减税
〖五大道文学奖〗纪实优秀作品
作者:艾天
(一)
很多人都说,美国梦就是有房子,有车子,有工作,有票子(钱)。但是,我要补充一句,当你有了这一切。你紧接着就有烦恼了。
比方说,我们家隔壁的强生,才五十岁出头,头发就全白了。强生是五年前找了一个建筑商盖房子的,他老兄感情太冲动,自己亲自监督,从图纸、地基、上梁到油漆,事事躬亲。不幸的是,不是这儿有事就是那儿有毛病,整整拖了五百零三天,把一头金发硬给拖白了。
再比方说对门的玛利亚,在家没事干,除了烧饭看小孩,就是一年四季伺弄她的草坪和花园。
可是,草地种一块黄一块,花木种两棵死两棵。每逢周末,只见她车来车往地搬弄花木,所以她每次见到我都一肚子苦水倒不完似的。
而我们家呢?我们喜欢玩车,前年买了一部敞蓬宝马,我们的大公子学车将它给报销了,幸好人只受了点轻伤。今年我家二公子开始学车,我这个做老爸的每天手心都直出汗,我太太更是唠唠叨叨,整天是千叮咛、万嘱咐,向天祈祷不要出事。你说这“美国梦”是不是让人少活二十年?
这一天早上,我正坐在天井里一边看报纸,一边听贝多芬的《致爱丽丝》,门外邮差的铃铛响了,不一会儿,我们家的德国金毛犬嘴里叼着一捆信,摇着尾巴把信放在我的脚下。这年头,养条狗跟养孩子似的,又要去医院,又要请保姆的。不过比起养孩子,养条狗毕竟轻松多了,最起码它不会把整部宝马给报销了。我一边听音乐,一边把来信分成三堆:广告信、帐单和各类免费期刊和杂志。分着分着,一封白底蓝边的从郡政府税务局来的信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拆开一看,信上写着:
亲爱的房主,
每八年一次的房地产估价已经完成。通过各方面的调查,您的房屋现估价七十五万美圆。在收到此信后,如果您有什么问题,请在六十天之内向税务局写信反映。
此致
敬礼
汤姆斯。沃尔特
价经理 房地产估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七年前,我们花了三十七万美圆买了现在的房子,想不到七年之后这房子涨了整一倍。从表面上看,我们应该高兴才对:从纸面上说我们赚了几十万美圆,如果我们现在能卖掉这房子搬走,倒是可以赚一笔,可是,各家有各家难念的经,我和太太是双职工,一时半刻是走不掉的。这个地区水涨船高,所有房子都涨价了,如果我们卖掉这房子,一家人上哪儿去睡觉呢?如果卖了这座贵房子,又在原地再买另外一座贵房子,一来一去,只不过是便宜了房产经纪和借贷公司而已,对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人是搬不走,可是房产税却年年见涨。八年前,我们这里属于郡管,税率才百分之零点五。五年前,我们的小区被市里吞并,税率涨到百分之一点五。前年经济大萧条,州里通过了紧急法,我们的资产税涨到了百分之三,所以,七年前我只要每年缴¥1850 美圆的财产税,现在倒好,重新估价后,我每年要缴¥22500 美圆,整整涨了1200%!我还没来得及抱怨几句,门外car pool 的喇叭就响了。
(二)
处理了一轮早上的电子邮件,我心事重重地走进休息室冲了一杯咖啡,迎面碰上了我们财经部的经理舒曼。我和舒曼属于同级,都在副总裁的手下供职,我们合作得还不错。他是德国裔的犹太人,平常穿着都是正正规规的,今天更是满面春风。事实上,他每天都是满面春风的精神好得令人叹为观止。有时让人真想撕开他那张画皮,看看底下是什么东西。
舒曼用生硬的中国话对我打招呼:“你好,老艾。”(他曾经和我一起去上海出过几次差。)“今天的第几杯咖啡啦?”我心不在焉地应对道:“早上好,你老兄也来咖啡馆消遣来啦?快回去干活!”舒曼脸色一沉,压低了嗓门对我说:“唐纳(我的英文名),我听说你的财产税估算下来了?”
