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书……窃书不能算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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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暮春的斜阳在杨柳氤氲中摇摇欲坠,把最后一线光彩洒进了青莲庄,化做金红色的霞帔,准备点亮次日的喜庆。   清莲要出嫁了。 她要出嫁了。 池塘里的青莲还没有开,她等不到它们开放了。 她要出嫁了。 她,莲花宫的小宫主,得做个本分的新娘。 金红的光线,照耀在祠堂里飞舞的灰尘上。它们像一个个小小的妖精,带着很多发霉的味道,旋转着,有一点点腥味,好象是血,可是,这样喜庆的日子,怎容人提起血来? “你去吧。”长老说。 她听自己的裙子唏唏唆唆响,好象是一个冤魂从阴暗的祠堂的某个角落里飘出来,冲着她叫道:“妖孽!妖孽!你克父克母,克师父,克同门,克丈夫……妖孽!妖孽!” 她不由自主地想捂住自己的耳朵,但是长老扯住她的手:“你做什么?你已长大了,要像个宫主的样子!” 她懵懵懂懂的,看着长老,黑衣白发的妇人。 “去,去向你爹娘告别。”长老说。 她已立在母亲的牌位前。 十八年前出生在莲花宫,当夜,母亲就去世了。她对母亲没有任何的印象。 她只听说,在丧礼上,一个衣衫褴褛的和尚闯了进来,指着她,颤声道:“妖孽!妖孽!你克父克母,克师父,克同门,克丈夫……妖孽!妖孽!” 父亲叫人把疯和尚拖出去。 和尚哈哈大笑,一头撞在门前的莲花柱上,鲜血喷涌而出,雪白的帷幔上,盛开出朵朵鲜红的睡莲。   有个小侍女尖叫起来:“小宫主!小宫主!”   人们围上去看,只见摇篮里的婴儿熟睡在血泊中,微微露出笑脸。   他们耳边响起和尚疯狂的叫喊:“妖孽!妖孽!”   父亲是震怒的,谁,胆敢冲进莲花宫,指着宫主的鼻子说他女儿是妖孽?   疯和尚当时并没有就死,但是父亲叫人拖了他出去,听说是拖在马后,拖了一里地才死的。 莲花宫里严禁提起夫人的死,还有丧礼上的事。但是,这一切,还是像阳光下的灰尘,无孔不入。   她渐渐成长,像青莲渐渐开放。   大家对她恭敬,偏偏无声的私语,就像水面上迅速游移的虫豸,啃啮着莲花。 有父亲护着的时候,她是什么也不怕的。   父亲的牌位就在眼前。   这是她的错么?   青莲一支执掌莲花宫七代了,谁会料到白莲从西域回来?   “你们不是正统!”白莲的长老说,“你们不配执掌莲花宫!”   白莲之役,三个月。   青莲败了,她父亲死了。 死前奋力将她推出莲花宫的火海,推到长老的手中。 “带她走!带她走!” 她惊恐地看着,火焰吞噬了她父亲的脸,房梁塌了下来,劈啪作响。后院一定早成炼狱,青莲葬身水深火热中。 那黑夜,亮如白昼。 那杀戮,静如魔域。 那逃亡,风如刀割。   漆黑的森林是妖魔的影子,窃窃的不是青莲人的私语。 她听见长老粗重的喘息声,接着疯和尚的声音向她扑来:“妖孽!妖孽!你克父克母,克师父,克同门,克丈夫……妖孽!妖孽!” 仍旧是牌位,都是青莲的弟子——青莲与白莲十年的争战,血流也能成渠的。 一一看过去,大多是她不认识的。在青莲的这些弟子中,她就只认识吴钺,那个和她一起侯莲,赏莲,数莲的人。   吴钺,唯一愿意和她说话,不把她当成妖孽的人。   她庆幸这里没有他的牌位。 她想嫁吴钺,行吗?   可是明天她就要嫁人了。   长老阴恻恻的声音,穿透金色的灰尘:“你是带着血光来的,你必须把血光带过去——你知道吗?”   她点点头。   “白莲杀死宫主,你就嫁到白莲去,嫁给他们的宫主——你是注定要克死他的,你知道吗?” 她战抖,但点点头。 “你知道怎么杀人吗?” “我知道。” 长老看着她,黑衣白发的妇人看着白衣黑发的少女。 