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黑 陈九 天津南楼一带有个叫窝铺的地方。过去那里住的都是些贫穷的产业工人,后来政府把这个地方平了,红砖灰瓦地盖起一座座新的院落,取名新里。房子虽新,可里面住的基本上还是原先那些人,蹬三轮的,烧锅炉的,装卸工,摇麻绳的,都是凭力气挣生活的老百姓。 老黑家就住在其中一个大杂院儿里。老黑姓崔,那年十五岁。他兄弟姐妹七个,老黑行四。说来也怪,他家其他几个孩子都还白净,就他,黑得像个卖炭的,所以谁都叫他老黑,连他爹娘也这么叫。有人逗他,“老黑,你知道你是抱来的吗?”抱就是领养,不是亲生的意思。可隔壁姚婶儿一听就不干了,“嘛玩儿?抱的,我给接的生,抱的行吗。”姚婶儿是个爽快人,敢做敢当,前些年又扫了盲,院儿里什么事都找她。大杂院像个大家庭,大伙一个院子住着,也一家人论着。姚婶儿的丈夫回来,别人就说,“姚伯伯下班了。”周家的窝头刚揭锅,满院子香,有人就问,“周奶奶,一闻就知道是当年的棒子面。”周奶奶乐呵着回答,“他三叔从杨柳青刚送来,您尝尝。”“三叔来了,跟他说,我这儿有瓶直沽高粱,晚上哥几个闹闹。”每个夕阳西下,这里飘荡的除了暖暖的落日余辉,更有人间数不清的恩爱情仇,喜怒哀乐,在饭香中,炊烟里,男人女人的打情骂俏中,甚至多喝几杯的臭男人们的吆喝里弥漫着。 无论是冬是夏,老黑总是一下学就背起一个帆布袋子和一个铁丝编的扒子,到附近工厂去拾煤核儿。工厂都用大锅炉,只烧煤块儿不烧煤球;倒出的煤渣别看外面烧白了,其实里面有个挺大的黑芯子还可以烧。老百姓叫它煤核儿,就像杏核儿桃核儿的意思一样,很形象。煤核儿因为没搀土,比买的煤球还好烧。每天老黑都能拾满满一袋子回来,家里做饭取暖都指望他拾的煤核儿。 姚婶儿的独生女儿叫凤芸,比老黑小一点儿,红红的脸庞像苹果,说话的声音叮铃铃的,像摇小铃铛。老黑去拾煤时,她就问, “老黑哥,为嘛总这个时候去?” “人家每天都是下午出料。” 老黑说。 “刚倒出来的煤渣烫不烫?” “那还不烫,烧手。” “烫着你没有?让我看看你的手,让我看看。” 老黑脸红了。他三步跨两步地走出院门,回头望望没人跟着他,才把刚才被凤芸握过的手,放在鼻子上狠命闻了几下。 又是晚饭时分,这是大杂院儿一天最美好的时光。干了一天力气活儿的老少爷们儿回到家,老婆给沏上酽茶,端来烫烫的洗脸水。用热手巾从上到下一擦,那个舒坦劲儿,多坏的脾气都能变好了。姚婶儿刚替姚伯伯温好酒,周奶奶的贴饽饽还没出炉,就听‘叭’的一声,好像什么摔碎了,接着就听到崔伯伯,也就是老黑爹的怒吼声,“你个倒霉孩子,学会偷东西了。咱穷,可我没让你们哥几个饿着。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一阵劈霹雳叭拉的响声,夹着老黑和老黑娘崔婶儿的哭叫声传出来。邻居们被惊动了,姚婶儿第一个冲进崔家,凤芸上去一把把老黑推出门,边推边说,你出去,走,别在这儿惹崔伯伯生气。姚婶儿就问,“崔伯伯,这是干嘛,嘛大不了就打孩子。老黑下了学就拾煤,怎么还打他?”“你问他自己,拾煤拾煤,连人家没烧的煤都拾回来了。不打他我还留着他。”崔伯伯怒气未消。大家一看,地上是放着几块儿黑黑的煤,不像是烧过的。 月亮升上来,柔软的柳丝在晚风里荡来荡去。凤芸往怀里揣个晚饭省下的白面饽饽溜出了院门。