我心里暗骂一句: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在Car Pool 里忍不住发了几句牢骚,现在搞得全公司都知道了。
既然舒曼问到点子上,我也不好支支唔唔的,于是就把事情和盘托出。舒曼听了,叹了口气说:“我也接到新的通知了,还好,我们新买的房子没有你那儿这么大的浮动。”他倒了他那杯咖啡,然后说:“唐纳,你为什么不试试看去争取将你的房屋估价降下来呢?我听说对旧房子的估价可以有很大的差异。我有个表兄在新泽西州,去年他们的房子估价,他去州里的房屋管理委员会去争了一次,结果他的房子重新估价,是原估价的四分之三。”原估价的四分之三?如果我能将我的房屋估价争下来四分之一,那我就能每年省差不多六千美圆,八年下来,我可以省下四万八千美圆,可以买部奔驰SUV 了。我眼睛一亮,心情又好了起来。我向舒曼道了谢,快步回我的办公室去。
(三)
我这个人的最大优点是,一旦我决定了要做什么事,我就像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一样,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给自己一个计划,然后就一个钉一个铆地把事情做出来。
我的计划是,第一,做一定的研究,找出减税的利和弊,然后搞清楚上诉的程序;第二,不打无准备之仗,先去法庭看一看是怎么回事;第三,一旦决定,就要干到底,不达目的,势不罢休。
我没有浪费任何时间,马上就上万维网查询起来。 在这个信息时代,最有用的一个发明就是万维网了。很多以前要去问律师才能懂的法律问题,现在只要一上万维网,就能查个八九不离十。我在计算机屏幕上打出“减财产税”几个字,果不其然,回来了一大串信息。
原来,在美国每年的房地产估值中,百分之六十的财产都估价过高。可是,大家都怕麻烦,只有百分之二的人去要求重新估价。只要你一提出要求,就有百分之八的机率得减免。如果提到县市政府,则有百分之十三的机率减免。如果你把事情闹大,打官司打到州的最高法庭去,你就有百分之三十七的机率获减免,真是“要做官,杀人放火受招安”。
我这个人最喜欢挑战了,而且我绝对有把握我的房产估价是过高了。以我在美国混出来的经验程度而论,我觉得我有希望得到减免。主意打定,我就坐下来研究具体的步骤。要申请减低房地产税,首先要向房地产估价员提出重新估价的要求。一旦要求成功,估价员就会约你重新估价。如果你对新的估价不满意,你可以继续上诉,直到州的最高法庭为止。当然,提出重新估价是要冒风险的,有时重新估价回来比原来的估价低,但有时候你的房地产被越估越高。如果没有十成把握,有的时候很可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四)
第二天,我给房地产估价委员会写了一封信,信中说:
亲爱的沃尔特先生:
我接到了您有关房屋初步估价的来信,谢谢你。不过,我认为你们的估价过高。我在几个月前为了重新贷款,曾找人对我的房屋作过估价,其价钱远远低于你们的估价。为此,我要求你们重新考虑。
敬礼
唐纳·艾一个星期不到,我就接到了房地产估价委员会的一封来信。拆开一看,里面白底蓝框黑字,是一封短信,看那样子,像是机器自动打出来的,里面不咸不淡地说:
亲爱的房地产主:
您给我们的来信已收到。本委员会将予以考虑并给你回音。
敬礼
委员会 房地产估价
我倒是不着急,因为一旦我提出了重新估价的要求,如果房地产估价委员会不给我一个答复,我有权只照原来的估价缴税。我把信收在一个专门为这件事建立的文件档案夹里,往旁边一搁,再也没往心里去。
果然,两个星期不到,我就接到了一个电话,在电话的另一边是沃尔特先生本人。他问我在下两个星期内什么时候有空,他们要派一个估价员来重新估价。我说除了星期三外我都有空。
于是,我们就约了个时候,下星期在我们家见面。
(五)
房产复查的这天,来了个腆着啤酒肚的大胡子,他自我介绍说,他的名字叫做罗伯特.李,还骄傲地宣称:就是美国南北战争时,那个南军将领同样的名字。几句寒暄之后,我心里就起了防范,那南军将领罗伯特.李乃是一员大将,有勇有谋,曾杀得北军丢盔弃甲的。有道是“人不可貌相”,这位大肚子大胡子莫非也是如此有勇有谋的人物?
