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八十岁的时候就少讲话了。该说的,该骂的,都说了骂了。我想,他八十年的话加起来能填满一摞书了。 爷爷生于公元一九一一,有关那时的中国只有从历史课本里读了些。 爷爷并不善讲话,可以说是“不会”说话,但善骂。骂奶奶,骂八个儿女,骂八个儿女的配偶及我们孙子辈儿;骂天气,骂蚊虫,骂交通,骂奸商,骂物价,骂楼高,骂病疾;屋里骂,院儿里骂,街上骂,指着你鼻子骂。“骂大街”就是指在街上骂的本领,一骂一钟头,满头溅汗,青筋欲迸。 在爷爷住过的城市,现在已很少有骂大街的了。人们骂街的方式先进了,文明了。挨骂的不容易找到骂主了。骂街的也省了大气力。暗骂是爷爷永远学不来的,因为他及时及地地骂,没有分析的过当儿。 爷爷是极个色的那种,压压的人堆儿里属他与众不同:穿戴破旧过时,讲话旁若无人。谢人和骂人时,爷爷用的语调齐高。机关门房借他打了电话,他会给人家行大礼仪,如谢救火之急;街坊的顽童替他找回一粒钉子,他会放下手里的家什,说一通小孩子听不懂的祝福。 所以爷爷从未交上长久的朋友。他没钱和工友们下酒馆儿,也不知如何体会男人们借酒消愁的致趣。爷爷喝酒是为了下饭,从未醉过,好像骂街一样,骂得再厉害,爷爷从未抬过一跟指头。不会骂街的男人有的就用巴掌和老婆孩子说话。老街坊中哪个打过老婆,爷爷都记得。 爷爷的记性奇。六十年前的英文读本能倒背,并翻成半文言的汉语。废片碎纸上写满了零落的诗词,故人的姓名住址。老迈后,爷爷想起了他的母亲好赌,败了家。爷爷就六亲不认地骂老太太,骂得声音颤抖才停。 爷爷存着老太太的一张像,发黄的肖像。老太太长得像慈禧,冷眉薄唇,如石膏塑的女家长,喜怒不形于色。老太太的碑是爷爷立的。每到清明,爷爷就骑车到十几里外的墓地给老太太上坟。八十岁前,爷爷还硬要骑车,爸就让我陪爷爷走那段细窄的公路。爷爷骑车比我走的还慢,那时公路上没有线,大卡车擦着骑车人掠过,爷爷顶不住汽车的风,就不支地停下来推着走。那时刻,他没有骂开车的司机,只是认真的走每一里路,一直到老太太的坟。烧纸,培土,磕头,老泪就顺着爷爷风吹的脸往下淌。爷爷哭出声的时候我就觉着老太太不是慈禧太后了,而是我的先人。 奶奶故去时,爷爷没大哭,却静静地握着奶奶的手在棂前跪了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