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叮叮叮…,大家注意啦,现在我宣布婚礼开始……”说话的是N城的学生会主席-庄重。他用一把叉子轻轻地敲了几下桌上的高脚酒杯,大厅里的人们闻声顿时停止了嘈杂的交谈,都转过去看着庄重前面的那张餐桌。那张桌上安排的都是新郎新娘的至亲好友,西蒙的父母,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都来了。严格说来,新娘陈灿只有一个直系亲属坐在那里,就是她的姐姐陈琪,再就是曾经和新郎同住一个学生公寓的,新郎西蒙的介绍人庄重。这个北方来的小伙子性格其实很开朗,真正的名不副实,
庄重的德语也带有浓浓的北方口音,当他说到R这个字母时,总是要发的音,说到好好地庆祝一下,他使劲儿地说了一句“累西提西发牙”但这并不影响他语言表达的流畅,相反还徒增一点幽默感。大家听了还觉得挺好玩儿的。“因为新郎新娘从他们认识到结婚,中间消耗了二十五个月零四天,”庄重说完中间又停顿一下,“外加二十三小时三十分零五秒。所以啊,这个婚礼我们也是要好好地庆祝一下,整个过程至少需要三个小时左右。安排了新娘新郎亲属发言,还要请一对新人谈谈他们浪漫的恋爱史,我们学生会还特意准备了一台节目,…”庄重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下面有人叽叽喳喳议论开了。
庄重知道下面的嘈杂另有缘故。
“女士们先生们,安静,请安静一下。我知道,因为这场婚礼,大家都做了充分准备。比如说我吧,从昨儿个开始就没吃早饭啦,刚才我说的三个小时,就是连同吃饭算在内的。当然,安排的活动结束后,才是真正活动的开始啊,这个场地是租到明天清晨八点的。好了,现在宣布第一个节目,请新郎西蒙的父亲舒尔茨先生讲话!”
“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刚才庄先生说的话我都听懂了。我和你们的心情是一样的,所以我现在只想说一句话,先请大家…尽情地用餐!”西装笔挺的舒尔茨先生站起身来,向左边小餐厅挥一挥手。
顿时群情高昂,男男女女,中国的德国的,纷纷站起来排成一条弯弯曲曲的长队,一直弯到左侧的自助餐厅里。只有少数桌上的人仍然坐在那儿聊天等排队的高潮过去。陈灿人缘不错,才来两年多,整个N市的人都认识了,和寒梅一样,她也很好客,在学生公寓那个十四平米的公共客厅,过生日,过节,西蒙考试过关等,变着法儿地不知道请了多少回客。虽然没有什么亲属在这里,但是凑份子送礼的留学生就有三、四十个。所以今天的来宾中,几乎有一半是她的朋友。陈灿和寒梅也是老乡,平时来往本来就多,这次结婚当然少不了要请她和春江。因为接近分娩日期,寒梅妇产科医生告诉她这两个星期内随时都有可能生产。但是寒梅觉得一来这是陈灿的大事,二来她天生是个喜欢热闹的人,除去民政局登记时不去门口等着喝香槟了,另一晚的摔盘子扔碗也不参加了,今天的庆祝他俩还是来了。这会儿文勇,春江还有其他人都去排队了,她和秋叶还有蓝天在一起继续聊天。
“看来现在不学德语也没事儿,陈灿找的这个热爱中国文化的老公也挺不错的。”寒梅打趣地说。
“是啊,这德语也忒难了点儿,连酒水都有性别。什么矿泉水是中性啦,白兰地是阳性啦,可是水和酒兑在一起就变成了阴性了。秋叶你说,这个中性和阳性在一起怎么会变成阴性的?这德国人也太邪门儿了吧!”蓝天正在边学语言边在饭店打工,被德语中的这些词性和变格弄得头昏脑胀。