枯木般的手缓缓移向神龛,轻轻一推,后面显出一把剑来。惨白的手指搭在漆黑的剑鞘上,好象抓住棺木的枯骨。 “这是你的剑。”长老说,“杀人的剑。” 她捧着剑,它并不重,可是她觉得有很重的东西压着她。 长老眯缝着眼睛:“你的剑法已经练好了么?” “是。” “很好。”长老说。一只手向她抓了过来,杀气,袖子扫向她的胸口。 她拔剑,她的剑法叫青莲曲。 莲开无声,幽幽,如断弦的古琴,凄然失语的乐曲。 长老的袖子已经断了,喘息着,看定她:“好,你的剑已够快。” 她端着剑,不知所措。 长老微微笑了:“我教了你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天……克父克母,克师父,克同门……你终于都完成了……” 她不解地看着长老,而她的眼前忽然被血雾模糊——是长老,长老的咽喉已经断了,喷出血来。 “师父——” 长老的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眼睛仍然望着她,口齿模糊,却一字一字狠狠道:“你就去——去克死你的丈夫,把莲花宫夺回来!”   灰尘仍在飞舞,有了灰尘的飞舞才能看见光线。   有了那些死去的人,才能看出她的命运。   如果这些光线的她的命,如果她可以抓住这光线——她伸手去抓,可是没抓住,只看到自己手上的血,长老的血,她师父的血。   她终于叫出了声。   不——不——她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她是妖孽?为什么?   娘不是她克死的,是她本来是身体虚弱。   爹也不是她克死的,是自焚在莲花宫。   青莲的同门更不是她克死的,他们有病死的,有在战乱中死的,有被白莲害死的……   而师父,师父是故意撞上了她的剑……   不是她,不是她……   她松了手,剑落在地上。   她跑出祠堂,牌位,灰尘,血腥丢在后面。   青莲,青莲,那些花在水中。她用力地洗自己的手。 清莲,清莲,她的人在吴钺的怀里,她用力的哭泣。   吴钺。   见到他的那一天,青莲刚刚开放,她挽袖,涉水,想将花摘下。   他来了,轻轻将她拉住,自己却灵巧地掠过水面,青莲在他的指间盛开。   “小宫主,花。”他说。   他居然是知道她的身份的。但他居然不避讳,不把她当成妖孽。   他擎着花,含笑立在她的面前。   她低低的垂着脸,放下高挽的袖子,遮掩着手腕,然而皓腕也染了红云。   她跑开了。她的轻功从来没有这么管用。 但是,她清楚自己跑不开,因为她是青莲,而吴钺,这个从吴地水乡来的少年,就是她的水。   “吴钺,你带我走吧。”她说。   “什么?”   “我不嫁白莲的宫主,你带我走。”她的泪仍在闪亮,但神情是渴望而坚决的,“我是青莲,你是水。”   吴钺看着她,但有一丝丝的犹豫:“清莲,我们……”   他们之间挡着命运吧?   “你也信?”她无力的,“你怕被我克死么?”   “不,不是……”他慌忙否认,“清莲,你是青莲的宫主,我是青莲的弟子,我们要把莲花宫从白莲手中夺回来。”   她的笑容凝结在嘴角,泪水凝结在脸颊。   把莲花宫夺回来。   池里的青莲悄悄地,悄悄地……   那一夜,她侯着,她想这也许是自己和吴钺最后一次一起等莲花开放。但也不一定,也许她立刻杀死了白莲的宫主,那就是破了克夫这一咒了,那时,他就和吴钺走,到遍地是水的吴地去。   她侯着,但是青莲终于没有开。   青莲的宫主要嫁给白莲的宫主了。   江湖的消息永远这样迅速。   这就意味着,莲花宫十年的争战要了结了?意味着莲花宫将重新成为江湖上最大的组织了?   在大街,在小巷,在菜市场,在杂货铺,在亭台楼阁,在歌馆舞榭……消息像瘟疫般蔓延,而瘟疫带着脂粉香,带着丝竹管弦,带着喜气,带着金红色的阳光——那是清莲的霞帔。   她是在吴钺的护送下上路的,白莲的人对这边明显还是存着戒心。   “我们宫主有非常要紧的事情,不能亲自迎亲。”   