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机》(四十二)

“没,没,没有呀!” “没有?”那人说。“让我看看你的工作证。” “看就看好啦。”蒋际时说,“真的不是公安局的。真的。” 他那认真的模样使那人的面部表情起了变化。他补充说,“不过,公安便衣身边什么样的工作证都有,” “真的吗?”蒋际时惊问道,声音里不免有一丝失望,“那,我的工作证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罗?” “看还是要看的,”那人说。 蒋际时从口袋里摸索了好一阵,最后掏出一张皱巴巴脏兮兮的“临时出入证”。“你看。就这个。” “临时出入证?”对方惊讶了。 “我没有正式工作。做临时工。” “为什么?” “右派份子。” “工人里也有右派?” “不是!是先戴了帽子,后当临时工的。” “在哪里戴上的帽子?” “北京大学。” 那人上下打量际时。“你是北大学生?” “那时候是。” “十几年了呢。你,一直------” “一直做临时工。” “干什么活?” “基建队泥水小工。” 那人不做声了。他又反复打量蒋际时。“在北大,念什么?” “英国文学。” “晓得卞之琳吗?” “我的指导老师。” 那人又不言语了。沉默了一会,他问“念到几年级?” “大三。” 过了一会,那人又问,“家里有什么人?” “没有。就是我一个。” “没结过婚?” “谁会嫁右派临时工。” “每月拿多少钱?” “三、四十元。加班有点加班费。” “喜欢看书吗?” “那还用问!” “你没有注意我?” 脸红了。“漫不经心的。没有目的的。” “为什么?” “你,看上去,不像回收站的工人。” “像什么?” “像文艺界的。” “根据什么?” “说不上来。” “好啦。再见。” “那么,再见。” 两人背道而行,走出几步,那人回头叫住际时。“等一等。”他说。际时转身面向着他。 他朝着际时神秘地一笑。“我,我,喜欢从废纸堆里淘点书。我给他们点好处,他们就让我在垃圾里翻。几分钱一斤嘛。你看,今天弄到这三本书,”他从塑胶袋里拿出他觅得的宝藏:一本商务版>、一本袖珍版纪德的>、一本木屋书局的范纪美译海涅诗集>。几本书都已非常脏旧了。“破旧不要紧。我会修补。” “啊!这书!啊,你!你!”蒋际时不禁手舞足蹈大呼小喊了。 “怎么样?”那人得意地笑着说,“有点噱头吧?” “有!有,有噱头!你真有点,有点,” “有点啥?” “有点------噱头!” “阿哈!有点噱头!” 人的兴趣嗜好,有的是后天养成,有的是与生俱来。不论社会多么严酷世道多么无序,人的兴趣嗜好的丰富复杂不会改变,因为这就是人之所以为人的特性之一。 两个爱书如命的人,在黄昏街头的冷风里邂逅了,一时竟忘记了时间和时代----这个不把这些书籍消灭尽净不会甘心的时代。 那人允许蒋际时去他的住所观赏他的宝藏,“你还可以在我那里吃饭。”他又加了一句,“不过,次数不可以太多。” “不吃你的饭。我吃食堂。你的书,我可以借吗?” “不可以。”那人断然说。 蒋际时被他的坚决语气吓了一跳。他眼金金地望着那人。过了一会,说“不借。不借。一定不借。” “来还是要来的啊。” “我来。我当然会来。一定来。” 回到家门口用钥匙开门时,蒋际时忽然想起,不仅没问对方的住址,连相互的姓名也忘了交换。 不过,找他不难。到废品回收站走一趟就准找得到这个怪人。 郝企之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人,对他要用硬的一手。譬如说你想借他的书看,挑好拣好夹在胁下,说声,“这几本,我拿了啊!”说罢看也不朝他看,表示这个借书的决定是不会改变的,拿走的举动是无 可阻挡的,你的任何反应我都是无动于衷置之不顾的,接着转身就走,这时他就会惊骇万状,目瞪口呆,讷讷无言。这书,就真的借成了。如果借书人太客气太讲礼貌,怯生生羞答答欲说还休拐弯抹角地表 述想借书的愿望,那就给郝企之提供了一个尽情发泄怪气的机会,他会用一种像听到外星人的语言似的怪异表情,使对方感到向他提出借书的要求犹如向他提出借妻的要求一样的厚颜荒唐背悖情理而自感气 馁马上打退堂鼓。稀奇的是,这种唯一有效的颇类强抢的借书方法,一次成功,就像领到了图书馆的借书卡,以后就畅行无阻了;好像他已经对你服了输害了怕,心甘情愿地让你跟他共产了。蒋际时有将近 一年多的时间根本不敢存有向他借书的奢望和妄想,只是在郝家的丰富的无一不是精品的宝藏面前羡慕得宛如饿鬼见到了橱窗里的佳肴,可望可闻就是不可染指。后来,在郝企之家里,他碰到几个年轻人,话不多,郝对来客也无亲近的表示,他们却胆大妄为,任意选取若干书籍,往包里一扔,或胳肢窝里一夹,嚷了声,“这几本,拿了啊!”就如出无人之境般地扬长而去了。这直把蒋际时看得瞠目结舌,百思不解。心想,我跟你,也算得萍水相逢惺惺相惜了,现今世界,知识文化已被践踏得成了□泥,能交上几个“雪夜闭户读禁书”的知心朋友呢,何以你对人这样的不公平,别人借得,我就偏偏不行?几次鼓足勇气想单刀直入,却又临时怯阵只怕吃个没轻没重的闭门羹,以后连朋友也做不成了。蒋际时不怕穷酸不怕脏累不怕孤苦不怕微贱,闭门羹却是极怕吃的。尤其是吃自己很看得起的朋友的闭门羹。这个 可怜的天涯沦落人,被时代和命运剥夺了一切,唯有一份自尊是努力卫护不肯轻弃的。 郝企之读不读那些他“淘”来的好书无从证明,因为他从不谈书,谈文学。他如不看,何以知道那么多古今中外的文学名家以及名著包括名译、名版?如看,又何以绝口不谈一字不提?这就是怪人之怪 了。蒋际时想。不过,在这个时代,怪,就是特质、特色、特性。反之,有点自己的特殊个性,就是怪了。这个时代把人变成了一律的统货,在哪个医院诞生,户籍固定在哪里,进什么学校读书,读什么书 ,唱什么歌,吃几斤粮,用几尺布,做什么工作,拿多少工资,讲什么话,持何种观点、信什么主义,死了送哪里火葬,都是有政策规定的,由政府安排的,人是不能有自己的选择的,于是人就变成机器上 的零件工厂里的产品棋盘上的棋子了。而这个郝企之倒真的不是统货里的一个。这就稀罕了,难得了。在知识份子里,出头的椽子出头的鸟都是注定要倒楣的,他却隐居在工人队伍里一直平安无事;别人“ 私藏”一本两本“反动书籍反动文件”在文革里往往弄得家破人亡死无葬身之地,他却好好儿地保存着一个“反动书库”而竟毫发无损。如今政策改变了,他的全部宝藏忽然就合法化了。这不也是奇迹吗?奇事总是发生在奇人身上的。蒋际时于是就认为自己找到答案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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