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来源: 归舟
《九月的高跟鞋》(四)走进人间烟火
曾经突发奇想地问他,穿几号鞋。他打着问号,还是宽容地回答了我。我原以为,用脚穿行过过几乎半个中国的他,该是有一双大号的铁脚板。连他的一双手,也是线条柔和的,绝不象西北的天气一样棱角分明。他一直以来就用不紧不慢的声音和我说话,我握着话筒,常常不敢相信。也许是,阅尽千山万水,以静制动,以动制静,终得回归平和。
游历大自然无数,不知可有兴趣与我穿街走巷,尝尝人间烟火?他背起我的包:“跟着我。”俨然我是他的邻家小妹。走市,随俗,我套上高跟鞋,做好了心理准备。
一路上辗转换车,下来是大栅栏。在北京曾经居住许多年的我,逛大栅栏,头一回。前门大街上,进去一个小口子,居然里面藏了那么多曲折无尽的小巷,活像一个布口袋,解开绳子,抖搂出满地的宝贝,直让人眼花缭乱。老北京的商业街,变成了今日的旅游点。来往的,是南北的游客,来买纪念品的外乡人。仿古的建筑、招牌、货物儿,哗啦啦争先呈到你眼前,迫不及待,恐再被灰尘掩埋经年。我和他,真的怕被人的脚步冲散,更怕被这些五颜六色的招摇吞没。拉着他,前脚跟后脚。老字号一个个挨着,有许多是最初的门铺,非装模做样移居此处的商户。“厚诚宜”发绿了的铜栅门,两层楼的镂花雕到繁复地精细。隔壁的“瑞蚨祥”石库门,稳重轩昂,弧型凹进去的门脸墙上,刻着两对荷花浮雕。从现在封住的石栏杆上,可以看出这原来是个二层布行。几十年前,中户、大户的人家,坐了黄包车,拉到这里看布料。太太们选下合意的锦缎,在二楼坐了,等着裁缝来量尺寸;或者,打发了伙计去买相配的丝线,好把鸳鸯绣上巾帕。闲语间,就这般凭栏,街市里望?同一条街上,有两家“瑞蚨祥”,另一家标了“麟记”,不知有何典故。这里的另一个大家闺秀就是“同仁堂”,也是阔门抬楼,红底铜字的园招牌,庄重地挂着,创业者的圆融和风雨都在上面啊。“炮制虽繁必不敢省人工,品味虽贵必不敢减物力”,真是难得。还有其他的百年老店,比如“张一元”茶楼,“狗不理”包子铺,“内联升”布鞋店,等等,等等。北京内城的胡同里,这些老字号,就是前朝遗老,只有等着人们来怀念了。
我们一口气走到底,走到商铺消了见了人家,才掉头,去看前门楼子。他其实走得很快,我晓得他一直在放慢脚步,等着我得得地跟上来。他问我累不累,我说还没呢。这么早就喊上了,岂不是让自己下不了台?呵呵。我象个刘姥姥一样东张西望地拍照,他从来不催我,还为我指点评说,为我挡驾要穿过来的行人。也许是他根本对这些遗老们不感兴趣,可是,我不必揣揣不安,和他在一起行走,那么放松惬意。他让我做我自己。
两座箭楼,可说是北京的镇山宝贝了,保护得非常好。青砖堡垒式的箭楼,造型别样,不论从哪个角度拍,构图都很完整,有了雕塑的味道了。可惜“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少见的优质草坪大大地围了一圈,外围还圈上了铁栏杆。我们转到后面的那一座,倒是可以上去,得买门票。我指指头上的青砖红楼,问售票员:“到底哪个叫正阳门?”她头都不抬:“两个都是”,然后带上门出去了。我看看他:“不可能”。以前皇上要说走正阳门,大臣领错了,岂不是要杀头?其实那个五伏五券拱券式样子如堡垒的门楼才是正阳门箭楼,专走龙车凤辇。那座重檐歇山顶的单称箭楼。之所以称箭楼,是因为有箭窗,供对外射箭用。那个售票员该开除,卖了这许久的票,也不知道自己看的是哪一家。
从纪念堂的外墙走过,我们听到了墙里头武警操练的声音。哎,我俩都在叹息,好好一个广场,就被圈去了这么一大块地。那座墙如此地长,及至行到天安门广场的空地,我真的累了。一不做二不休,我们干脆就地坐下,青砖地上,游人盘踞。望着摇曳的蜈蚣风筝,我问他,现在最想做什么?我自己心里盼着一块草地,可以躺下。他说想做那个放风筝人。用思念,系在我的心上,好让我飞得再高再远也不会飞出他的视线?不用呵不用,忘了我是你的邻家小妹?到了哪里,我们都在各自的左右。看看那个老伯,手里抓了一堆风筝,可线头最终都牵在了他人的手里。
我们在天安门前,合了第一张影。东西长安街上,单车如潮车如流,往新北京饭店方向,开始有了现代的气息。我们沿着红墙根,走走坐坐。面对着十里长街,背靠着灌木密树,身在闹市,竟不觉喧哗。九月的京城,已经褪去了燥热,早晚时分,甚至寒透单衣凉呢。走在树下,滴下来的浓荫,罩住了我们合在一起的身影。这样的路,是不是一辈子走不完?
