道:“人家既然决定走,自然是不想和你再见,又何必虚伪客套?男女间一旦分手,就是恩断义绝,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你实在没有必要过于执着,退一步海阔天空。” “说得也是,”周子靖一愣,随即点点头,吃了一片哈密瓜。“你还有什么高见?敬请赐教。”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确实,人不风流枉少年!还有没有?” “还有──你想不想跳舞?”她把头发拨到脑后,站了起来。 他们相携走下舞池。子靖在忽明忽暗的灯影下,陪着她尽情地扭动。她的姿态放松而毫不夸张,周身柔若无骨,跳得相当好。 “把你的太阳眼镜取下来!”她大叫。 “你说什么?”音乐太响,他根本听不清楚。 “把你的太阳眼镜取下来!” 这回子靖听明白了,却益发疑惑,因为,他什么眼镜也没有戴。 一曲终了,回到桌前坐下来,她要了一杯柠檬冰茶,一饮而尽。她汗湿了的刘海贴在前额,两道眉毛高高挑起,目光晶茔闪亮。不等子靖再问,便主动开了口:“你时时刻刻将一副太阳眼镜戴在脸上,所以看全世界都是黑的。结果不过是害得自己抑郁寡欢。” 这素昧平生的女子敏感尖锐得很,更难得的是直言不讳,开诚布公。子靖闻言,不免感慨万千。和秀琳分手一年多以来,他几时真正放松过?他根本从未摆脱过自怨自责,自怜自伤,自暴自弃的情绪,这些情绪不仅遮住了他的视线,也遮住了他的心灵。 周子靖打量眼前的女子,霎时间大起知己之感。他举起酒杯:“来来来,我敬你!” 她喝了,温和地笑:“人生其实非常简单,起点是生,终点是死。从起点出发以后,你兴高采烈还是愁眉苦脸走向那个终点,只在于你认为哪一种形式比较划算。我看,你吃亏在凡事太爱钻牛角尖。须知除了你本人,没有人能够对你的快乐负责任。” 她说这番话,当然是要劝导子靖,神态又透着茫然无助和……苦恼,感慨的成份不少。她是什么来历?经历过什么变故?为什么独自在此?子靖心中有无数疑问,却不愿意直接开口相询,唯恐一不小心便破坏了此刻两个人之间融洽的气氛。酒吧的侍者走过,子靖见她面前的杯子快空了,自作主张帮她另点一份草莓口味的马格丽特,顺口说:“这里的马格丽特,草莓口味的比普通的柠檬口味调得好,你试试看。” “你很细心,对人体贴周到,你要当心了。像你这样的人容易让感情泛滥成灾。”她接过盛着粉红色液体的阔口高脚酒杯,抿一口,笑着调侃他。 “那还得看对方是何等样人。”子靖明确地表示对她的好感。 其实她并不是那种媚眼纷飞的,惹火的妖艳女郎。她的身材偏瘦,穿着打扮端正斯文,言谈举止完全没有丝毫调情的嫌疑。子靖最初决定主动与她接触,是因为独自枯坐太无聊,也是在酒精的怂恿下突然想冒一次险,总之他绝没有对她一见钟情,只是很欣慰地觉得,自己心底有某种被封冻已久的柔软温润的情绪,正在她谈笑自如之间慢慢融化,慢慢苏醒。 他握着她的手,拉进了两人的距离。从她身上发间飘散过来的淡淡幽香,让他把持不住地心猿意马。她的体温通过他的掌心流窜到四肢百骸,激发起威士忌加冰的热力,在他的体内左冲右突。 “我想我会喜欢你!”周子靖仗着酒意,装疯卖傻,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有几分是逢场作戏,几分是真情实意。 她从水果拼盘中挑出一粒又红又大的草莓,从容送进嘴里,回答:“谢谢你告诉我,我还算是个可爱的女人。” “这用不着我说,你当然是可爱,不仅可爱,而且聪明练达。” “错。聪明者,会得明辨是非;练达者,会得洞察世事。女人若于二者之中占其一,已大大刺激男人的优越感,不能被算作可爱,何况我不幸兼而有之?你看你,言多必失。” “不,这回是你错了。只有心智不健全,缺乏自信的男人,才需要懵懂无知的女人来衬托。” 她听了,侧着头想了一想,举杯笑道:“说得有理,我也敬你一杯!” 在他们畅谈痛饮之际,夜越来越深,窗外的雪花仍然在绵绵不断地洒落,暖气充足的室内却感觉不到外面的温度。酒吧里的人越来越少,侍者开始收拾桌椅杯盘,看来是到打烊的时候了。 “我们也该走了,”子靖站起来,拉着她往大门的方向去。他已经半醉,脚步蹒跚,不确定从这里出去之后要到哪里去,只知道此刻不想与她分开。 “嗯,是这边!”她的头倚在他的肩上,手指着左前方。那里有通往酒店大堂的另外一扇门。 她显然也是喝多了,舌头有点转不过弯来。不过她的意识绝对是相当清醒的,她不会不明白自己的建议对子靖暗示着什么。 搀扶着她走过大堂,进了电梯,上到六楼。在她的房间门口,子靖略为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跟着她走进里面去。 一关上门,她整个身体就倒在他怀里。