“蓝天你还不错么。刚学没多久,就已经知道这么多,我就死记了,还真没这么放在一起比较过呐。”秋叶笑着对她说。
“还夸呢,我就知道这几个,不就是因为做酒吧么,天天要说的就是这几个词儿,傻子也学会了。”
“还是你们好啊,学习打工俩不误。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和阿婆差不多了。”寒梅在一旁叹气道。
“别急啊,先成家,再立业么。以后你和孩子一道上学也不迟啊。反正你们春江现在拿着全位置读学位,又不缺钱用。我还羡慕你们呢。马上就是三口之家了。”蓝天说的倒是心里话。
“还聊那,我都开始进军第二拨了!”庄重举着满满一大盘子菜从她们身边走过笑着说。
“可让你们这帮大肚汉给逮着了。不行了,我这肚子也叽里咕噜闹革命了,咱们得快去,好东西快让那帮老饕抢完了。”蓝天催着她们去拿盘子。
自助餐。自助餐是中西参半,满满当当排了三张长桌子。热菜有烤猪腿肉和香煎鳕鱼。加上各种凉菜和甜点,真是非常丰富。西餐都是从饭店订的,中餐有一部分是陈灿还有大家帮着做的。德国人吃得最快的是春卷和凉拌面,中国人则先选烤大虾,炸熏鱼,麻辣牛肉条,还有各种卤菜。等到蓝天她们去的时候,真的只剩几块熏鱼了,麻辣牛肉也只剩些碎块在盘子里。
“没关系啊,明天你上我那里去吃,我这次坐了好多麻辣牛肉干,春江也爱吃的。我就怕生孩子后有段时间做不了。不过这次因为站不动了,是用烤箱做的。看来味道还不错,已经快消灭完啦。”寒梅安慰着蓝天,看见自己做的菜受欢迎也很开心。
“你们最近还好么?你怎么就吃这么点儿?”秋叶拿着公用叉和勺往盘子里夹着麻辣豆腐干,转头问身边的寒梅。
“还好吧。我现在吃不下什么,唉,开始反应大,现在又觉得胃里发堵,吃下去就往上顶。当妈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前一阵子春江倒还下厨给我做过饭。”在家待久了,寒梅也很想有个人说说心里话。
或许是在家时受父亲的影响,有空的时候,春江也会下厨做几个拿手菜。比如用现成的米粉做碗粉蒸肉啦,拿寒梅自制的泡椒做个鱼香肉丝啊,去超市买来罐装的花生米炒盘宫爆鸡丁什么的。别看春江平时大大咧咧,说话也有一搭没一搭地,或许他把菜谱当作专业书来读了,最好了菜端上桌,居然也碗是碗,盘是盘的还真有点儿大厨的样子。那会儿寒梅说想吃酸的,春江就给她做各种泡菜,醋熘白菜,醋熘土豆丝,还专门翻菜谱学做了糖醋湖鱼等,还挺周到的。
“吃鱼啊,别亏待了我们儿子,今天大厨的手艺不错吧。”春江边往嘴里刨饭边让寒梅多吃点儿。
“你怎么能肯定一准是个儿子。我还更愿意要个女儿呢。”寒梅停了筷子放下碗,白了春江一眼。
自从怀孕反应以来,寒梅自己也觉得脾气随着肚子在长。每天总是胡思乱想地,胃口也和精神一样常常提不起来。
“我问过妈妈啦,她说酸儿辣女,一定是个儿子。要你多吃点鱼,以后好喂奶呢。”
“又是你妈,你这念洋博士的也和你老妈一样迷信啊。我又不是奶牛,这儿奶粉奶糕多了去了。”寒梅没好气地回敬他一句。
春江放下筷子,想了想还是什么也没说。