她知道老黑肯定又一个人坐在毕国楼的楼顶上饿着肚子发呆。毕国楼是一座红砖砌的巴洛克式建筑,就在离大杂院不远的一个叫下坡的地方。据说是闹八国联军时一个比利时人建的,早就荒废了,人们就叫它毕国楼,那是孩子们玩捉迷藏的天堂。 “瞧这脸打的。吃吧,吃这个饽饽。” “你偷了吗?” “没有,是人家扔的,他能扔咱就不能拾吗?” “我就知道你爹冤枉你,他又喝高了是不是?你恨他吗?” “不,爹不容易。” “赶明儿你带我一块儿去,回来还能给你做个证。” “不行,那儿太脏,除了煤渣,人家嘛都倒。” “我不怕。” “不行,那不是你去的地方。” …… 月亮偏到柳梢后面,远处传来姚婶儿凤芸凤芸的喊声。 夏末的日头还很烫,可风已显得凉爽许多。这天下午,老黑的学校送来通知,说是因为老黑成绩优异,表现又好,已经被批准转入市重点中学。那时候的重点中学是住校的,一个礼拜也回不了一次家。崔伯伯拿着通知书,眼眶有点发热。他不大识字,就去找姚婶儿合计合计。 “你说这孩子嘛时候读的书?除了拾煤没见他干别的啊?” “大兄弟,说了你别不乐意,你成天吆五喝六的,孩子怎么念书?” “我……嗨,” “老黑都是在拾煤路上,在路灯下做功课。” 姚婶儿擦着湿润的眼角说。 “可没见他带着作业本嘛的?” 崔伯伯连忙问。 说到这儿,旁边的凤芸红着脸低下头。姚婶儿轻轻拍了拍凤芸的肩,“都是咱们凤芸拿着书包在路灯下等着他。” 天擦黑儿的时候,老黑背着一口袋煤核儿走进院门。他手里拿着一束路上采的指甲花,这是为凤芸染红指甲用的。周围邻居,男女老少一见他就围上来,慌得老黑急忙把手中的花藏在身后。这大杂院儿啊,就跟个村子差不多,甭管什么事,不一会儿就传开了。坏事大家一块儿着急,好事大家一块儿乐呵。 “老黑,你上市重点了!” “老黑,市重点在哪儿?” “别打岔,不就在军粮城吗,门口儿有个国旗,老么高。” “老黑将来能上大学,你信吗。” “老黑,你要上了大学不就成知识分子了吗?” 就这么东一句西一句,都掌灯好一会儿了,人们仍没有散去的意思。也许老黑上了市重点,给他们平淡的生活意外带来一片憧憬;要么是朴实清贫的日子使他们更容易彼此分享情感。他们纷纷端着各自的吃食,贴饼子,窝头,糙米干饭,往地上一蹲,继续着刚才的谈话。此时,人们似乎并未注意到,平时爱说笑的凤芸却一个人躲在屋里,摆弄着那些用玻璃丝编的头饰。姚婶儿进屋打开灯,“哟,这孩子,你在屋儿呢。”凤芸没说话,把头转向墙。姚婶儿走过来,用手掠过她的头发。凤芸的眼泪流出来,赶忙又擦干净。 这些天,老黑一下沉默了很多。他整天闷头做事,好像有无数的事等着他干。除了拾煤之外,他修好了周奶奶的笼屉,周奶奶总抱怨那个笼屉漏气,蒸出来的窝头是粘的。他自己熬的鳔胶,把院子的大门重新加固了一番。他还给姚婶儿又洗出一口旧水缸,然后把两口水缸都挑满了水。明天一早,他就要去市重点报到了。从这儿到军粮城大概三十里地,走路两三个小时就能到。崔婶儿塞给他的五毛钱车钱,除了一毛给凤芸买了玻璃丝,剩下的四毛他轻轻放在崔婶儿的枕头边上。夜正沉,反正睡不着,老黑背起行李,悄悄走出家门。 露水打湿了他的衣角。月光下,老黑的脚步声渐渐与虫鸣混在一起。身后的大杂院儿还在睡梦中,爹娘在睡着,姚婶儿和周奶奶在睡着,当然,凤芸也在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