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轮金色的旭日,冉冉喷薄上东方,大把大把挥洒万丈光芒,一扫长夜残余 的阴暗混沌,先给大地镀上一层澎湃的辉煌,再支撑起天宇浩廓澄净。 天使湖,金光斜射在静谧辽阔的水面,自由的沙鸥开始在波光上展翅飞翔...... 孤岛上,几缕晨雾婀娜如带,缭绕着朦胧初醒的小树林,树林里百鸟悠扬婉转,奏 起了生命一天的晨曲。 起居室内,大卫腰杆笔直坐在一张椅子上,梦蒂站在他身旁,正在替他解除头上的 绷带。他身子一动不动,象个听话的大孩子;她动作小心翼翼,象是生怕碰疼了他。 随著纱布一圈圈剥落,梦蒂显得越来越紧张。 最后一层纱布除下,她睁大眼睛向他的额头望去 ...... “糟糕!”她惊叫一声。 “怎么啦?我的感觉挺好呀。”他的语调轻松。 “我真抱歉,希望你别太难过。”她的语气沉重,说着递给他一面镜子,忐忑 不安 地注视着他的反应。 接过镜子,他一眼望见自己右额头上一道长而清晰的疤痕,不由得微皱一下眉头, 随即就舒眉展眼了。 “我当是什么严重问题呢,原来不过是一条早到了几天的皱纹。干吗说抱歉,这又 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不肯去医院的。其实,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个结果,没什么值 得难过。” “你要真的不在意就好,希望它能自己慢慢消除。另外可以试着用头发将它遮盖住。” 不清楚他是不是故作轻松,她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他感觉到了这个。 “我倒希望它能永远留在那里,掩盖更完全没有必要。” “永远留在那里?为什么?” “生命洗礼后留下的印记,得来不易,所以弥足珍贵。” “瞧你说的。”她不由扑嗤一笑:“照你这理论,我也真应该留有这么一块生命洗 礼的印记。”说着,她的神情好似又回到了那难忘的暴风雨之夜。 “你却千万不能!”他大叫一声,双目扑向她秀美的额头,好像天大的不幸已经发 生。见他这副痴样,她又不觉莞尔。 “哦,感谢上帝,你没有。”他故作松了一大口气,两人一齐笑开了。 不知怎么地,她觉得他象一条凝重的河,轻松的谈笑偶尔泛起波光,转瞬即为遒劲 的逆流吞没。 “梦蒂。” “嗯......” “虽说语言总是肤浅苍白的,我还是想说,我感激不尽这段日子你的无私陪伴和精 心照料。” “我不要听肤浅苍白的语言。”她微微歪着头,目光盈盈望着他,略带俏皮的神情, 更是妩媚醉人。 “好吧,那我就不多说了。”他极力控制着自己,将微颤的目光移向别处,低声道: “我恨我的心象这湖水一样深,而语言是湖面上的层层涟漪。” “大卫,你的伤总算痊愈了,健康恢复得挺快,多令人高兴。让我们谈些别的,不 好吗?” “当然好,可谈些什么呢?你起个话题。” “这段日子,我发现了你的一个小小秘密。” “什么秘密?”他 一下子紧张起来。 “原来你是一位颇有造诣的钢琴家,或说作曲家。” “谈不上这个家那个家啦。”霎时,他的脸上象是蒙上了一层阳光照射下的冰。 “怎么,不对么?” “来,梦蒂,我想给你看些东西。” 大卫领着梦蒂,来到了他的书房。第一次踏进他的禁地,她不由得好奇地四下张望: “大卫,你的书房真不小。呵,好大的一座贝多芬铜像,看上去真雄伟。”她边说 边朝宽大的橡木书桌走去,细细欣赏着那怒发冲冠、双眉紧锁、满面愤奋,似在向 不公的人生命运倔强示威的深色金属人头。 “还好,原本计划塑得更大的,但最终决定还是采用真人尺寸,以半身胸像的形式。 要知道,我心目中的他的铜像,比这要高大得多。”他的语气透着一种骄傲。 “这是你的作品?噢,大卫,你还会雕塑?”她惊讶地向他转过头去。 “让你误解了,我哪会什么雕塑,但我又确实参与了他的设计,确切说,这是我和 我的一个好朋友,一位年轻雕塑家 --- 也是个贝多芬迷 --- 的联手之作。