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到正午时分,机窗外却仍是一片灰暗。机长通过广播告诉我们,飞机正在朝着马德里机场降落,那里的天气,雪雨交加。这不是我想像中的马德里的春天。
这次旅游也不似以往的旅游。
春假的欧洲之行是去年就订好了的。三月十一日马德里火车站爆炸案发生之后,看着孩子们旅行前的兴奋,我自己不免有所焦虑。记得在十几年前,一架瑞士航班的飞机在纽芬兰上空失事,机上二百多乘客无一幸免,包括一位跟我有过一面之交的物理学家。当时,我到瑞士航空公司的网站上查找他的名字,看到上面所列的一整家一整家的乘客在空难中灰飞烟灭,触目惊心,至今记忆犹新。如今在这多事之秋,全家飞往马德里,也可以说是恐怖中的旅游吧。
然而,马德里究竟是马德里。虽然是雨雪交加,街道两旁,嫩绿的树叶已经绽出,草地则碧绿得令人难以相信。老城里,辉煌的古典殿堂与狭窄的弄堂交相呼应,各色各样的人群来来往往——生活一切照常,好像爆炸案从未发生过。只有天气,那么阴暗,那么泪雨绵绵,就像两周之前马德里全城大游行时的天气一样。
我们把行李丢在旅馆,径直朝马德里中央火车站走去。雪不下了,雨却更大了,还有风。沿着帕拉多大道(Paseo del Prado)南下,想像着两周前至少几十万人从这里走过的情景。还记得在电视机里看到当时的景象,密密麻麻各色各样的雨伞曾经把这条街道遮盖得水泄不通。“不是雨,是马德里在哭泣”,这不是当时马德里人的悲歌吗?
现在,雨仍然像那天一样不停地下,人却少多了,大家都恢复了旧日的节奏,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
紫红色钢铁结构的拱形建筑出现在眼前。那就是著名的马德里火车站Estacionde Atocha。火车站的正面被帆布构成的施工围墙遮住了,围墙后面是施工现场,吊车和起重机的长臂高高地探出头来。围墙前面,遍地是盛着蜡烛的红色圆筒,远远望去,满地鲜红,宛如一片血迹,让人心惊。
走到围墙跟前,才看到那满地的蜡烛早已被雨水淋灭了。围墙上原来挂满的鲜花如今凋零败谢,照片、标语、小字报等等也被风雨吹打得凌乱不堪,一片凄凉。
全家人站在这围墙前面,沉默了许久。
两百个有血有肉的无辜生命,几声爆炸就不复存在。生命显得那么渺小脆弱,那么轻于鸿毛。幸存者哭泣过了,抗议过了,转头去照旧为自己渺小无谓的生活奔波。对活着的人来讲,生活有如一塘池水,再大的事件,也不过像一块石头丢进池塘,先是水花四溅,然后涟漪荡漾,最终归于平静。至少从表面上看,跟以前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对死者的亲属来说,失去亲人的世界怎么能跟以前相同?心灵的伤痛真的能够愈合吗?
我读着围墙上张贴的文字,发现在谴责恐怖活动以外,出现最多的词语有两个:“和平”(Paz/Peace)和“不要战争(No a la guerra/No war)”。
这是一个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冲撞了上千年的古老而骄傲的国家。同摩尔人、撒拉逊人的征战以及参与并不那么体面的十字军东征曾经使这个民族失去了数不清的生命。因此,在三一一惨案之后,他们仍然清醒地看到,战争已不再是解决政治宗教文化争端的有效办法。于是他们把阿斯纳尔总统赶下了台。这使我想起两年前九一一事件发生后美国国内一片“战争”的叫声。正是那怒不择敌的盲目帮助了布什总统,使他得以出兵伊拉克,用几百条年轻士兵宝贵生命的高昂代价把萨达姆换到美国来。至于有多少伊拉克人失去了同样宝贵的生命,很少有人问及。而迄今为止,布什政府仍然拿不出萨达姆参与本拉登组织的恐怖活动的证据来。当时叫得震天价响的大规模杀伤武器也是踪迹皆无。如今,美国在伊拉克越陷越深,死亡人数直线上升,却不见有人像西班牙人那样站出来,质问这场战争跟丧心病狂的九一一劫机爆炸事件究竟有什么联系。假如布什把派往伊拉克的十几万精兵、这一年的时间和几百亿美元的金钱全部用到捉拿本拉登和他的恐怖主义分子上来,马德里的惨案会发生吗?
我不知道。
天更加暗下来,黄昏将临。一位老妇人走过来,把一束娇嫩鲜红的玫瑰花小心地挂在围墙上。她低下头,口中喃喃,右手在胸前划着十字。临离开前,又轻轻的地整理了一下花束上的绿叶。
一对年轻情侣走到围墙前面,听口音像是北欧人。男青年弯腰拾起一个顷倒的蜡烛筒,把里面的雨水倒出来,开始翻找自己外套的口袋。我知道他是在寻找火柴,便走过去,从像机包里取出从美国带来的火柴。青年解开风衣,用衣襟遮住风雨,把蜡烛凑到火柴前头。可是,火柴被雨水浸湿了,一连划了几根也没有点起火来。
人群很快聚集起来。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走上前,用带有浓重斯拉夫口音的英语说:“我有打火机。”
打火机把潮湿的蜡烛芯烧得吱吱响,好不容易才点燃。大家脸上露出微笑,纷纷凑过来,把一个个熄灭的蜡烛重新点燃。我看看这些友好而陌生的面孔,看到各种种族的人。北欧人,斯拉夫人,德国人,法国人,西班牙人,非洲人,还有我们一家。
华灯初放时,全家朝老城走去。回头望去,马德里火车站前一小片刚刚点燃的蜡烛,在暮色里闪着微弱的亮光。我知道,蜡烛很快又会被雨水淋灭。
人的生命就像风雨中的烛火那么脆弱。然而,每一个生命都是同样宝贵,同等神圣。任何人,不论是恐怖主义分子还是政客高官,都无权决定别人的生命,更无权以任何名义用牺牲别人生命的方式达到自己的目的。不管这名义是阿拉,是革命,还是民主。
原载于 2004 华夏文摘 cm0404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