听了寒梅的叙述,秋叶觉得寒梅并不完全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情绪还是不稳定。刚想说什么,前面庄重又开始敲酒杯了。酒足饭饱,婚礼庆典马上就要开始了。按照西蒙父亲的意思,话就不讲了,反正在教堂已经说过了,既然是学生会主席主持,那就直接上节目吧。庄重说也好,完了再折腾新人。他把事先准备好的曲子放进去,大伙一听都乐开了,随即又都跟着唱起来。德国人虽然听不懂,但是也受到那明亮欢快的节奏的感染,都跟着一上一下地鼓掌打拍子。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你莫回呀头…”电影“红高粱”里的插曲一个接一个地放,乐曲中大家嘻嘻哈哈地看见两个人抬着一个轿子出场了,前面那个是穿着深蓝色中山装,胸前戴着大红花的西蒙,后面那个是穿着对襟小褂子的庄重,轿子上面抬着一个蒙着大红绸盖头,穿着红衣红裤的新娘。他俩随着唢呐欢快的节奏不停地颠着轿子。轿子抬到场中央停下来。
“盖头是我来揭,还是你来揭?” 庄重问西蒙,眼睛中露出狡诘。
“当然是我来揭,我是新郎。”西蒙义正词严。
“揭了就是你的新娘啦?”庄重忍住笑。
“百分之百!”西蒙斩钉截铁。
“说话算话?要是不算你得受什么惩罚?”庄重还在逗他玩。
“要是不算,老爹要让我赔偿所有费用吧。那怎么可能呢?”西蒙嘀咕着。他父亲早就说过,如果他30岁以前结婚,办婚礼费用就不用他自己拿钱。
“一,二,三!”庄重数着数,西蒙刚上前把盖头揭开,除了他自己,全场人都笑的前仰后合。
新娘不是陈灿,是刚来N市的那个又黑又胖的山东小伙赵东明。他走下了那个用藤条躺椅做的花轿,还特意把红绸裤脚管往上一卷,露出了满腿的汗毛,惹得大家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结婚的时候都是喜庆的,我们那会儿还闹洞房的呢”寒梅也跟着开心,也想起了自己和春江在家请了二十桌酒席的婚礼。
“我们倒是没怎么办,文勇要急着赶回德国没时间,我也怕麻烦,自己家人吃顿饭就行了。以后50年金婚再办吧。”秋叶打趣道。
“50年啊,那可是不容易哦。我要是五年的时候就大办一次。不过庄重他们可真会折腾,这下西蒙真的是出洋相啦!”蓝天看的有滋有味地。
“哎呀,秋叶,我觉得小肚子一抽一抽地疼呢!”寒梅突然停住笑,双手捧着肚子有点惊慌。
“别急,怕是要生了。蓝天你快去叫春江,得马上送她去医院。”
孩子是婚姻的纽带,会给家庭带来许多欢乐和温馨。但是如果未来父母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又缺乏体贴理解和相互沟通,很容易给原本和睦的婚姻参杂进不谐调的杂音,甚至还会为刚刚建立的三口之家蒙上阴影,甚至出现裂痕。尤其是在国外,夫妻二人直接面对,常常连退一步的可能都没有。
尽管中外有许多关于孕期营养和保健的书可以参考,比如中医讲可以吃什么喝什么,西医也很详细,要求夫妻共同去做孕妇保健操为分娩时做好充分准备,连孕妇要避免弯腰的姿势,扫地最好跪着扫这样的细节也有图有文。孕妇的情绪会影响胎儿成长及其它有关心理咨询在图书馆也能借到。但是如何理解和对待孕妇和产妇的特殊心理需要和反应,几乎都很少提及。
谁也没料到,寒梅刚刚分娩出院后到家的第二天,就挨了春江一巴掌。这是春江第一次动手打老婆,又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朋友们知道了一定会干预。可是寒梅起初没有对任何人说,只是憋在心里,或许这就给以后的恶性循环开了绿灯,也为后来的矛盾激化埋下了导火索。
“我实在说不出口,我想就是说了恐怕人家都不会相信的。”寒梅后来这样解释。
说句公平话,春江在寒梅孕期反应时还是照顾有加的,后来分娩之前也曾有过良好表现。