我提供 原始构思和创意,着重在阐释大师奇特不凡的气质风貌,雕像则由他一手创作完成。” “原来是这样,的确是一件杰作。” “这铜像和你现在使用的那把瓜奈里古琴‘那波里的夜莺’,是我拥有的两件无价 珍宝。这雕像在我心目中已经完全拟人化,看着他,我就象面对着活生生的贝多芬。” “想不到你对他这么有感情。那么,什么是你所说的,大师奇特不凡的气质风貌呢? 我至今还没有真正把握住,这正巧是我近来学习上的一个重要问题。” “在这件作品的创作期间,我参阅了几十上百件出自不同历史时期的贝多芬雕塑, 在风格各异的艺术家手下,同一个贝多芬被塑造成多种形象,如孤高狂暴的音乐天 才,愤世嫉俗的革命家,悲天悯人的殉道者,沉思冥想的智者哲人,等等,还有其它 不值一提的种种。这些作品从不同侧面刻画主题形像,根据艺术家个人的理解,也 无可厚非。但在我看来,他们大多没能透过表象,从灵魂上把握住本质的东西,所 以不尽人意。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请先告诉我,你对这件作品的总体印象是什么?” “嗯...他看上去不那么英俊威严,也不那么粗放不羁,那些是我见惯了的两种贝多 芬形像。你的这个贝多芬,显得很...很有一种深重与光明交织的震憾力。” “敏锐的鉴赏力。美化失真,写实也失真,都不能使人通过外表参透内在。我个人 的理解,贝多芬独一无二的气质精神,只在一个词 --- 奋争,或曰人的奋争。这人 的奋争包含有两个层面:现实层面与超现实层面。现实层面是人与悲惨的个体命运、 人与黑暗的群体社会的奋争;超现实层面是人的光明神性与人的浑噩人性的奋争。 奋争是贯穿贝多芬一生的主旋律,也即他不朽形象的风采和神韵。” “言简意赅,你的解释听上去很有道理,也不难理解,但往深里想好像又不尽然。 看来我需要在今后长期的学习当中,结合大师的具体作品去逐步领悟体会。” “自然,对於说不完道不尽的贝多芬,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切身体检。罗曼罗兰 称拿破仑和贝多芬同为十九世纪欧洲两大英雄,势利浅薄的世人觉得这说法抬高了 贝多芬,其实恰恰相反。拿破仑可能改变了当时社会的某些地理和政治版图,而贝多 芬给艺术世界乃至整个人类注入了一种全新的精神。就文明发展境界的卓越崇高来 讲,作为政治家的拿破仑哪能望作为音乐家的贝多芬之项背;他们一个是人间世俗 的君主,一个是精神领域的帝王。” “哦,大卫,谢谢你发自内心的解说,你使我对大师的理解和爱戴又增添了几分。” “我更要感谢你,梦蒂,谢谢你的聆听和认同,与我一道分享对大师的感情。” 梦蒂抿嘴冲贝多芬甜蜜一微笑,移开了目光,抬头向墙上望去,那里挂着大大小小 几副镜框,及一些黑白彩色图画和相片。 “呵,我猜的一点不错,大卫,你真的是一位专业音乐家,并且我们原来还是校友。” 她毫不掩饰她的惊喜。 “校友是真的,音乐家则一点谈不上。” “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呢?我很高兴知道这个。” “因为我怕会让你失望,也让我自己感伤。” “这又是为什么呢?”她随口问道,没有留意到他情绪的变化,仍兴趣盎然地浏览 着墙上的图片。一张张看过去,象是又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似地,她为一幅大照片所 吸引,凑上前去仔细端详起来:座无虚席的观众,庞大的交响乐队阵容,立于正中位 置的乐队指挥正是大卫。 “这场景看上去好熟悉呀,这是......” “五年前的春天,市立音乐厅,《振兴古典交响音乐会》会场。” “哦,等一下,我想起来了,事实上,我参加了那场音乐会,那年我才上高中。这 么说,你就是那位被媒体广告誉为‘拉赫马尼诺夫希望之星’的年轻钢琴家兼作曲 家了?”她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很不幸,那正是本人。”他笑得很苦涩。 “怪不得我第一天见到你,就感到有些面熟呢,觉得以前一定在哪里见过,却又怎 么也回想不起来了。” “两种人物,境况迥异,时间又过了这许久,也难怪你想不起来。只可惜我当时没 遇见你。” “可是...后来乐坛上就再没有你的消息,你 ... 你怎么会......”说到这,她一 下子面呈惊异。 “怎么会由一颗希望之星堕落成一个劫持犯?” “哦不...大卫。” “一切还得从那场噩梦般的音乐会说起。” “那年,我刚以荣誉学生的身份自朱利安音乐学院作曲兼钢琴专业毕业,可谓风华 正茂,顾盼自雄,立志要创一番大业,以古典音乐的伟大人文精神,振兴现代严肃 交响音乐。为了追求创作的充分自由,免于受制于人,我多方设法,自筹资金,组织 了自己的乐团,继而举办了首场个人音乐会,演奏我亲手创作的现代交响乐作品。” 大卫沉重沙哑的声音,将二人一道拉入对往事的回忆: 交响乐队在大卫慷慨激昂的指挥下,鼓乐齐鸣,雄浑激越,将乐曲推向了海啸般的 高潮,完成最后的乐章。音乐终了,指挥台上的大卫,高举张开的双手凝固在空中, 仍深深沉浸于自我陶醉的梦幻;半晌,他才收回指挥棒,缓缓回转过身来,面向观众 鞠躬谢幕。台下,传来了可怕的沉默;良久,稀稀拉拉的掌声终于响起,其间夹杂 着此起彼伏刺耳的嘘声。 台上的大卫,满头汗水,一脸惊愕、屈辱和悲哀。 天使湖,孤岛上,大卫和梦蒂来到阳光明媚的户外,一边沿着湖边沙滩漫步,一边 继续着方才的交谈。 “后来呢?”她侧转头望着他,眼神充满关切。 “可想而知,接下来的几场巡回演出,结局都大同小异,我的初试啼声以惨败而告 终。然后是名声扫地,众叛亲离;债台高筑,走投无路,债务人接踵而至,长期官 司缠身,差点没被送进监狱。两三年后,意外地从过世的伯父那里继承了一大笔遗产, 总算还清了债务,可雄心、事业,却消磨殆尽了。再后来...就遇到了你。”他黯然 打住。 “明白了。”她轻声道。 他们继续漫步,一时无言,各自想着心事。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现在可有什么计划?”她停下脚步。 “计划?” “嗯......” “你是指...重新开始?” “是的。你的音乐很有自己的风格,虽然一时还不为人们所接受,我相信你能做得 更好。” “多少年了,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对我这样说,而且这个人是你。” “我并不是在试图用好话安慰你。” “我当然明白,率真是你一贯的作风,你的直觉让我感到格外珍贵。” “那么......”她等着他接下去。 “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噢,我的音乐事业已日暮途穷。” “很少有人能一步登天,艺术创造更是一件长期而艰巨的工程。失败了再重头来, 真正的艺术家应该具有探险者百折不挠的勇气。” “我感谢你的激励,梦蒂。理论上,这些常识道理我都懂;现实中,做比说要艰难 得多。我不是没有尝试过跌到了再爬起来,结果却是屡战屡败。” “我更欣赏屡败屡战的精神。” “在事业的探索和追求上,我经历过的非人屈辱比头上这伤疤要刻骨铭心得多,没 有身处其境很难完全理解。我已成了乐坛甚至社会的弃儿,另起炉灶又谈何容易。 我最怕的是旧创未消,又添新伤;那样的话,终结的就将不仅仅是我的艺术生命。” 她微微张了张口,刚想接下去再说什么,一眼瞥见他紧锁的眉头,阴郁的面容,连 忙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两人默默沿湖散步,一时无语。 湖波不惊,水平如境;微风悄悄吻着轻柔起伏的绿意,零星数点鸟儿划过水面无声, 天籁回旋着宁静得深邃的韵律,令人身处其境隐隐砰然心动;生命中偶而演出的休 止符,不弱于放声高歌的最强音。 最终,她抬起手来向后撩撩秀发,举目向云翳尽洗的碧空望去;日上中天,灿灿阳 光下,她明亮的眼波盈盈闪烁,婉转流溢着天蓝色的清澈光辉。 “大卫,可以问问,作为音乐家,你最景仰的音乐家是哪一位?”