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两个孩子,我和姐姐。
姐姐从小聪明伶俐,性格独特,人家孩子疯玩的时候,她却关在家里看
书。我父母并不是喜欢读书的人,但是我有个叔叔那时在印刷厂工作,所以
我们家也收了一柜子的书,并且每个月都有些杂志可看。我姐姐小时候看起
书来从来不加选择——那年头也没什么可选——六岁的时候,她已经断断续
续看完了“红灯记”,“沙家帮”这些小册子,八岁的时候她从书柜底下翻
出几本“红楼梦”,从此成了红迷。记忆里我父母好象也没有干涉过此事,
只是叫她包个书皮,不要让外人知道。姐姐看书过目不忘,特别是“红楼梦”,
她可以大段背诵。记得我认字以后,我们两个经常玩的游戏,就是我拿本书
念一段,让她说是在哪一页哪一章。除了小说,姐姐看过我父母亲保存的所
有课本,包括大学里的高数,物理,甚至父亲的铁道专业书——也不知道她
当时看懂没有。
小时候我有口吃的毛病,经常受人欺负。我姐姐因为这个差不多每天都
跟人吵架,还经常找人家家长告状,在孩子们中间落了个“母夜叉”的恶名。
到上高中的时候,她结交了一群社会上的孩子,白天逃学,晚上结帮打群架。
我好几次放学的时候看见她,混在一群男孩子堆里,看见我,就别过脸去。
她那时在我们整个市的孩子里都很有名了,因为她虽然逃学,成绩依然很好,
被称为“才女”。关于她的传说很多,有一个说她跟个别帮的男孩子斗勇,
当那个男孩在自己手上划了一刀以后,她拿起一把匕首,穿过左手人中,把
自己的左手钉在了桌上。那时候,已经没什么人敢欺负我,可是姐姐跟我也
疏远了,她变得十分沉默,几乎不跟家里人讲话,所以我没法知道这个传说
的真假——何况我听到这个故事时已是很久以后——但是我记得确实曾看见
她左手缠着绷带,有一个月之久。
姐姐逃学交坏朋友的事最后还是给我父母知道了,那天晚上我父亲痛打
姐姐,打断两根木棒,姐姐忍不住最后还是叫出了声,我母亲站在旁边,一
边数落一边流泪,我躲在门外,捂着自己的耳朵,恨死了父母亲。那一年我
姐姐十六岁。
这顿打以后,姐姐不再逃学,也几乎断绝了跟旧日哥们的来往。她后来
告诉我,原因并不是怕再挨打,而是那天晚上,她叫得那么惊天动地,居然
没有一个哥们来相救,让她寒了心。
后来姐姐考大学,选了个很远的学校,一年偶尔回家一次,回来就呆在
家里看书,哪里也不去,跟我父母的关系虽然有所改善,却仍然十分冷淡,
平时也没什么书信寄回来。我父母眼看自己最心爱的女儿日益隔核,虽然悔
不当初,却也无可奈何。我那时经常写信给她,请教各种问题,她也只是有
问有答而已,想谈得深点,总会被她说:小孩子,以后就懂了。
姐姐跟父母关系的彻底改善,是在她结婚之后。她毕业后被分配回到家
乡,很快跟一个同校同学结了婚。我的这个姐夫不仅仪表堂堂,而且体贴周
到,因为父母去世早,对自己的岳父母十分孝顺。那时候我在外地读书,回
家的时候总看见他们其乐融融的样子,我姐姐话多了,不过仍然把我当小孩
子,这一次是有一点母性的成份。过不多久,姐姐生下一女,对那段日子我
父母至今念念于口。
姐姐和姐夫都在一个单位工作,两个人大学毕业,工作勤恳,单位上还
是看重的。但是如果不是我姐姐当年牺牲自己,施展浑身解术为丈夫搞好领
导群众关系,我姐夫绝不会成为市里最年轻的行长——这一点他自己有段时
间也经常提起。正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姐姐姐夫房子分了两套,特地给
我父母一套,家里进进出出,都有小车使用。那时候银行系统还不敢明目张
胆发现金,可是各种物品堆在家里成了山,水果往往要送给邻居,不然只好
扔掉。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社会上的风气有所放松,我姐夫既然是银行行长,
跟人吃饭唱歌桑拿洗脚的事越来越多,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少。结婚既然早,
年轻时又没有机会多见识些女人,当然很传出些绯闻来。对于此,我父母主
张姐姐充耳不闻,男人谁没有爱尝腥的,只要他没闹得太离谱,总有浪子回
头的一天。我不知道姐姐是怎么渡过那些等丈夫回家的夜晚,只听说她和姐
夫打架,已经动了刀子。没有多久,两个人终于离了婚。
据说我的前姐夫并不想走到离婚这一步,一是影响不好,再就是我父母
对他已经象亲生爹娘,即使是离婚之后,他仍然经常去探望我父母,礼数十
分周到。离婚以前,很多人是同情姐姐的,我父母当然也不例外,可是一旦
离婚,事情又成了另一番气象:连我父母都开始责怪姐姐自私,不顾孩子,
甚至说:自己也这么大年纪,这么好个男人,你再去哪里找?姐姐大概是忍
无可忍,辞职去了沿海的一个城市,过起打工生活。
我的侄女那时是八岁,跟着外公外婆,家里人先瞒着她父母离婚的事,
后来瞒不住,我姐姐特意飞回去跟她解释这件事情,看着她流泪的妈妈,我
的侄女并不心软,她说:妈妈我恨死你了!
这句话的起因是这样的:离婚没多久,前姐夫住进了医院,医生诊断是
肾衰竭,而且是后期,就算是换了肾,也只是熬日子。当时所有的舆论都把
矛头转向姐姐,我父母甚至逼她复婚。可怜我的姐姐有口难辩,只好一个人
痛哭一场,又回到了她打工的地方。
后来我去德国工作的时候,姐姐已经再嫁。新姐夫是个住在德国的奥地
利人,离过婚,有两个孩子,跟姐姐在中国共过事。这门婚事我父母坚决反
对,我姐姐姐夫曾专门飞回家乡,希望探望父母孩子,被我父母拒于门外,
说她“丢脸”,我侄女更是一口一个“你不是我妈”。两个人住了几天酒店,
提前返回德国。
我在德国时常常去看望姐姐。姐夫在北部一个中等城市工作,两个人在
一个小村子里买下小小一座房屋。姐夫虽然收入不低,但是还要养活前妻及
两个子女,姐姐大学学的是文科,而且德文不好,年纪也不小了,加上目前
欧洲经济不景气,找工作并不容易。经过几次失败的WEN 工经历之后,姐姐
毅然决定帮人打扫卫生。说实话我和姐夫都不赞成她做这个,又不是吃不起
饭了,何苦来。可是姐姐说:做工挣钱,没什么丢人的。我活一天,总要自
己养活自己一天。
我的姐姐一生坎坷,如今年界五十,所幸嫁了这个丈夫,诚实厚道,是
真正的君子——当然没法跟他讲红楼。在姐姐的小花园里,我看见她种满了
花花草草,还在一角开出一块地来,种的都是菜蔬豆角,而她就在这些花菜
之间穿来往去。她从不跟我抱怨日子艰辛,也不说以前的人事。只有一次,
吃完晚饭,她在晒厅的桌子上点了十五支蜡烛,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哭了很
久。那一天,是我侄女十五岁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