在子靖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她开始吻他。吻他的前额,他的脸,他的脖子,然后回到他的嘴唇。她的全部重量都压在子靖身上,隔着厚厚的冬装,更令他觉得浑身燥热难当。 良久,她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嫣然一笑,转身径自进了浴室。剩下意乱情迷的子靖,颓然仰倒在床上,心中对将要发生的事有一种诚惶诚恐的,近乎犯罪的期待。 差不多等了十多分钟,浴室的门终于打开了,水汽蒸腾处,她半倚着门框,带着几分挑战的意味,对他含笑注视。 显然是沐浴方罢,她的长发半湿,脸颊被热水浸得通红,身上仅用一条深蓝色的长毛巾包裹,勾勒出凹凸有致的曲线。一双匀称的小腿和整个浑圆的肩膀裸露在毛巾之外,细致的皮肤如羊脂,如美玉,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诱人的光泽。 子靖仔细地,温柔地凝视她,慢慢坐起来,慢慢地走到她跟前。然后,猛然将她拦腰抱起,放在床上,轻轻一拨,深蓝色的毛巾随即松开。紧接着,子靖的衣服也渐次落到地板上。 次日上午,周子靖醒来时,脑袋还隐隐残留着宿醉的疼痛,使他的意识有些许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过了好久才想起来,今天是星期六,不必赶着去公司报到,还有,昨晚在酒吧里,他邂逅了一个言辞犀利的女子。 而这个女子,此刻在他身畔熟睡。 周子靖有些难以置信,昨天还形影相吊的自己,今晨醒来居然有个女子同床共枕。更做梦也想不到是,这个陌生的女子竟有青眼独加于心,不嫌弃他平凡粗陋,在短短的时间内同他发生了如此亲密的关系,焉知不是注定的遇合,命中的缘份? 情与欲,原本交织难分。由情之所钟而至以身相许,固然是爱情的一种模式;而由云雨缠绵而至声气相通,也不失为通往天长地久的另一条途径。子靖想着,心中迅速充满对她的轻怜蜜爱。 此时她睡得很沉稳,籍着厚重的窗帘外透射进来的微弱光线,他转头静静地审视她,发现她在梦中犹自紧蹙着双眉。昨夜,酒酣耳热,情绪激荡,他一直没有余暇认真仔细研判她。此时回想她的言谈,子靖相信,她一定满怀沉重的,不愿为人所知的心事。 子靖半抬起身子,凑过去轻轻抚摸她那两道紧锁的眉头。 他把她惊醒了。微睁的双眼看见子靖,她有几秒钟的错愕,然后立即反应过来,被褥下的身体倦缩得更紧,她懒散地建议:“我们今天痛痛快快玩一整天,你说好不好?” 子靖毫不考虑地答应了她。 大雪下了一整夜,到处都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天气依然是冷,好在头顶上暴风雪过后的阳光特别明朗,才教人不至于瑟缩萎靡。 她对纽约毫不熟悉,周子靖是地主,理所当然要充当向导。他先带她乘地铁到二十三街上的一家韩国餐馆吃烤肉。她的胃口极好,偏爱精巧的各式韩国泡菜,虽然被辣得唏哩哗啦,也照样大嚼不误。平常看多了一味节食,在餐桌上计算卡路里的女人,子靖格外欣赏她的自然随意。受她的感染,自己也觉得食欲特别好。 吃饱喝足了,他们相携沿着第五大道上漫步。这是曼哈顿区赫赫有名的街道,两旁高楼林立,名店遍布,向人们昭示着纽约全世界首屈一指的繁荣和奢华。子靖指点着沿街著名的建筑物一一向她介绍,脸上免不了笑出几分作为纽约人的骄傲。 她的情绪也始终亢奋得很,披着淡绿色的厚呢大氅,把镶滚着雪白兔毛的帽子掠到脑后,迎着阳光,有说有笑,显出毫无机心的开朗,和昨夜酒吧里那个城府深沉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这就是著名的川普塔了。现在人人都知道比尔盖兹,而在几十年前,平民家庭出生的川普先生是自力更生,奋发图强的成功典范。因此在他实际上已经破产以后,美国政府还在经济上支持过他,以维护他在公众心目中的形象。”他们走到昂然耸立的川普塔下,子靖边说边拉起她的手。“进去看看吧!” 川普塔的底下数层都是出售精品的专门店。此时圣诞节将近,每一层的大厅之中,天花板上,以及每个墙角,都由圣诞红,缎带花,金色铃铛和水晶珠链装饰,各处摆设的图案不同,却是一样的设计巧妙,构图精美,把节日将临的气氛渲染到热闹繁华的极至。 子靖突然想起,不知曾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圣诞红的花语是:“我的心在燃烧”。不,此刻他的心并未燃烧,只是解了冻,感觉很温暖。 两人逛到四楼的“COACH”专门店,她看中了一个深褐色滚边的米色小手袋,式样很简洁又不单调,爱不释手。子靖索性买下来送给她。她含笑道谢,收下了,并未推托客套。 