她轻声问得似乎 很随意。 “你是不是明知故问?梦蒂,贝多芬是我唯一的人间偶像,那仅次于上帝的世俗神 明。”他的情绪也逐渐多云转晴。 “他的神明表现在什么地方?你都喜爱他的哪些作品?” “乐圣不是以高产著称,而是以质量取胜。他所有脍炙人口的交响曲、协奏曲、序 曲和奏鸣曲等,都是我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仅以他壮丽辉煌得无与伦比的《第五 钢琴协奏曲》为例,除了说此曲只应天上有,我们所能够做的只有洗耳恭听。那里, 大师圣洁高尚的人性奇妙地融合于音乐,在淋漓尽致的昂扬振奋之中,我们可以清 晰地感受到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个体的人所能够具有的天上的神性。”说到 这他已是神采飞扬。 “你的激情让我很受感染。可是我想,大卫,是不是在表层的人性领域被超越过后, 才能触及到那更深层的神性?”她的声音柔婉。 “应该是这样的。我们首先是自然的人、社会的人,然后才是超脱于自然和社会的 人。贝多芬最为人性,也即最为社会性的代表作,当属他的《英雄》和《命运》。” “它们是学校乐队经常演出的曲目。作为首席小提琴,我在演奏技术上没有问题; 但作为一个音乐欣赏者,我对这两首交响曲的理解至今还很肤浅。你呢,大卫?” “英雄命运的魂魄已经浸透到我的血液,进而成为我灵魂的组成部分。” “那么能不能谈谈,你在聆听它们时,除了那自不待言的旋律和节奏的美,主要还 感受到了什么?” “我还深切感受到的,自然是蕴含于这美的旋律和节奏中的那高迈的精神。” “具体点,什么精神呢?又为什么称之为高迈?” “是...是奋争...为什么称之为高迈?这个问题......”飞扬的神采,蓦地僵化在 他的脸上。 “是奋争。你刚才说贯穿贝多芬一生的主旋律是奋争,我觉得很对。结合具体作品, 他的人与悲惨的个体命运、人与黑暗的群体社会的奋争,集中反映在他的《英雄》和 《命运》;而他的人的光明神性与人的浑噩人性的奋争,主要反映在他的《第九交响 曲》,《第五钢琴协奏曲》等作品,我这样理解对吗?” “对...对的......”他的眉头开始一点点锁紧。 “最后一个问题:记得某个历史人物曾经说过大意是这样的话:听着贝多芬的音乐, 我的勇气将永远不衰。你对他的这话,有没有某种同感或共鸣呢?”她的语气依然 温静。 “同感,共鸣,有,还是没有?说没有,我有;说有,我没有,到底是,有,还是 没有?......” “啊,对了,我忽然又想起了贝多芬自己的话,一定也是你所欣赏的:‘音乐是比 一切智慧、一切哲学更高的启示。谁能渗透我音乐的意义,谁便能超脱那常人无以 振拔的苦难。’我在想,不是你没有真正理解他音乐的意义,就是他的这话并不确切, 二者必局其一。” “哦...梦蒂,兜了这么一个大圈子,原来你,你这是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啊!” 艰难地应道,他的面色再次陷入哀怆的抑郁。 “是的。我觉得你的思想和行为实在很矛盾,一方面你热情赞颂、极力推崇贝多芬 式的奋争,另一方面又拒绝身体力行这种精神。” “我......” “如果我的看法有偏颇的地方,请你指正。” “你的看法...一针见血正击中我要害。” “那么......” “......” 再一次沉默。 “好吧,梦蒂,跟你说实话吧,”这次是他首先打破沉默:“我从未真正放弃过创 作,正如我还没有对人生彻底绝望。几年下来,零零碎碎也写了一些,酝酿中的腹 稿就更多,只是......”他欲言又止,摇摇头,继续朝前走去。 “只是什么呢?大卫,原来你一直在坚持创作,知道这个我真高兴。” “只是,我已将我孤独中的创作,当作了一种纯粹的个体生命追求和美学体验,一 种无所为而为的自我灵魂的对话,一种为存在不得不存在的游戏,一种悲惨人生的 必须完成,一种无边绝望中的自我调节,或说是一种万般无奈的自我安慰。”他一泻 胸中的积郁。 “超脱了功利意识,不谄世媚俗、追逐时尚,顺应心灵的自然跳动,以生命追求和 美学体验为出发点和目的,为艺术而艺术,这是一种很高的创作境界呀。” “其实,这些只不过是艺术探索、追求的基本点。” “是的,但许多基本的却常常是人们最难做到的。” “问题就出在这儿。” “可是大卫,除去刚刚讲的,你在创作时就没有考虑过其他方面?” “你指的可是社会教育效益,或是精神启迪意义?” “可以说是。” “真诚的艺术家,不以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自许,我们没有这个资格和能力。况且, 艺术也并没有矫正时弊、教化大众的权能。” “这可能有一定的道理,但另一方面,我们的所作所为,总应该有一个美好的目的 和意义。” “我的音乐出自我的灵魂,出自灵魂的东西自然具有某种启迪或感召意义。” “那么就将你灵魂的声音,传达给需要她的人们。” “可当今的世界充满了无病的呻吟、庸俗的矫情等低级感官的声音,感官的声音嘲 笑、排斥灵魂的声音。在这个嘈杂喧嚣的病态社会,纵然我写出《英雄》、《命运》, 又有谁听?” “可是如果你这样想,又怎么能够写出《英雄》、《命运》?” “你说的对,我不是贝多芬,我们的时代也不是贝多芬的时代。”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自己的声音,每个时代也应该有每个时代的贝多芬。” “我们错搭上欲望的世代列车,高贵的灵魂难逃沉沦甚至堕落的命运。” “现实即使有缺陷,决不是一团黑暗;高贵的灵魂之所以高贵,正在於恶劣的环境 不能使之沉沦。” “那只是一种理想的境界,在今天的世界上没有存在的土壤和空气。” “只要理想存在,纵然世界永不完美,世界正在并将逐步走向完美。” “这更是彩虹般的幻想,人性浊恶、尘世阴暗永远不可能彻底改变。” “你的心若能改变,世界就能改变。你对社会部分的失望,不应该成为你对整个时 代的绝望。” “美好的心愿难敌冷酷的现实,我梦太大,梦碎伴随着心碎,心碎引发绝望。” “一个梦碎了,还可以接着再梦,心碎不应该是心死。” “我心尚未死,却是畏寒战栗,我实在不适应这光怪陆离的扭曲的社会。” “是社会扭曲,还是你的思维扭曲呢?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时代的一员。” “我不属於这时代,或者说不属於这时代的主流,我也无意与这时代的主流抗争。” “不抗争,剩下的不是屈服,就是逃避,你选择的是......” “我选择...我选择的是......”他竭力迸出最后的争辩,却再也发不出声音,不由 得大汗冲顶。 “真对不起,大卫,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她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的过分,歉然得 涨红了脸。 “你是那个意思,这没有关系,你知道,我眼下需要的不是摇篮曲。”他的语气很 低迷。 “那就好。”她略微松了一口气。 “我自然明白,梦蒂,你说的这些都是为了我好,对此我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我 很感激你的努力尝试。对於这个复杂的问题,或许我们各有各的道理,我需要静下 心来考虑。” “可是你已经考虑了好几年了,越考虑越......” “你看,梦蒂,今天的天气多美。” “是的,很美。” “多明媚的阳光。” “多柔和的风。” “多绿的湖泊。” “多蓝的天空。” “还有那湖上的沙鸥。” “我真羡慕它们,它们总是飞呀,飞呀,好像从来不知道疲倦,永远是那么无忧无虑。” “是的,它们乐观向上、无优无虑,它们是有福的,因为它们知道的不多。” “而我们,又知道得太多。” 这回他没有应声,只是默默地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一片小石子,压着手臂向湖中投 去,小石片擦着水面跳跃,弹起一串由大到小的水漂,最后不甘地扎入水里,激起 微微涟漪四下荡漾。