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一九八零年,注定是一个既没有七十年代的沉重、也没有八十年代轻松的不知所措的人。 在八十年代的十年中,我度过了人生最初的十年,人生最真的笑、最受呵护的日子、最初接受启蒙、最早开始面对人生的美丽与无奈的十年。 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老人才可以怀旧,我今年二十四岁,最苛刻的人也不能说我老了。但我突然开始怀旧,沿着八十年代的足迹,我的生命带着不可磨灭的烙印,这样走来。 1980年,那年我出生了。那时我是没有记忆的,我出生在一个小县城的医院里,妈妈说当天那个医院里只有两个宝宝出生,另一个是男孩。去年的新闻上有很多在医院里抱错小孩的故事,我绝不可能是其中之一。我出生的那年一切商品还都是凭票购买,爸爸为了给妈妈催奶,从内蒙托人买了若干斤猪脚,已经是莫大的奢侈了。后来妈妈没有奶喂我了,冲牛奶给我喝,被我铁青着脸拒绝了。据说一把装了牛奶的奶瓶嘴放进我的嘴里,我就用舌头坚定地顶出来,然后面红耳赤地狂哭,直到哭红了眼睛。 裹我的包皮是奶奶亲手缝的,红色的棉被面,我的枕头不够高,奶奶用一本书给我垫起来。书名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1981年,我一岁了。我住在爸爸妈妈在学校的房子里,只有一间屋子,但是有一个电视。那会中国女排正在国际上如日中天,我们家总是挤满了来看电视的老师,看五连冠。据说我看到那么多人,兴奋得手舞足蹈。那会儿邻居们好像过的是大家庭一样的生活,小院里人来人往,我就扔在家里的床上,谁都会过来拍拍我,抱抱我。后来我上高中了,在妈妈的学校,还不时有老师看着我慈爱地笑,告诉我小时候给我换过尿布。 我真想不明白,小时候我怎么那么多尿。 1982年,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忆。妈妈告诉我邻居家的一个小姐姐常来陪我玩,似乎比我大一两岁的样子,每次来都用小手绢给我包一块饼干,我可以边吮边吃,满足一整天。那时候爷爷和奶奶还在县城里,奶奶经常托人把家养鸡下的蛋捎来给我,一天一颗鸡蛋,爸爸妈妈好像都舍不得吃。 前年我在家养了小狗,妈妈也是一天一颗鸡蛋喂给它,这家伙真过份,跟我一样待遇。 1983年,我有了最初的记忆。过年时,跟爸妈一起回县城的奶奶家,那时候县城还有集会,印象中最深刻的是有搭台唱戏的,还有北方特有的高跷红火。记忆是模模糊糊的,倚在妈妈怀里,看着戏台上的红黑白脸,一根糖葫芦,舍不得一下子吃完,要插在外面的窗台上冻着,第二天再吃。那时候城里还让养狗,所以我们把奶奶家的大狗拿到我家,爸妈上班时狗就陪着我。据说那时的程序是这样的:爸妈上班时我大哭,拼命拉住他们的衣服或自行车后架,直到他们挣扎开,把家门锁上,再把院门锁上。狗在院子里,我在屋子里,不知怎样度过一天。 现在我每次给家里打电话,妈妈总是希望我能多回家陪陪她。我听着听着,眼圈就红了。 1984年,我终于上了幼儿园了,属于那种比较皮的孩子。其实我并不觉得,我总是乖乖睡午觉,一个人静静地玩游戏,因为一个人玩惯了,我的世界总有点容不得别人。唯一让老师头疼的是我有一个不良嗜好,那就是爱打男生耳光。我从来不碰女生,但是只要是和男孩一起玩,到最后的结局一定是两个耳光就把人家打哭了。而且我越打越熟练,别人简直避之不及。我打完之后蹲下接着玩,那个小朋友先是掩着脸难以置信,接着哭得惊天动地。然后据说我会一抬头,对他说:亏你还是个男孩,被我打了还好意思哭。你说我当年怎么就那么酷呢?那会在幼儿园里睡醒午觉后,会给大家每人发半个苹果或一个桔子,再加上一小碟花生米。