果不其然,大胡子罗伯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皮尺,开始左量右量起来,一面量还一面对我们的房子赞不绝口:“艾先生,您这房子可真漂亮,外部看上去又宽又大,从里面看也功能齐全,又干净又实用。”要在平常,每当客人夸奖,我总是忍不住心里的快乐说一声:“谢谢你,我们一家也很享用这间房子。”可是在房屋检查官的面前我只能装孙子:“李先生,不敢不敢。这房子已经老旧,不值钱了。”大胡子斜眼瞧了我一下,脸上露出了会意的笑容。显然大家是哑巴吃萤火虫--心知肚明。
我觉得我要帮帮这大胡子。于是我拿出房屋估价面积说:“罗伯特,这里说我的房子有五千平方尺,可是我们一贯以来只有四千平方尺,怎么能平白多出一千平方尺呢?” 罗伯特说:“刚才进屋前我已在外头丈量过,你们家从外面量确实和这份报告上写的一样,所以现在我要进来看看,看看你的实用面积是否符合这报告上的丈量结果。”我忙说:“从外面量显然不对,因为我们有个能同时停四部车的车房和未完成的地下室。”大胡子说:“那就请你带我去看看你的车房和地下室吧。”
大胡子到了车房,掏出皮尺量了很久,连角角落落都不放过。一边量还一边往笔记本上记着什么。量完了以后又在地下室呆了很久,同样是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量,一寸都不放过。我这时就知道我大概是可以从目前的房屋估价下减掉一点了。
(六)
又过了几个星期,眼看夏去秋来,在枫叶红的那天,我收到了郡房屋估价委员会的一封信,信中说:
亲爱的艾先生,
经房管委员会查证,您的房子的正确估价应该是六十七万五千美圆。现在请你做如下的选
择,然后连原信一起寄给我们。
我接受新的房屋估价。
我不接受新的房屋估价,我愿意在委员会前做听证。
签名____ 日期____
您忠诚的
汤姆斯。沃尔特
不错,我的房屋估价降下来了百分之十。可是我觉得不够,至少房屋评价委员会的人也承认多算了我百分之二十的住房面积。可为什么他们只给降百分之十的价钱呢?我认为这不对劲,我要好好调查一下,然后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做,幸好现在公司的工作并不忙。
第二天,我早上打了个电话给公司的秘书小姐请了个假,就去郡法院探听房屋委员会听证的过程了。
我们这个郡的法院大楼,和美国众多的法院大楼一样,都是坐落在城市的闹市区附近。要开车去郡法院,找停车场本身就是一个大问题。我开车在法院附近转来转去也找不到一个免费的停车地点,因为即使是路边的几个记时停车点也早已停满了车。看看时间也不早了,我只好把车停到了一个每十五分钟五美圆的公共停车场。真是“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啊!