天大的事情,居然连妻子也不要?   白莲是使者笑着解释:“宫主他会在藕香小榭恭候姑娘。”   清莲不在乎——反正,如果真的是命,不论在哪里,那个男人都会被克死;如果不是命,不论在哪里,那个男人都会被她杀死。她现在在吴钺的身边,她不怕。   他们就上路了,浩浩荡荡。   不,浩浩荡荡的不是清莲的那一支车队,而是空马车。   白莲的使者笑笑:“江湖人心险恶,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也是为了姑娘的安全……”   清莲不言语,默默坐在马车中。   杀人的剑,藏在她的身下。   吴钺,在外面,和她仅仅隔着一张窗帘。 单是这两样,可以使她稍稍心安。   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样的男人,但她现在知道,那人小心谨慎,绝没那么容易被她杀掉。   那么,她只有希望自己可以克死他了。   夺回莲花宫。   然后,和吴钺走,走到天涯海角,不做他的妻,只要在一起就好了。   只要摆脱那些牌位就好了。   不见灰尘,就没有光线。   没那些死人,就没有她的命运。   马嘶声,车子剧烈的晃动。   清莲一惊,接着听见刀剑出鞘的声音。   有人笑道:“邵宫主这样小心么?呵呵,还是算计不过我们海沙老大!”   清莲想揭开帘子看,但外面吴钺的手按住了。   “你别出来。”他说,“我们可以对付。”   “可是,我想帮你。”   “不。”吴钺的剑刺中一个强人,“你不能让白莲的人知道你会武功。”   然后清莲就没听见他说话了,外面只有刀的声音,剑的声音,血流出来的声音,以及死亡的声音。   她紧紧按着杀人的剑。   她不是害怕,而是手上都是汗,只有冰凉的剑才可以让她凉一些。   外面终于静了。   吴钺走到她的窗边:“小宫主受惊了。”   她松开了杀人的剑。   白莲的使者轻蔑地说道:“这些江湖上的三脚猫,也敢欺到莲花宫头上来!真是自寻死路!”   而自寻死路的人却真不少。   海沙,巨浪,惊风等小帮派共七个;青城,点苍,名剑等中等门派五个,甚至大门派,丐帮,都干起了拦路的勾当。 没有一个帮派组织想莲花宫统一的,因为莲花宫太强了——单单白莲已经太强了,单单青莲也不弱,如果合起来,武林将成为夏日的南塘,遍开莲花。   的确太强了,没有一伙拦路的能劫走新娘的。   藕香小榭就快到了。 “还有多远?”清莲问。   “一里地不到。”吴钺轻声回答。   清莲伸手去撩车帘,吴钺想按,但没按住。   “让我看一下。”清莲说,“也许,也许以后……”   帘子撩开了,外面的晓雾刚刚散去,迷离的,仿佛是歌。   杨柳的绿烟外,澄澈的,是什么湖泽?   什么湖泽,遍开青莲?   “停一停。”她吩咐。   白莲使者万分的不耐烦:“姑娘,已经耽误了这么久,再停,就误了时辰了。”   清莲不理会,伸手指向水中开得最美的一朵花:“吴钺,你给我采来吧。”   吴钺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看不见青莲,只看见白莲使者傲慢的眼神。   “给我采来。”她又说。   一骑快马,蹄声既轻且疾,马上模模糊糊一个白衣的身影,倏忽而至。   白色的人影轻轻掠过水面,好象是千百年的时间里,千万人的世界里,独独遇上了她一样,少年,独独攀折了那一枝青莲。   骏马,不避泥沼,涉水采青莲。   白衣人,俊朗温柔的笑脸,手中一枝饱满的莲花。   他递上来了,望着清莲。   清莲怔怔看着他。   白莲使者跪下了:“拜见宫主!”   这是白莲的宫主?邵雨轩?   就是清莲来刺杀的人?   这人就在她眼前,而她的手悬着,正准备接一枝花,而没有按着杀人的剑。   莲花在他的手中盛开。   那是青莲,而白衣的他,仿佛一朵白莲。   吴钺的剑出鞘了。   晃眼的白亮,吴地水泽中腾越的白龙,直向邵雨轩斩去。   