寒梅分娩的那天,和大多数在这里的丈夫一样,春江也跟着进了产房。
都说丈夫和妻子共同经历分娩的全部过程,可以增加小家庭今后感情纽带的强度。事实是也不尽然。
即使在德国也不是每一个丈夫都敢,或者说都让进产房的。
一个中国朋友的德国丈夫说他见血就晕,不能进去,结果说派他母亲去,因为没有人去他觉得很没面子。而那个朋友说,你要是不能去,就谁也别去。结果孩子还没生,三人闹得都不高兴。还有一个德国朋友说她生孩子时坚决不要丈夫进去,理由是那时的形象太难看,呲牙咧嘴很是狰狞。现在一家三口照样很温馨。还有一个都是中国人的家庭,临产前医生发现胎位变了,成斜位。赶紧了解有无家族难产史,弄得妻子还没怎样,丈夫已经如临大敌。助产士递给坐在一旁的丈夫一个氧气罩让他帮妻子戴上,谁知那位先生脸色灰白地拿着就往自己嘴上捂。
“不是给您的,请把氧气罩给您的太太!”助产士见状大喊。可怜的丈夫嘴里嘟囔着:“我自己也快不行啦!”后来在助产士的努力下正位后妻子还是顺产了,但这位爸爸的英雄事迹已经广为流传。
分娩前的阵痛把寒梅折腾得死去活来,喊几声又咬自己的嘴唇,不一会儿都咬出血了。耐心的助产士在一旁继续轻声细语地引导:“用力用力…深呼吸一口,放松,再用力…,好,先休息一会儿。”这时在寒梅另一边的那个金发碧眼的实习小护士马上用纸巾擦干寒梅额头和脸上的汗。阵痛过去的时候,寒梅还记得对她微笑着说声谢谢。
也穿了白大褂站在一旁的春江先是被眼前的场面震住了。但很快恢复了他的从容:
“你没听医生说么,不要喊,越喊越疼。”
“你不疼当然不会喊了,你当我喊着玩儿还是怎么的,我疼死你都不管啊。”寒梅这时是一肚子的委屈没处说。
如果春江和其他体贴妻子的丈夫一样,不管她怎样抱怨都能理解她此时必须忍受的疼痛,寒梅的心情或许会好许多。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知道好歹,我还不是为你吗。好,你要喊就喊,爱疼就疼去吧不关我的事。”春江马上顶回去。
再如果他们是用德语对话,春江一定会遭到医生和助产士的批评,寒梅也会好受些,春江也许会收敛些。但他们偏偏说的全是中国话,除了他们俩,旁边谁都听不懂。
“春江,你太过分啊!我都要死了,你还这样对待我,就是因为你,我才受这个罪的啊…”寒梅被春江的一句话气晕了,躺在产床上哭着冲他嚷起来。
虽然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德国人还是看得懂眼泪的。这种情况她们倒是见得多了,产妇的情绪容易激动,尤其是这个时候,那个年纪大点的助产士轻声对寒梅说:“别怕也别紧张,再试两次可能孩子就没事了,一定要放松。”
春江马上问站在一旁的医生:“会有什么事?”
“如果超过一定的时候出不来,孩子容易被脐带绕住造成窒息。但是现在还不要紧,给您太太多鼓鼓劲儿,马上就成功了。”医生和颜悦色地解释道。
春江急了:“寒梅,你听到了吗?孩子生死就在你手中了,不能怕疼,赶快使劲儿啊。”
寒梅不再说话。也许是没听清春江的话,也许已经精疲力竭不想再理他。
随着哇的一声啼哭,孩子出生了。“是个健康漂亮的男孩!”助产士把浑身都是羊水的宝宝举起来高兴地祝贺他们。5分钟以后,小东西已经用干净毛巾包好放在寒梅胸前。虽然早已知道是个儿子,但看到趴在胸前的这个有血有肉的小生命,寒梅无声地流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