走到法院的大门,但见警卫森严,既有荷枪实弹的警卫,又有安全机测枪支和炸弹。时下反恐怖呼声甚高,所以怕死的法官和政府官员们纷纷用纳税人的钱把一个个政府机关和法院警卫得像一个个铁桶似的。依我所见,这纯粹是浪费钱。我们这个城市连三流城市都排不上,哪有什么资格让恐怖分子袭击?这绝对是拿我们纳税人的钱去照顾朋友,中饱私囊。想到这,我觉得我一定要减税,能减多少减多少。
(七)
房屋估价委员会的听证所位于法院大楼的第二十七层。这个大楼总共有四部电梯,从前在郡政府有钱的时候,每部电梯都有一个操作员。现如今,经费削减,只有两部电梯有操作员并对公众开放,另外两部没有操作员的电梯则由法院的工作人员和律师、法官等专用。
今天开电梯的是个黑人。他将我们一干人等都放了进去以后,就开始说起几句欢迎之类的话来。我不小心向他那方向靠了靠,他马上像被踩了尾巴的狗似地吠了起来:“先生,请你不要踩过这条黄线。”进了人家的衙门那有不低头的?我不情愿地咕噜了几句,从他的黄线区里挤了出来,心想,我这纳税人的钱用来养这一类饭桶,真不公平。由此更坚定了我上法庭听证会去走一趟的决心。
走出电梯后,经人指路,我找到了房屋管理委员会的听证所。当我走进去的时候,有一个穿着体面的男士正在台上讲话,底下坐着十几个男女,都是衣冠楚楚的,原来,美国人在许多场合穿着都是很随便的,但在两个场合绝对是衣冠楚楚的:一个地方是教堂,另外一个地方乃是法庭。因为进教堂是去接受上帝的裁决,而进法庭则是去接受人类的裁决。
我在后排悄悄地坐下来,在听证所里,有一位衣着体面的男士正在台上谈为什么他认为自己的财产应该重新估价。显然,这位男士的财产位于铁路附近。当初买的时候是做居住,后来又申请做了商业用途,这样地价和房价相应地要提高了。可惜好景不长,郡内重新估计,财产税大涨,原来的生意做不下去了,只好找地产经纪来卖房。当贷款的银行来查根问底时,发现了该男士的地产曾经存在环境问题,要花几万到十几万美金来处理后才能卖。所以这一下买卖就搁浅了。
该男士万般无奈,只好到郡政府来申请减免费用。他讲得声情并茂,听众们莫不唏嘘。可是纵观坐在前排的房产估价委员会的几个人,却面上一片淡漠,大概诸如此类的讲演听得大多了。
接下来是大家提问题。房地产委员会的人也将他们为什么做出他们估价的大致原因也说了几句。然后大家提问,主要是围绕着那个突然冒出来的环境问题。一阵你来我往之后,房产估价委员会的人要求那位男士出具一些证明,然后就宣布让下一个人来讲。接下来的几个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过程大同小异。不一会,一个上午就过去了。
总的说来,我已经把事情的过程大致弄清楚了。上这房产估价委员会的听证会,首先要做好充份的准备,然后要大大方方地阐述自己的观点,要带足够的证据来支持自己的观点。一般说来,估价委员会的人不会当场给你答复。我认为我有充份足够的证据去说服这些委员们,所以我决定选择上听证会这条途径。
(八)
当天晚上,我回家后宣布了我的决定:不满足于百分之十的减税,要上听证会,至少也要争回百分之二十的减免。
我太太一听,马上表示反对:“唐纳,你真是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干了。我觉得百分之十也省了一小笔了,你要有时间,请把院子收拾好,你看,我们的草地都快死光了。”
大儿子在他的大学里是个共和党积极分子,听了我的计划也表示反对:“爸,交点儿税是公民应尽的义务。”我有气不敢向太太出,对儿子可是从不客气的:“你住嘴!如果不是你将我们的宝马跑车报销了,我们会这样省吃俭用从税里抠钱吗?” 这话打在痛处上,大儿子哼哼几声没词了。
倒是二公子站出来给我撑腰:“爸,我们老师说,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到,那就去试试吧!”
