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柳
不管怎么样,北京已是三月了,可是走在阳光下,我丝毫没有觉察出阳春的融暖。我想主要原因是风。北京的风就如同江南的雨一样,是一年四季都须忍耐的东西。然而这里的风实在凌厉,刮去了一切画意诗情,江南的雨呢,那却是格外能引人遐想的。记得先时曾背过一首诗,最后两句是:
“南朝四百八十寺,
多少楼台烟雨中。”
这首诗几乎人人会背,可诗中所蕴涵的意境却是我过了很久才体会出来的。诗人用极平常的字眼描绘着一派江南丽景:雾状的小雨,饱含水分的空气,湿漉漉的亭台楼榭,湿漉漉的心——有多少诗人曾被这雨迷住,细细的一点一点刻画呢?从杜牧到韩愈,从杜甫到张志和……一直觉得只有诗这样的形式才能写透江南春雨的美的,才子们也这样作了,从古至今,一代又一代细细品位着江南绵绵细雨的精髓,似已品透,可只要你依然有那份闲情逸致,你就依然可以从中咂出无穷无尽的余韵。以至到了后来,你便不能再明白那下的到底是雨,是诗,还是一份古人的心情。
可是北方人就不行,对于粗枝大叶的北方来说,这雨过于琐碎缠绵了,不似南方,南方人的气血里本就淫润着这种细细密密,多愁善感的特质。女子如此,男子亦然。这仿佛是江南的城镇赋予他们的,那些小小城镇温婉的美,整日价笼罩其上的斜风细雨以及那舒缓的一举一动都提供给了南方人独到的细腻——这里自有一份绵亘的底蕴,如南方的米酒一样甜糯绵长,后劲不绝。这并不是说北方——北京是没有底蕴的,可这底蕴到底与南方人的脾性不合。使得我们对此欣赏有之,认同不足。
是的,北京的风正如江南的雨,风吹杨白,雨打柳翠,这倒是一个工整的对子。提到南方,自然不能不提那些栽在路旁,摇曳多姿的杨柳。这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植物,小时候曾用过“随遇而安”来形容它的安适——现在呢,柳树应该只是刚刚抽芽,等到再过些日子,柳絮开始飘的时候,整座城市就会被笼罩在一个宋代般的梦境中:车粼粼,马粼粼,波映重阁,楼飞九天,杏衣青衫,款款而至。那是一道多么美丽的风景呢!而这一切都是拜杨柳所赐的。记得李煜曾有一首写柳枝的诗:
风情渐老见春羞,
到处芳魂感旧游。
多谢长条似相识,
强垂烟穗拂人头。
乐府里的折柳诗也极多。大意不外是愿做一支柳枝为你所折,长伴你的马鞍旁。可见自古以来,杨柳春风与爱情实在是并举的。即便是李诗中那迟暮美人的爱情,也总有一种晚春的伤感。然而白杨就不能给我这样的感觉。总以为白杨是泊来货,须从柴可夫斯基的音乐中才可体会它的挺拔秀美。不似柳,柳是极南方的,柳本身就是一首诗,一幅画,一位含笑的女郎和一个无穷无尽的想象空间。
当然不能忘记夜晚,我指的是南方的夜晚,因为北方的夜到底缺乏了一个回旋余地。而南方呢,那些城镇破旧而安静,在星空下细细呼吸。可是某种细腻如诗的东西却在夜色中轻摇着,是那柔和的夜风,温润的空气,还是那臆想中莫名的惆怅给了你这样的幻觉?你想漫步曲径,或是凭楼望江,欲拟诗作赋,可发现不管哪种情怀都早已被古人写透了。也许最佳的便是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让那溶溶的月色洒满你的全身。古诗云:“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箫飞流韵,吹奏出南方的一脉温婉;夜凉似水,荡漾着南方的静谧平和。南方不是一个大开大阖,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地方。永远含着三分如诗的轻愁。可是说也奇怪,总有许多人为它那深如骨髓的柔媚迷醉,写下无数精彩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