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雷子走了，就剩下我和张小川站在凛冽刺骨的海风里，无言以对。我很想找点什么安慰的话说说，却踌躇着不知道从哪里开口。到现在我才发现，我那套满嘴里跑火车撺掇得客户点头晃脑、贫得漂亮MM咧嘴直乐的本事，到了关键时候真TMD连个逗点儿都鼓捣不出来！
我学着张小川的样子也把胳膊担在栏杆上，上身微微前倾着低头望着身下澎湃激荡的海浪，试着用带入法进入张小川的角色，体会她现在的感受，尝试找到合适准确的话题突破口。曾经从一个写手那里学了一句话叫“景随情生，情随景移”，现在我和张小川一样，在吹得人从骨头缝里往外渗出寒意的海风里站成一尊纹丝不动的雕像，在阴郁的灰色天空下，看着听着眼前拍打得助波堤似乎都在颤颤发抖几欲塌陷的惊涛骇浪，我除了绝望和害怕，啥别的感觉都没有了！和大自然的威力面对面，我的心里只有害怕和自觉渺小；和人情世故的变幻与难测面对面，我的心里只有无奈和惆怅。灰暗的天空压得是那么低，风高浪急，泛着白沫的巨浪一层高过一层一声胜过一声地直往人眼前扑，每一次都有一种足以把我吞噬卷到浪底的骇人心魄。
我翻开袖子看看手表，从雷子走后我在这里有样学样尝试带入人家的角色只不过才过了5分钟，我已经坚持不住了。张小川这个女人是何等的精致通透，何等的骄傲得意啊，这一伤可是伤得她不轻啊！现在再讨论高寒是说了多少枕头话儿才能鼓捣出这72万的大case来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了，多明显啊，最善于控制局势、最善于挖坑设计客户的高寒扛着爱情这把大铁锨，给最善于游刃有余于局势、最善于拾掇麻烦局子的张小川挖了个土埋半截的陷阱！既害不死你，还得让你结结实实地认栽！栽得寸步难行！栽得还必须梗直了脖子接着挨刀子！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心尖尖儿都跟着疼得哆嗦。还TMD带入哪，吹得我不用说冷，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的海风，再加上眼底下直逼人心魄的滔天大浪，别说40多分钟了，就是让我再多站一分钟没准儿我都能一头扎下去！
我真没有能力再继续看海浪了，一伸手把张小川的肩膀扳过来和我脸对着脸。估计我要再接着往下看，不想跳海也得晕进去了！被风吹得半眯着眼睛轻颦着眉头的张小川就这么和我面对着面，眼睛看着眼睛。她的眼睛里闪烁的居然是我意想不到的冷静和坚定，一如既往的不亚于平日里的自信和条理性，看得我倒不自然起来了，不自觉地把还握在张小川肩头上的两手收了回来。“高寒和你们联系了么？”
“没有”这两个字在我脑子里滑过，但是我没张口说出来，只是被海风吹得不自觉地眨着眼愣愣地看着张小川。
“你，或者是江总，知道他去哪儿了么？”
“都不知道”又在我脑子里闪过，但是我也没张嘴说出来，真的就好像是被冻僵了一样，连嘴唇都没带动一下的，还是那么愣愣地看着她。即使我知道小川看着我的反应也知道答案了，但是我面对着她冷静的眼神、清冷的表情，就是怎么也说不出这些最真实也会是最残酷的话来。这才40来分钟没见，刚才在我们公司那个优雅得体，笑呵呵地说着话的佳人，现在被凛冽的海风吹得脸颊和鼻子头通红，一张精致的粉脸变得苍白粗糙，唇上无光，怎么会这样啊？！我心头一紧，不知道是风太大还是怎么回事，我眼眶涩涩的，鼻子里也很不舒服，礼拜六晚上在张小川家里那种感觉五脏六腑都被分别转进去一个起红酒塞子的旋转起子一样的心如刀绞又一次涌上来，疼得我很想哭。后来我把我当时想哭的感觉说给赵儿听，我倒是没哭，赵儿听得倒是摸愣着我的头发哭得呜呜的。不知道她到底是在哭谁。
张小川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低着头努力地平服着情绪，轻轻地问：“你想说什么？”
我抬起头来，看着面前小川那张大悲大痛之下平静的容颜，郁磨半天才吐出来：“我心疼你！”