话虽然是正面的,可细一琢磨,觉得老二也对我没太大的信心。
二对二,这事成了僵局,无法进行下去了。于是我想到了住在附近的老丈人和丈母娘夫妇俩,我忙打电话请他们一起去吃一顿午饭。
在餐桌上,我将此事和盘托出,二老也颇为关心:“唐纳啊,中国有句古话说得好:见官剥层皮。你现在已经得到百分之十的减免,你真的想去冒这个险?闹不好,一分钱也不减你的。”
我忙说:“爸、妈,您们有所不知,数月前我们重新借贷的时候,他们给这间屋子估过一次价,是我们现在这个价钱的百分之七十。更何况他们把我们家可用居住面积多算了百分之二十。
我有足够的证据。”老丈人也是学法律出身的,他看了看我拿出来的证据也觉得我的计划尚为可行。于是我有了四比二的结果,虽然名不正言不顺,但太太也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去试一试了。
(九)
一眨眼到了听证的那一天。有了上次的经验,我提前一天去理发店把容貌整得焕然一新,然后换上我最得体的一套西装,将所有证据和文件都放在一个整洁漂亮的黑皮包里,开着车就去法院大楼了。
为了保持心情的平静,这回我学乖了,再也不绕着圈子找免费或记时停车场了,而是直接把车子开进了法院大楼对门的15 分钟五美元的停车场。因为我有意提早到达,所以在通过安全检查时也显得不紧不慢,从容镇定,基本上没有什么麻烦。
开电梯上楼的还是同一个黑人。因为来得早,所以电梯不那么拥挤,此人的心情显然也好转一些,在短短的几十秒钟内,我不但和他打了招呼,还发现他的名字叫安迪。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我这纳税人的钱是白花在这种人身上了。在听证所门口等了几分钟,里边的工作人员出来开门了。走进厅里,迎面走过来一个干干瘦瘦戴着眼镜的中年人,他把手伸出来说:“你是艾先生吧?我是汤姆斯。沃尔特。”原来他就是一直未曾谋面但书信来往多次的沃尔特先生。我赶忙伸出手去:“幸会,幸会。”
我的听证是排在这一组的第二名。轮到我的时候,我掏出了事先打印好的文件报表,给在场的每个房屋估价委员会的成员都发了一份。然后就开始了我的讲演:“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
我在此请求你们对我的房产重新估价。根据我的资料,我认为我的房子的市场价应为五十万美金。”我知道我这是狮子大张口,但我这只不过是为日后谈判打下基础而已。从房屋估价委员会成员脸上不动声色的表情上看,他们显然也习惯了这类要求,见怪不怪了。所以接下来我就阐述了我的理由,比方说银行估价、目前市场上同样类型的房子的卖价,以及郡政府的报告给我们多算了百分之二十的使用面积,等等。在我演讲的时候,我在明处,委员们在暗处,我也不知道我演讲的效果到底怎么样。
接下来是提问题,可能是我的问题比较简单,也可能是我的讲演比较清楚,给我的问题只有一个:“艾先生,你能把所有文件资料都留给我们吗?”我说:“没问题,事实上,如果你们翻看一下我给你们的文件,我的资料就附在后面。”委员们翻看了一下我的资料,满意地哼了两声,就放我过关了。
(十)
没我的事了,本想马上就走的,可是为了礼貌起见我坐了下来想听几分钟再走。下一位是个女士,穿着时髦,打扮入时,就是有点上年岁了。她是个房地产经纪,也是来给将升价的房子减价的。我心不在焉地听着,还沉浸在刚才的演讲之中。
突然间,听证室的门口人声嘈杂,声音越来越大,有些人开始涌进听证室里来。我们大家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全都站起来向后看,只见几个警察执枪冲了进来,说是有匪徒袭击法庭,跑在前面的警察叫大家全都趴下,而跑在后头的则枪口向外,像是做掩护似的。
我们几个人刚反应过来原地趴下,就听见外头像爆豆子似的响了好几响,然后一切都陷于沉寂。过了一会儿,只听警察身上的步行通话机响了起来:“Officer down!Officer down!。?