到了王府井,步行街人满为患,没有了汽车,倒也个个悠闲。我们在露天冷饮摊歇息,喝着冰茶,观各色人等,也是一乐。再怎么行走天下,看来也有累的时候:-)看到对面的肯德基、麦当劳,顾客多得都要溢出来了,不健康的快餐,国人为何趋之若鹜?我和他走到哪里,常常被人群围住,无数只手向我们伸过来,硬要塞给广告卡片。什么时候生出这么个“新生事物”?像一群苍蝇一样,挥都挥不走。我苦恼地问他:“可不可以发明出一种汗衫,前后都印着‘拒绝苍蝇’?字底下画着苍蝇,每个苍蝇头上顶着各色卡片,也恶心恶心他们。”他毕竟比我厚道些,实在躲不过,会接下几张,在手心里攥一会儿,才扔掉。我从来不接:“小心哦,你一旦作出接受的姿态,就给了他们近身的机会,被掏了钱包也说不定。”他特惊讶,没料到我的“革命警惕性”比他还高,呵呵。在我们歇息的小摊,就有好几个发放这种卡片的打工妹、打工仔,捆成一摞一摞的片片装在脚下的旅行包里,趴着睡觉呢。这种营生,也是可怜见的。
新东安市场,外观内观,都漂亮多了,东西也贵多了,与无数别的市场也没了差别。现代化、摩登化,本不该是让我们失去个性。我们很快就走出来了,王府井百货大楼也没有了兴趣进去逛,它门口的大钟,修整过的广场引向高高的石阶,倒也气派。在用餐的最高峰到来之前,我们走进了全聚德。“一鸭三吃”,不堪,不堪!不堪呵,是自己在京数年,不得此食真味;更不堪,遥遥他乡,错过了这个国宝式的佳肴。最佳部位片出来的几片鸭皮,灿黄灿黄,几乎透明。他看我舍不得吃,就夹一片送到我嘴里。天,那么脆,嚼几口,似乎转眼化成了满口的油,和着甜面酱,毫不起腻。我惊喜地瞪大了眼睛。我让不过他,大半的鸭皮进我肚子里了。其实这么金贵的食物,他也难得吃的。他笑着找各种理由,其实理由只有一个。
出门,夜灯已经亮起,我们走回天安门广场。满目华灯,洒向四处的光线,又结织在一起,仿佛无数的珠子,缀得夜色也变得透明起来。我们后来又有一次机会经过广场,他说要让我看看国庆前夕的样子。华灯,花坛、微景、旗帜、条幅,曾经的亲切又回来了,不同的是,这次有他,牵着我的手,给我生辉的笑脸。那次我们迈过金水桥,踱进了天安门,一直走过端门,走到巍峨的午门————紫禁城的入口。一路长长的青砖石板路,两旁绵延琉璃屋,宫灯,古乐,隐隐在眼下、耳下划过。虽然一群一群的游客还在徜徉,这样的昏明,这样的幽咽,让夜色变得如此温柔,化开了我们积郁一整天的凝望,在天、地、月的拥抱下,我们的温唇碰到了一处。。。。。。
人间烟火,我本不曾脱。从未走脱,无所谓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