他俩无言地望着湖心,直至水面重归平静。 “大卫 ......” “嗯?” “我突然有个主意。” “什么?” “我们,放风筝。” “放风筝?” 一只鹞鹰,一只白鸽,飞飘升入湖上晴空,晴空湛蓝如洗,放眼千里无云。 大卫、梦蒂牵着线,沿着湖畔草地,跑着,笑着;他们比赛,看谁将风筝放得更远、 更高;放飞着风筝,放飞着心灵,他们仿佛又回到了笑语欢歌梦中的童年。 最后,他们跑累了,坐下草地小憩,任风筝自行飘飞,越飞越高,越飘越远;他们 凝望着渺渺风筝,也凝望着重归蓝天的朵朵白云...... 一只大蝴蝶,从梦蒂眼前忽闪掠过,且飞且飘,似一朵凌空起舞的七色花,好美, 她的童心不由被激起,跳起身,去追寻那采芳使者的妙曼踪迹。 路转峰迥,蝶影翩翩;跑上平缓小山坡,转过三两个弯,花蝴蝶倏忽消失了踪影, 梦蒂寻觅的目光向上移去:啊,那里有一座孤高的峭壁,拔地而起百尺有余,崖壁 上乱石嶙峋,石缝中荆棘丛生。沿着石壁一直向上,恰好位於顶端的地方,有一朵紫 罗兰正奇妙地仰天怒放。 忘却了蝴蝶,梦蒂目不转睛凝视着那朵紫罗兰,心里不由得一动。 “梦蒂...梦蒂......”身后传来大卫的喊声。 “我在这里。”她应着,回转过身,见大卫奔了过来。 “梦蒂,你让我好找,放风筝比赛好像还没有结束。” “大卫,我们先放下风筝,我忽然有个问题想问你。” “说吧。”他笑道,情绪似乎挺高。 “你对体育运动是不是很在行?” “是的。又想起了什么好玩的节目?” “马上告诉你,你先说说,你都擅长什么项目?除了游泳,这我已经知道的。” “什么都玩一点儿,象足球、篮球、网球、自行车、登山......” “行啦,这么说,你是一位登山高手?” “高手谈不上,好手应该可以,海拔三四千米的山也爬过,怎么?” “太好了,那么能不能请你帮我做一件事情 --- 以你的登山本领。”她含着笑,故 作神秘的表情。 “绝对没问题!”他男儿的夸耀心被激起,想都没想就应道。 “如果可能,我想要得到那花。”说着,她伸手指向峭壁。 “好一朵孤独的紫罗兰!”他不由发出一声赞美,接着自下而上打量着那石壁:看 上去它不甚高耸,也没什么特别的险峻,凹进凸出的大小石块可以立足,野藤灌木 处处给双手提供了用武之地。 “这还不容易,你等着。”说完,他朝石壁走去,边走边估量着最佳攀登路线。 “大卫,小心!”她的声音开始透出隐隐不安。 “放心!”他的声音充满自信,说着人已上了石壁。 开始一大段距离,几乎如履平地;他身轻如燕,左腾右挪,行进得游刃有余,很快 上到了石壁半腰。再往上,不知不觉地,岩石渐渐嶙峋起来,陡峭一点点显出威力, 让他开始不得不小心应付,几次三番,进一步退两步,攀登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又上了一小段距离,他愈来愈感到意想不到的艰难,眼见不可能一鼓作气攀上顶峰, 只得先停下来,喘一口气,腾出一只手抹去满头的汗水。向上望,那紫罗兰就在正 前方十数米外,迎风起舞向他花枝招展;向下看,梦蒂已变成了小爱丽丝,正仰脸瞻 望着自己,虽然看不大真切,他感觉得到,她此刻的目光充满着热切的期许,这是 一个娇柔少女对一个刚强男子汉的期许,想到这,他浑身上下一下子又来了劲儿, 手足并用一齐发力,三下两下登跨上一块凸出的大石头,震的尘土碎石纷纷扬扬...... “大卫当心!!” 听到她一声惊叫,他猛地伸出一只手去,本能地抓住一根拇指粗的野藤,立即感到 右边立足处有些松动,不好,他迅速左移重心,旋即抽回右脚,紧接着就听见哗啦 啦一片开裂声响,两秒钟前赖以为支撑的那块巨石,颤巍巍塌离石壁,沉重地向下坠 去...... 两眼紧盯着上面的梦蒂,眼见势头不好,拔腿回身就跑,还没奔出几步,只听到轰 地一声巨响,同时一股气浪自身后袭至,震得她几乎扑倒在地,踉踉跄跄前冲好几 步才稳下脚步,跑出一二十米站住,惊魂未定地回头望去,只见那巨石正砸落在她方 才站立处 --- 险极! 