(“有警官伤亡,有警官伤亡!。)随即法庭里的警报器呜呜地响了起来,震人耳膜。而警察们则高喊:“快撤,快撤。”拥着我们一伙人从防火紧急出口沿着楼梯开始下楼。
二十七层楼,平时要从上面走下来也要十几分钟,可是现在是紧急情况,大家有秩序地下楼,可是下得相当快。有位女士的高跟鞋下楼磕磕绊绊的。大难当头,她也顾不得浑身上下珠光宝器的时髦劲了,脱下鞋子拼命跑。不幸的是鞋子一下没拿稳,从高处掉了下去,发出了一种很奇怪的回响,最终掉到了楼下。只听得底下有人惨叫了一声,不知哪个倒霉蛋儿着了一记高跟鞋。
在我们快撤到楼下的时候,突然大楼里面枪声大作,响了足足有两分钟。在这当儿,我们一群人总算走到了出口。
出口处真是热闹非凡,到处都是警车的蓝灯和救护车的红灯在闪闪发光。警察们早就在法院大楼的周围设了路障,在不远处路口,还有几辆电视台的采访车。警察还在不断地赶人。这时,大楼里的枪声已经停止,周围沉浸在一种奇怪的沉默之中。
有人把我们一群人领到了一部救护车旁,询问每个人有没有受伤以及财产损失等等。那位丢了高跟鞋的女士正惊魂未定地披着一条毛巾,往脚上套一双警察拿来的球鞋。有一个警官过来记下了每个人的姓名、地址和电话号码,然后就放大家回家。这时,我们看见法院大楼里有几副担架被擡了出来,救护车载着伤员呜呜地开走了。
后记
随后的几个星期内,法院大楼里的事件在报纸和电台上报道得纷纷扬扬。作案者是一个在陆军海战队里干过的中年人,他刚刚在伊拉克丧失了唯一的儿子,又发现老婆和别人私通,再加上公司将他的工作移到印度去了。他的故事在美国很普通,但不同的是他把一肚子火撒在政府头上,不知怎么样将一只冲锋枪带进了法院大楼,见人就射,上百个警察都不是他的对手。最后紧急调来了附近军事基地的宪兵才把他射死。
所幸的是,虽然此公见人就射,但实属火气攻心,并非冷血杀人,所以伤者居多,死者寥寥。报纸花了大半版,将所有死者的照片和生平事迹都登了出来。其中有一个黑人警官特别引人注目,他叫做安迪·胡珀,报上说,安迪出生于一个贫寒的家庭,早年失去父亲,全凭母亲一手带大。法院大楼事件时,他已在警区工作了二十年,是警方元老之一。他是在法院大楼卧底的便衣警察,当凶手带着枪从二十七层楼(法院大楼常人能上的最高层)开始射击时,安迪冒着武器火力不足的危险,勇于开火,把凶手的注意力引向自己。他被凶犯的子弹射中,却使凶犯的注意力转向楼下,救了二十七层楼很多人的性命,其中也包括我本人在内。
我开始还没注意,后来细看照片才发现,原来这个安迪乃是我在电梯上见到的开电梯的安迪;就是那个被我称之为“饭桶”的安迪;就是那个我不愿意用我的税金来供养的黑人安迪。而人家用自己的生命救了我们这些富有的聪明人。
当最后一片叶子从我家的院子的树上掉下来的时候,当我们在准备着感恩节的火鸡宴的时候,我收到的房屋估价委员会的来信,信中说:亲爱的艾先生,
我们很高兴地告诉你,你的上诉经我们认真考虑,认为有效。我们对你的房屋重新作了估价,我们认为你的房屋的抱税值是五十七万五千元。如果不服,你可以上市一级法庭。如果服从,请在此信上签字并寄回给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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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忠诚的
汤姆斯沃尔特
又及:我们都知道警官安迪·胡珀为保护我们光荣献身,希望在感恩节之际多多帮助他的家庭。
同日,我在报纸上看到了如下两则新闻,第一则消息:因为经费不足,法院大楼的电梯已不设电梯操作员。我们郡又少了几个工作。第二则消息:因为地方财政赤字,今年警察的工资遭到冻结。不少警察怨气冲天,有人甚至提议全体罢工。
我一手拿着报纸,一手拿着信,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怎么的那成功的喜悦有些淡然了。在晚餐上,我向全家宣布了减税的成功,并且加了一句:“今年感恩节,我提议大家就不要围着电视看足球赛了。我们全家一起买一束花去安迪的坟上祭奠一番吧。”
这是多年来的头一次,我的提议得到了全家百分之百的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