邵雨轩微微笑着,擎着莲花,柳絮般掠起。   他的剑也出鞘了。   划破晓雾,如阳光穿透水气,雨后的一道彩虹。   清莲按着杀人的剑,将要使它出鞘。 两柄长剑向同一个方向斩下——   鲜血,还有倒下的红衣人。   清莲握着剑柄。   邵雨轩仍擎着莲花,递向清莲。   清莲怔着,但眼睛停在邵雨轩的脸上   邵雨轩笑着,眉眼温柔。   而他的剑,在身后的红光中闪烁。   血溅如雨。   那些红衣人本来就像是一场暴雨。   血溅如花,乱红,盛开。   红莲,遍地,残花。   白莲使者看着,惊慌道:“宫主,这些是红莲的人。他们真的来了……”   而邵雨轩不回答,还剑归鞘,将莲花递向清莲。 清莲怔怔——这个人,这武功,自己如何杀得了他?   她看一眼吴钺,似乎他也想着相同的事。   吴钺,吴钺,我们怎么办?   吴钺咬了咬嘴唇,也还剑归鞘,上前接过了花,交到清莲的手上:“宫主,花。”   杀人的剑,剑柄上的花纹已经印在清莲的手掌上,握着花,倒可以慢慢恢复。   她看着吴钺,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递花给自己了。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见到他?   她想哭,但吴钺恭敬地退下了。   白莲使者仍在聒噪:“宫主,红莲的人这次来势汹汹,恐怕也是想占领莲花宫……宫主,您有没有在听我说?宫主……”   莲花宫。 光线尖锐而昏暗——明晃晃,绿焰莲花灯,红烛高烧,泪不干。   清莲坐在床上,身下藏着杀人的剑,手里握着盛放的莲花。   吴钺已经走了,没来得及和她交换一个眼神。 邵雨轩不知道在哪里。 她却希望他快些来,快些来,然后就杀死他。 窗外的池塘,脉脉的是水,渺渺的是荷叶间的雾,幽幽的是莲花香,以及飘忽的歌声: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忧伤以终老。   难道这就是她的命运?   自从出生?母亲死去,不及呼喊。   自从白莲之役?火光冲天,父亲丧命,不及呼喊。   自从师父撞在她的剑和?血溅如雨,不及呼喊。 还是自从她出嫁?邵雨轩向她递上一朵莲花?   不及呼喊,邵雨轩已经站在她的面前。   烛火跳动。   清莲瑟缩了一下,手心潮汗,拔不出剑来。   邵雨轩微笑,脉脉如水。   默默,幽香凝固在烛光里。   突然,大门砰地被撞开了,有人脚步很急,闯了进来。   白色软缎袍子,裹着脸色惨白,头发雪白的老妇。   “贱人!贱人!”她叨叨地骂着。   后面六对白衣奴婢,战战兢兢。   邵雨轩迎上去:“娘……”   老妇不理会他,只瞪着清莲,骂道:“贱人!”   清莲懵懂。   邵雨轩垂首向他母亲道:“娘,这是清莲。”   老妇白了他一眼:“我知道这是青莲的人!我说了不许你娶她过门,你居然敢违抗我?”   邵雨轩沉默。   老妇上前两步,颤着手指,点着清莲道:“这个贱人……这个贱人……雨轩,你要信我,这个贱人,她决不是真心想嫁你……她必是来杀你的……她必是来杀你的!”   老妇的手指已经戳在清莲的脸上,很痛。但是清莲不能避开,她的身下有剑,她不能让白莲的人知道。她只有低着头。但她的心里是惊慌的:这老妇居然已看破她!居然已看破她!   奴婢们慌手慌脚地上来拉,拉不住。老妇疯狂地扯清莲的头发,抓她的脸,仿佛已经抓到了行刺儿子的凶手,要立时将她杀死。   清莲徒劳地扭脸回拒着。   老妇已经乏力,但口中仍恶狠狠地咒骂:“贱人!贱人!雨轩你要知道,青莲的女人,没一个好东西!这女人是来杀你的……是来杀你的……我不许你同她一处……我不许……”   邵雨轩无奈地拉着母亲:“娘,您累了……孩儿扶您去休息吧……”   老妇疯癫癫,颤巍巍,被儿子扶到了门口,突然又一把甩脱:“雨轩,你敢忤逆我?你想把我支走了,和这贱人风流快活?