峭壁上的大卫,左脚踏于一凸处,右足悬在空中,一只手抓着野藤,一只手抠紧石 缝,壁虎般贴住岩壁,他火急火燎大叫:“你好吗,梦蒂!?” “我没事,你怎么样?!”她的身体和她的声音一样惊颤不已。 “我也没事,你千万不要再靠近!”他大声道,额头上冒出大颗大颗汗珠。 “我会的。你自己当心,大卫!” “我知道,别为我担心!” 身体紧绷,四肢张开,头部从左转到右,再从右转到左,他竭力寻找着向上的立足 点,结果却是徒劳,他惊惧地发现自己已寸步难行,荆棘更刺破手掌,丝丝鲜血浸 了出来。不由自主地,他的右脚向下滑去,试探着可能的退路。 梦蒂在崖下,一颗心随着崖上的大卫陷入了困境。 “看上去他快要不行了,让他下来吧,我该怎么办呀?”她急急对自己说,焦虑万 分拿不定主意。 “大卫,你还可以吗?”她向他叫道,企盼得到肯定回答的语气。 “应该还行。”他大声应道,底气却很虚。 “哦,他想放弃,他需要一句话,我该说什么?”她只感到自己临到一种仁慈与残 酷的抉择。 “大卫,坚持住!不要放弃!”她突然向上冲他叫道,面呈一种她特有的坚毅。 “好吧,梦蒂,我不放弃。”鼓起勇气,他再次尝试着向上攀登,却依然举步唯艰。 一阵强劲的湖风刮来,吹得他身体于空中左右晃荡。 “哦不,别激他了,还是让他下来吧,太危险了,他多可怜,这不是儿戏,没有必 要,何必要当真。”她几乎不能再坚持,慌乱的声音也已带着哭腔。 “大卫,退下更难,你一定要挺住!相信你自己,向上,只有向上,才是唯一的出 路!”坚强压倒了恐惧,终于,她义无反顾选择了残酷。 “向上,向上是唯一的出路!”他恍然彻悟了她的精神,身心不由为之一振。 “哦,大卫啊,大卫,你不能,你不能这样地死去,但你也不能这样地活着,为什 么你让我别无选择。”双手紧紧揪着自己胸前的衣服,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梦蒂,我现在重新开始,无论结局怎样,这里将是我人生的归宿!”他决绝的声 音,凛冽在涯畔空间。 “大卫,我看到,在你右边斜上方,大约两尺左右,好像有一条石缝,试试看能不 能立足。” 他跨出右脚,试探着向上,失败了,再来...最终,他蹬住了那石缝,也踏上了一个 转折点。 “拨开你头顶上的灌木,看看,那里是不是可行,小心野刺。” ............ 配合着她的引导,他披荆斩棘,奋力攀爬;几番惊险镜头,让崖下的她捂住了眼睛; 攻越了几道顽固的屏障后,他开始蹂身直上,矫健似山崖畔纵行的云豹;再穿过几 层□岩和灌木,眼前一下子霍然开朗。 历尽艰难险阻,大卫攀登上峭壁的顶峰。 他伏下身去,小心翼翼地采摘下那朵紫罗兰,站起身来,将其双手高举过头顶。 梦蒂在山崖下见到,孩子般兴奋地跳起来,拍手欢笑欢叫。 他将花枝向她左右挥舞,她笑眼盈盈着招手作答。 他将花枝噙在口里,开始沿着一条捷径下山。她目不转睛关切地注视着他。 玩出了象征的游戏接近尾声,随着大卫接近地面,梦蒂欢欢喜喜迎上前去;突然他 脚底一滑,身体失去了平衡,他敏捷地顺势向后跃出,不想正撞到身后的梦蒂,两 人一齐跌倒在绿茵茸茸的草地。 梦蒂一骨碌翻身坐起,咯咯咯笑个不停,象是这一跤跌得好有趣;大卫一只手支撑 起上身,面向阳光烂漫中的少女。 梦蒂蓦地止住笑,俩人的脸儿,第一次隔得这样近,她不觉面泛桃红,伸出玉兰花 瓣似的一只手去,含羞从他口中取下他的战利品;凝视着那花,象凝视着一件最珍 贵的 礼品;她将花枝举到自己的唇边,吻那花蕊,嗅那花香,绚烂明媚的紫罗兰和 少女娇艳欲滴的笑靥交相辉映,谁更美丽? “谢谢你!”她的声音交织着喜悦和甜蜜。 “谢谢你!”他的声音充满着感激与深情。 “我知道你一定能够做到。” “你使我第一次品尝到了战胜自我的甘美果实。” “原谅我,你刚刚说过,你眼下需要的不是摇篮曲。” “从今以后,我需要更多这样的残酷无情。” “为什么?”她含笑明知故问。 “为攀登更高、更陡峭的山峰,去采撷更大、更美丽的花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