张小川脸上没有一丝风云变化地看着我，眼睛里的明明暗暗在风中闪烁着。就这么和我对视了大约一两分钟，她一抬手插进我的腋下扑在我的怀里。我圈过手臂环着她，人高马大高挑的张小川被我搂在怀里，就好像我是搂着一块石头一样冰冷和僵硬，没一点暖和气儿也没有一点人气儿。她冰凉的耳朵贴着我的脸，就像一把尖冷的刀子一样划破我的皮肤刺进我的心里。我知道小川现在渴望温暖，渴望依靠，更渴望帮助，不看我和她的交情，还看赵儿和她的姐妹情谊，我也愿意竭尽自己的一切去挽回和改变这个结局！我这才露面了三四天的时间，赵儿嘱咐过我找大伙谈谈，结果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谈，就被激变的漩涡卷了进来只有随波逐流无奈挣扎的份儿了。现在这出戏都被演到如今这个田地了，我现在，就在这一刻能做的似乎只有紧紧搂着怀里的小川，给她短暂的温暖，给自己聊以安慰的温暖了。我们俩就这么抱在一起站着，抱了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我冻得已经没有知觉的身体根本感觉不到小川在怀里是抽搐还是默默地流泪。恍然在心里真的希望时间从此就静止下去，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也不会再发生，就让我们在风里消失掉好了。
怀里动了一下，我松开胳膊，看着张小川从我怀里抬起头来盯着我的眼睛，脸上没有眼泪也没有悲苦，只是缓缓地在嘴角绽出一个清淡的笑容：“你要是真的心疼我，就把我们那72万的推广投资做到物超所值！”话说得清亮而坚定，不容置疑。我还没来得及应答，张小川抽出手来转身大步就走了。按开自动门锁，干净利落地钻进车里，把油门轰得“嗡嗡”的，轮胎磨得地面一声厉响，一个急转头像个炮弹一样地飞上大道，一转眼就不见了。
我坐着出租车回公司，都没那个心情埋怨张小川把我一人儿扔在滨海大道上自己开车走了，脑子里真成一锅粥了！吹了海风终于理清了的思路，在我看来比没理清之前还闹心！没搞明白能怎样？理清了又能怎样？我甚至都开始后悔怎么不在香港再玩儿上俩礼拜再回来。心里面另一个声音在说，应付和解决突发事件的素质和能力，我不得不要承认我比不了老江，比不了高寒，甚至比不了张小川。他们一直羡慕我从来都活得那么本色本性，活得那么超脱写意，羡慕我的阳光和自我，但是现在我真希望我们能换换！给我换上一身在事情发生之前控制驾驭局势的本事，换上一身无论面对多少麻烦总能冷静地想出更多的办法的从容……可是，好像有点来不及了。
进了写字楼我还在想，千万别我出去了不到一个小时又再出什么篓子了！我给大爷大娘们磕头了！
进了公司，看见我的同事忙忙碌碌地和我打招呼，一切平常安静地我都有点不敢相信，哪怕这是我所期望的。推开姐夫的办公室，里面没人。我犹豫了一下，溜到赵儿的桌子跟前蹲下，悄没声地把自己掩藏好。赵儿早就习惯了我这样和个小老鼠似的蹲在她椅子旁边了。看见了我，脸色阴阴的，“你走了以后，江总把小林，陈萱琳和小夏叫到办公室呆了五六分钟就出来了。然后江总向全体员工宣布，公司做完这一期手头上现有的case就正式关门停业。客户部不必再接新的单子了，希望大家能善始善终做好最后的工作，顺顺当当地过完这个年。之所以现在就通告全公司，也是提前给大家一个准备时间。最后一个case是‘精致’进行到明年情人节之前的市场推广，基本上公司就计划做到明年2月中旬。大家该准备简历的准备简历，该联系新公司的就联系新公司。江总最后就一句话，在‘旗舰’风雨同舟这么多年，年终奖和遣散费决少不了一分钱，对不住大伙的地方就多担待了。他对大家仁至义尽，也希望大家好和好散，让‘旗舰’安安稳稳地走完最后这段路。”
我蹲在赵儿跟前，仰着头这一通听啊，最后惊得我眨巴着眼，嘴巴张得都能塞进去一个鸡蛋了！不是吧？！说散伙就散伙啊？有没有搞错？！当初成立旗舰公关公司就没让我参与意见，非要硬塞给我15%的干股也没让我参与意见，现在我这才出去了一个小时，决定关门散伙又没让我参与意见！真惊了！姐夫对大家伙们真是仁至义尽，怎么就愣是把我当成个隐形人啊？……姐夫，姐夫，“旗舰”都要散伙了，这个“姐夫”我还能叫多长时间啊？
CAO他大爷的！我都给你们磕头了，你们还真敢趁着我一转头的工夫就给俺搞出个大篓子来啊！我晕头晕脑地给了赵儿一个“你忙你的”的手势，站起来就往茶水间走。我啥都不想知道了！现在先把我身上暖和过来是个正事儿。
我一进茶水间，正看见林小姐在冲咖啡。我一愣神，瞥了一眼墙上的表，11：15，冲着她就说：“林小姐，我中午请你吃午饭，肯赏脸么？”
林小姐看着我笑了笑：“你是想请我吃饭还是有话要和我说？操作部和‘宏光地产’今天有lunch meeting，我已经给你们定了时间表了。想请我吃饭就以后找个时间吧。要是有话要和我说，就在这儿说吧。我不介意被别人看见认为你是在替你姐姐出头。……咖啡要不要？”
我看林小姐笑得那么轻松和自然，心里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可叹现在这年头的第三者都坦然自若地好像是我的不是一样，拉了把椅子一屁股就坐了下来。
林小姐给我把咖啡摆到跟前，面对着我的正视还是平和自然的笑，“是你提问题我回答，还是我说你听？”
“你先说。我听完了再提问题。”