我不许!我不许!”   邵雨轩脸上满是尴尬。   奴婢们上来劝道:“老夫人,今天是宫主和夫人的大喜之日,您还是早些休息吧。”   老妇啪地甩了那奴婢一计耳光:“什么夫人?谁让你叫她夫人了?叫贱人!叫贱人!”   奴婢捂着脸,不敢哭。   老妇怨毒的目光从清莲的身上扫过,然后停留在邵雨轩的脸上。   “我听说,今天红莲的人来过了?”   “是。”   “他们也想抢夺莲花宫的宝座?” “是。”   “你身为宫主,有什么打算?”   “孩儿……”   他的话不及说完,老妇已攫住了他的手:“同我来,我要看你练剑!” 她的命运,不及呼喊,新婚的丈夫被古怪的婆婆拖走了。临走时,抱歉的目光,她只遗憾,没能尽快拔剑。   那一夜,外面似乎不是风声,是剑声,呼呼地,响了一个晚上。   清莲抱着杀人的剑,不敢睡去。   迷迷糊糊地,她听见有人在唱“涉江采芙蓉”,她就想起吴钺。   还是迷迷糊糊,她看见两只红烛,不知何时,只剩下一只在哭泣了。 疯和尚的声音在她耳边:“妖孽!妖孽!你克父克母,克师父,克同门,克丈夫……妖孽!妖孽!” 然后她又朦胧地见到了师父,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眼睛仍然望着她,口齿模糊,却一字一字狠狠道:“你就去——去克死你的丈夫,把莲花宫夺回来!”   克死丈夫。 是的,这不仅是她的命运,还是她的任务。   邵雨轩的母亲,白莲的芙蓉夫人,在十天后突然要见她的新婚儿媳。   邵雨轩,在母亲的督促下练了十天的剑,这时来叫清莲,眼睛布满血丝,但笑容温柔依旧。   “娘要见你。”   清莲藏起杀人的剑,点点头。   邵雨轩看着她,又转头看看桌上花瓶里已经凋谢的莲花,轻声道:“你去吧,我娘只是有些古怪,我摘了莲花等你。”   清莲没说话,挑开了帘子。   荷花香扑面而来,带着风声雨味,全是昨夜的剑气。   再细细品位,竟是有着腥味的。   清莲就看到十年前的杀戮。   这本是她的池塘,但她的青练已经葬身火海。   芙蓉夫人在白天是温文尔雅的,和所有的婆婆没有什么两样。   奴婢的花篮里新摘的莲花,她一枝枝挑来,剪去一截茎,端详着如何插在花瓶里。   她从半透明的花瓣后端详清莲。   “过来坐。”   清莲踏着一地的花瓣。   芙蓉夫人专注地剪着花茎,幽幽道:“你是过了我家的门了,就要做我家的好媳妇。这为人妻子,为你媳妇的规矩,你可知道么?” 清莲低着头,不敢轻易答话。   芙蓉夫人笑了一下:“哦,我倒是忘记了,你母亲死得很早,并没有教过你,想来你是不知道的。”   清莲咬着嘴唇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芙蓉夫人把一枝花放进瓶子里,接着道:“不过,这做女人的仪态,却是谁教你的?”   “清莲粗鄙,请夫人责罚。”   芙蓉夫人冷冷一笑:“谁说你做得不好了?你做得真是太好了,走路连一点风都不带的,我这些个丫头,哪一个也比不上你!” 清莲一惊:完了,这是叫她看出自己的轻功来了!   芙蓉夫人扣住清莲的下巴,使她的惊慌无处可藏。   “你慌什么?我是夸你。”她笑着,目光凶狠。   她鬼一般的手指箍住清莲的手腕:“青莲的女人,果然都有些本事。贱人!”   贱人。   这一声,已唤回那夜错乱的记忆。奴婢手里的花篮摔在了地上,瑟瑟发抖。 芙蓉夫人扫视屋里每一个人:“谁敢去喊宫主来的,我打断她的腿!”   所有人都石像般定着,包括清莲,她不知道要怎么做——她可以挣开这束缚,但是,她不能,不能,因为这老妇已看破她。   芙蓉夫人笑,手里的金剪也在笑。   “贱人!你们青莲的女人,没一个好东西!”   金剪一晃眼,已经扎了下来。清莲的肩头剧痛,喊不出声。   “贱人!贱人!”芙蓉夫人怒骂着,金剪疯狂地向清莲身上扎着。   奴婢们扑上来拉,但是根本拦不住,反而被她刺伤了一片。   “贱人!贱人!”