然后他们走到洛克菲勒中心,她提议下去滑冰。子靖好久没有运动过,两个小时下来,出了一身汗,心里堆积的郁闷烦躁似乎也随汗水被排出体外,整个人轻松雀跃起来。 直到晚餐时分,他们才回到酒店。洗过澡,懒得去楼下餐厅吃饭,于是点了两份意大利餐,吩咐送到房间里来。 侍者推着小车将晚餐送上来,窗下有一张配着两把椅子的小圆台,正好充当他们的餐桌。子靖要的是一份薰桂鱼,她点的则是核桃大虾,配着白葡萄酒和沙拉,面包,一碟果酱牛油,在小圆台上摆得满满的,居然显得颇为丰盛。 他们相向而坐,拉开窗帘,曼哈顿的万家灯火都在他们眼前,帝国大厦几乎伸手可及,有灯光不断转换出各种圣诞花环的图案,为夜色增添了缤纷变幻的色彩。 房间的光线调得很黯,两个人话说得很少,不时伸长手臂从对方盘子里叉一两样东西来吃,默默地视线交流缠绕,温馨浪漫的气氛混合著暖气在房间里弥漫。 和她相处整整一天下来,周子靖到此刻只觉得,这女子有中国传统教育下的温婉,却不拘谨,有西方文化熏陶出的爽直,却不放肆。她的品味,喜好,学养,谈吐,竟无一样不令他喜欢,他真的是会喜欢她的,或者,他已经开始喜欢她了! 夜里,子靖抱着她柔软的身体,无限依恋,无限怜惜。他低头轻吻她的粉颈,咬着她的耳垂,非常非常体贴细致,仿佛是要弥补昨夜酒后的鲁莽粗忽,又仿佛是要仔细品味每一分与她水乳交融的感受。 可是,还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呢,子靖微笑。他本是个徇规蹈距,不肯越雷池半步的人。对待这件事情上的态度和他平时待人接物的基本原则大有出入。明天,等明天吧,子靖模糊地想。等她对他的了解再多一点,对他的信任再多一点,或许会主动给他答案的。 星期一的清晨,子靖被闹钟吵醒,朦胧间顺手一摸,身边是空的。他吃了一惊,跳起来环室四顾,小小的房间里寂静得异样,只有他自己呼吸的声音,哪里还有她的踪影? 半边空床上,枕寒衾冷,她显然已经离去多时了。她的行李也都不见,只留下一样东西,在子靖的枕头下面,露出鲜艳的红色。 周子靖认得那是她昨天系在脖子上的红色大白圆点的丝巾。他抽出来,打开看时,丝巾里裹着一小束漆黑的头发。 她走了。她没有给他道别的机会,子靖明白,是不愿意与他再相见。啊,那个令他怦然心动的神秘女子。 她从她的世界里走来,到此处和他邂逅,他们两个人相知相惜的这一段情缘,原本独立于他们各自的世界之外,不会同他们的过去或未来有任何交汇的时空。 子靖并没有感到特别意外,也没有哀痛欲绝。 他走到窗前,放眼望去,积雪正开始消融,昨天被白雪装扮出来的琉璃世界已不存在,地上印满车辙足迹,变得脏乱不堪,纽约不可避免地恢复自己的本来面目。 他叹了一口气,拉开窗子,扑面而来的凛冽寒风让他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他抖开丝巾,任凭那一束黑发丝丝缕缕散到寒风中去,在半空中飘飘荡荡,从他的视线里渐次消失。最后,他手一松,那丝巾也被吹走了。 他并没有到酒店的旅客登记处查询她的资料,没有必要了,何必硬闯入她的生活里去?再说,她登记的也不见得会是真实的姓名地址。走出酒店大门的时候,周子靖想起从前不知在什么地方读到的几句诗,不由得哑然失笑── “我是天空中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无须讶异,也无须欢欣,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此后,周子靖又回到形只影单的日子,生活的模式依然和过去一模一样。但凡遇到困难阻碍,还是无人商量,无人关心, 一切都只有靠他自己用尽吃奶的力气苦苦抵挡,挡得过时是他的运气好,挡不过时也还是必须挡。 他仍然每逢周末都到希尔顿酒店的酒吧去,消磨几个小时的光阴。果然没有再遇见过她了,连个略像她的女子也不曾见到。他习惯了一口一口地喝着威士忌加冰,一点一滴地回忆和她相处的每一个细节,倒不是因为想她,而是不忍忘却自己生平仅有的一次浪漫经历。 唯一改变了的是他的心境,他不再如以前那样容易烦躁,容易灰心了。他永远不会忘记在某个狂风暴雪的周末夜晚,有过一个与他萍水相逢却心意相通的女子,曾在雨散云收之后,躺在他臂弯里说的一句话:“其实,你并不孤单,这世界上到处都是需要爱的人。” 是的,周子靖想,只要他用心去寻找,总有一天能找到一个需要他的爱,愿意在他的世界里与他同舟共济的人。到那个时候,他与她的结局,必定不是一个周末的恩爱,而是一世的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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