林小姐喝了一口咖啡，说：“我不是江总的情人。而且据我所知，江总根本就没有什么婚外情。和江总逛商店是江总让我帮他给你姐姐挑胸罩。你姐姐20号不是参加什么国标舞比赛么，江总想选一个合适一点好一点的内衣给你姐姐配她那件比赛穿的礼服。也算是缓和一下夫妻关系吧。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能自己跑去买吧，就算去了他也不懂。”看我眨巴着眼，一脸不相信的样子，林小姐笑了一下又接着说：“我给江总当了三年半的秘书，我要是和江总能发生点什么故事的话，我还会等到现在么？像江总这样虚怀若谷，成熟稳重成功的事业型男人，长得又帅人又有风度，你要是个女人你不被吸引么？我真要当第三者，早在我进公司的时候就下手了！……说实话，我很喜欢江总。对我来说，他不光是个有人格魅力的上司，能让我甘愿安安稳稳地在‘旗舰’做这么长时间的行政秘书。而且，成熟男人身上有一种特别的魅力，就是他的体贴和周到。很容易让年轻女孩子误解，以为人家对你有意思。但是后来通过观察，江总根本不是那种男人有钱就变坏的那类人。就光我看见的江总对你姐姐有多么好就不用我一一给你列举了吧，你们是一家人，你要是个明眼人你应该比我看得多。所以，就算我以前曾经产生过一些想法，但是和江总面对面的时候，在他的正直和顾家面前，我只有打消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没有第二选择。……记得以前那个追我的台湾男人么，我当时差点就要嫁给他了。我来找江总辞职，他说，我要辞职去寻找爱情和幸福他绝对不阻拦，但是他让我好好想想，无论是一个多么圣洁美好的理由，为了一个新的女人而抛妻弃子撇家舍业的男人，到底应不应该嫁给他。最后我没辞职也没嫁给那个台湾人，从此还和江总成了工作之外无话不谈的朋友，要不买女人内衣这样的事怎么会找我去帮他挑。如此而已。”
我现在把嘴又张得能塞进去一个鸡蛋了。从林小姐进公司开始干秘书到现在，她一直是我眼里的白痴美女，简直就是竹筒子倒豆子一样的一根筋。幸亏有江总给她把握着什么时候该倒什么时候该倒多少，要不她这一辈子就只能当个八婆一类的小女人！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只有多少之分，没有真假之分，在公司里不会撒谎不会说假话的，一个是俺家的赵平平，一个就是林小姐了。我想，老江能让她贴身干这么长时间的秘书，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希罕这类几乎要绝种的真实的人吧。
“我很快要结婚了。我未婚夫是我青梅竹马的邻居，前几年投资移民去了加拿大。一年前回国的时候偶然碰到了我，彼此感觉非常好，连上网带国际长途交往了一年多，我们已经决定1月28号举行婚礼。我做完今年年底就不做了，结了婚我就跟他回加拿大。这个事公司里的人基本上都知道，你去香港这么长时间，就你不知道了。你的请柬还放在我抽屉里呢，一会儿我拿给你。”林小姐满脸都是甜蜜的笑容，嘟着嘴和我调侃，“我未婚夫长得比江总还帅，论人品只比江总好不比江总差，比江总还有钱，现成的花园别墅和跑车，还比江总年轻8岁，这样的男人我不要难道非要死皮赖脸地留在这里当狐狸精当第三者么？”
“那你刚才有病啊？我姐姐好好问你话，你干吗说话带针带刺的？”
林小姐柳眉一轩：“她那是好好说话嘛？”然后又沉吟了一下，“我承认我刚才是有点态度不好。但是哪怕我并不知道她要问我什么，但从你姐姐脸上我什么都明白了。你要相信女人的直觉和敏感程度。……我就是气她有那么好的男人不知道珍惜！江总对她从来没有私心，她竟然安插陈萱琳在财务上当间谍！江总老是记挂着别因为忙工作而冷落了你姐姐，变着花儿地关心老婆疼孩子，你姐姐还搞什么心理测验测验江总！江总工作有多忙多累你也看得见，还时时刻刻想着要给老婆满足这个要求完成那个心愿的，你姐姐她……”一看我瞪着的大眼，林小姐叹了一口气，“你姐姐啊，错就错在太看重自己，她今天大声喊的话你也听见了吧。错就错她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应该’这两个字！人和人之间，就算是夫妻，也没有什么事是人家应该为你做的？怎么就应该了？为什么应该啊？是因为你是女的你就有特权了？还是因为你姓赵钱孙李，人家姓周吴郑王？”
我就跟瘫了一样堆坐在椅子里，瞪着桌子上的咖啡杯子直发愣。这都弄些什么事儿啊！你林小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痛快了，结婚了，移民加拿大了，拍拍屁股就走人啦？老江和我姐姐的婚姻垮了，家散了，“旗舰”关门了……可是，往根儿上说，这又该着人家林小姐什么事了！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