金剪发泄她的怒气。   清莲举起一只手挡着,但是金剪的光芒如暴雨。   “贱人,你不要装了!我知道你会武功!不想死的,就使出来对付我老太婆!贱人!贱人!”   清莲只能护着,她心里轻轻喊着吴钺。   “贱人!贱人!你想死么?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么?你以为这样我就信你么!贱人贱人!”   清莲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在离开自己而去了,这样下去会死的,她想。   吴钺,吴钺,你在哪里?   她不能死,她要活着去见吴钺。   她这样想着,在清莲庄的往事就都回来了,熟悉的一招一式也都回来了。   她翻转手腕,反扣住芙蓉夫人的腕子,左手就向冲着自己落下的金剪拂去,袖子一卷,芙蓉夫人直摔出丈许。   奴婢们都慌了,一头扶着新夫人,一头搀着老夫人。   芙蓉夫人苍老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你……贱人!你终于露出狐狸了尾巴了!” 清莲喘息着,不能语。   芙蓉夫人却狂叫一声,双手握着金剪,整个人向清莲扑了过来。   “贱人!你去死吧!”   满地的花瓣纷纷飞扬,雪白的花瓣,染上细细的血丝。   芙蓉夫人被几个奴婢抱着,清莲被邵雨轩抱着,金剪跌落在纷纷的残花中。   芙蓉夫人的手指仍指着清莲,想隔空就这样把她戳死:“贱人!贱人!雨轩,你已被她迷了心窍!被她迷了心窍,她是会武功的,是来杀你的,来杀你的……贱人!”   清莲喘息,白衣上处处都是血迹。 邵雨轩紧紧抱着妻子,手臂上一线血,缓缓滴落。   他们的血,染一地红莲。   清莲静静靠在床上,身下藏着杀人的剑。   她浑身都散架一样的刺痛,包扎的纱布缠得那样紧,像纠缠着她的命运,又像日里邵雨轩不顾一切抱着她的手臂。   她快要窒息。   外面的天色已近黄昏,送饭的奴婢来了又走。她什么也不想吃。   吴钺,吴钺,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一定要等杀死邵雨轩的时候么?   邵雨轩他,现在应该在芙蓉夫人那里吧?   荷香脉脉,从水里蔓延到她的房间里。   邵雨轩捧着莲花站在她床边。 清莲的眼里有泪,被荷香熏着,就流了下来,落在枕头上,同新摘莲花的露水混在一起。   吴钺,吴钺,我要怎么做?   而吴钺不应她,抱着她的人是邵雨轩。   泪水都落在邵雨轩的手臂上,那上面一条裹伤的纱布,血迹隐隐。   “对不起……对不起……”这男人孩子似的在她耳边喃喃。但他却又不是孩子,他的肩膀宽厚,胸膛温暖,手里的花已经散落了,端着碗,一勺勺喂清莲。   清莲的眼泪流到嘴角,咸而苦。   夜色在悄悄笼罩,包围,像邵雨轩的怀抱。   清莲想说话,他轻轻嘘了一声,叫她安心休息。   但她不敢睡,这是她的好机会,杀人的剑还按在她手下,只等这男人睡着,她就可以杀掉他!   又是幽幽的歌声: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邵雨轩孩子般的睡脸,呼吸均匀,但紧紧拥着受伤的妻子。 清莲渐渐迷糊了,手仍按着杀人的剑,但也许是伤痛,她竟没有力气拔剑了。   晓风如丝,荷香似水。   清莲惊醒的时候,剑已经拔出了,但是邵雨轩并不在。   他人呢?这样坐了一夜,他是否已经发现了这剑?   清莲的心跳得慌。   她侧耳听,外面居然又是舞剑的声音,和着清晨的风与莲叶的私语。   她握着剑,悄悄下床,在窗口揭起一角帘子,向外张望。   在迷离的晨雾中,飞扬在莲花间的正是邵雨轩。   明亮的剑,飘扬的发,白衣,白莲。   那些花瓣舞动,从一种姿势划向另一种姿势,流动在他的剑尖,他的发际,他的袖口。   他已经化身为风中的莲花。   清莲握剑的手全是汗。   