晚餐通常是吃胡萝卜炖羊肉。我常玩的玩具是积木,还有一个布娃娃。已经有动画片看了,每天六点半,就在电视前乖乖等着。白雪公主和米老鼠就是那时看的。家里大人看上海滩、射雕英雄传和霍元甲,我也跟着看。因为我姓康,所以小时候有个外号,叫康大侠,就是从射雕里来的。 小时候从来没玩过特别复杂的玩具,看现在的小孩玩的组装恐龙什么的我大吃一惊,天呐,难怪俺智商不高。 1985年,五岁了。记忆也多了起来。我那会儿特别爱吃爆米花,背着爆米花锅的老大爷一来,我就抱个盆子和一碗大米出去排队了,对了,还要加一点糖晶。糖晶这个东西是个疑点,我长大后再也没有见到过。一碗大米可以爆一盆米花,吃得时候把脸埋进去,那真叫一个满足呀。妈妈买了国库券,给我解释那是国家向我们借的钱。我没听太懂,心想国家这个地方在哪呢?那时候我记得家里有一小迭票据,叫粮票,专门在粮店里用的。粮票比钱要小,什么样子我记不清了,反正买粮是个大事,好像要粮本、钱和粮票,在我的记忆里,这是理所当然的,我从来没觉得需要改变。 我五岁时觉悟可真低。 1986年,我上学了。在奶奶家附近的学校。老师在我的心里,是凶神恶煞的代名词。坐在讲桌上,威风八面,肆意给她看不顺眼的小朋友起侮辱性的外号,动不动就让我们的作业本品尝一下空中飞人的滋味。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让我们罚站,考得不好要当众接受批评。还动不动就罚抄一百遍。记得那是个年纪挺大的女老师,那会儿恨她恨得要命。别怪我小小年纪就不宽容,谁让我那会不知道女性有个更年期,所作所为难免过激。那时候我用的田字格的作业本,一页刚好有一百个格,每天的作业通常是学的十个生字,抄在田字格本上,每个字抄一页,所以总共要写十页吧。小孩子为了贪好玩,也为了似乎看起来抄得快点,一般都是斜着来一行,再横着来一行,再竖着来一行,慢慢填满。 爸爸妈妈送我去学拉小提琴,我的音乐细胞比牛多,不过多不了多少,终于放弃了。 1987年,好像从那时候起,我有巧克力吃了,有很精致的带着拼音的故事书看了,不再只是小人书了。我们学的课文是金色的鱼钩,下了学唱着学习雷锋好榜样排着队出校门。老师对我们的要求是整齐、划一、听话。现在每每想起我们从学校门里涌出来时的样子,就想起工厂车间里生产的统一产品。那时候看的动画片是聪明的一休、恐龙特技克塞号,总幻想自己可以成为威风八面的人间大炮。还看很多米雪和刘松龄演的武侠片,认定中国古代的人都是穿了古装的美女与帅哥。每周一穿了白衬衣和蓝布裤参加升国旗仪式,能够在升旗时向着全校同学发言,是莫大的光荣。在队旗下抬起右手,庄严地说:时刻准备着。这样的升旗仪式每周一次,我一共参加了十二年。 前段时间一个同龄的朋友从德国回北京,深夜里在ICQ上告诉我,他不敢睡,因为准备第二天去天安门广场看升国旗,怕起不来。 1988年,童话大王开始走进我的生活了,好像。好像粮票也从我的世界里淡出了。我终于明白了国库券是什么,然后满脸忧国忧民地对妈妈说,那我们借给国家的钱就不要问国家要了吧。我妈妈很惊喜,因为她是高中政治老师。好像也是那一年,春节联欢晚会上开始成为一个新民俗了,还记得赵丽蓉的司马光砸缸差点让我笑断肠子,被爸爸斥为不淑女。写作文时总是翻开妈妈给我买的小学生作文大全找创意,反正一件有意义的事就是我捡了一个钱包想拿来买糖时想起了雷锋董存瑞黄继光丘少云。反正那会总有捡不完的钱包,说不完的英雄人物。我的作业是抄三篇课文并背熟,然后写一百条算术。过年过节时亲戚朋友聚会,每一家的小孩子就要当众汇报当年的期考成绩,满面荣光或满面羞惭的。 后来我听说国外小孩子的成绩是隐私,爸妈都没权知道,我大吃一惊,生平最菲荑所思之事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