不,邵雨轩一定没发现她的剑,否则,她已没命了,她根本没可能接住邵雨轩一招。   吴钺,吴钺,我要怎么办? 也许,只能想别的办法杀死他。   杀死他?   杀……死……他……   莲花宫的人也习惯了。   宫主每一夜都在老夫人的监督下练剑,新夫人终日都躲在房间里,而老夫人,即使是看到新夫人的影子,也会破口大骂:“贱人!贱人!” 这时宫主会劝,而一劝了分心,手上的招式不免慢了。   老夫人就更怒,拿起金丝鞭子向儿子抽过去,白衣上一道血痕,奴婢们见了,心里都是一抽一抽的疼。   “难道夫人真的是妖孽么?”   “可不是?听说她是专门来杀宫主的。”   “不,我听说她命里是克夫的!”   窃窃,如虫豸。   帘子后的清莲,心里也一抽一抽的疼。   杀人的剑,按着,按着,连剑柄上的纹路她都熟悉了。可是,她却难得有机会见到丈夫,见到了,总没有机会下手,有机会,她又迷迷糊糊的,忘记了下手。   她是怎么了?   每次邵雨轩捧着莲花来看她,她就迷糊了,而清醒时,早已失去了拔剑的机会。   吴钺,吴钺,你告诉我到底要怎么办?   她迫切地想见吴钺一面。   “贱人!”芙蓉夫人骂道,“雨轩,你该信了吧?这贱人要回去找帮手了!”   邵雨轩护在妻子的身边,提防着母亲随时可能掷过来的剪刀或者发簪。   “新妇早该回门了,这都十几天了。”   芙蓉夫人冷笑:“你真是娶了媳妇就忘了娘了,你非要被她害死了,才会信娘的话吗?”   “我可以陪她去……”   “混帐!”芙蓉夫人金剪一用力,一朵莲花粉身碎骨,“混帐!你是要和她去,去送死?还是直接去投奔了青莲,把莲花宫送给那边的贱人?”   邵雨轩说不出话来。   芙蓉夫人用剪子扎着身边的靠垫,狠狠道:“我不许她去,也不许你去!她要去,除非你杀了她,把她的尸体送回去!不然,你就杀了我!贱人!贱人!”   靠垫千疮百孔,棉絮飞出来,和被撕碎的花瓣一起,纷纷扬扬。   芙蓉夫人最终同意在慈恩寺让清莲和娘家的人见面,但她和邵雨轩都要去。她一手扯着儿子的袖子,道:“这样,看那贱人玩什么花样!”   邵雨轩一脸倦意地看着妻子。   清莲知道自己不应该,但是却忍不住一点点的感激,对他微微笑了一下。   邵雨轩无比欣慰,这大约是妻子第一次对他笑吧。   但清莲的心里还在一抽一抽的疼:就算是对他最后尽一次妻子的本分吧,也许明天,他就会死。   慈恩寺,古木参天,就在藕香小榭旁,临着遍开莲花的湖泽。   清香袅袅,清莲在朦胧的烟雾后看到吴钺,她朝思幕念的吴钺。   她就想这样奔过去,而邵雨轩温柔的眼眸和芙蓉夫人嘴角嘲弄的冷笑,使她不能动,规规矩矩,施下礼去。   “师兄……”   吴钺也是冷淡而规矩的:“小宫主。”   他们隔着一丈的距离,她保持万福的姿势,他保持抱拳的样子。   芙蓉夫人笑了笑,拉着儿子道:“雨轩,我很久没来慈恩寺了,不知道后面的莲花——就是当年我带你来时种的——开得怎么样了,你陪我去看看……”   邵雨轩怔了怔,芙蓉夫人只是拉他:“怎么,你媳妇可是好姑娘,我做婆婆的都放心,你在这里做什么?人家见了娘家人总有些体己的话要说,你还是快陪娘到后面去看看吧……”   她扯着,扯着,邵雨轩不得不移动,但眼睛看着清莲,里面有一线跳动的光,使清莲不由自主地一直看着他,直到他的影子都看不见。   吴钺,吴钺,我们怎么办?   白衣的奴婢在旁边游荡。   “青莲庄一切都好,请小宫主放心。”   “庄内弟子勤练武功,个个都遵循老宫主的教导,也请小宫主放心。”   ……   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白衣的奴婢转到门口看麻雀打架去了。   吴钺压低了声音问:“邵雨轩的武功真的很厉害么?”   清莲点头:“根本,根本就没机会。”   吴钺想摸摸清莲的脸,但手悬着,没动:“清莲,你受委屈了……”   清莲摇头:“吴钺,我们到底怎么办?杀死他?克死他?我……”   吴钺握着拳头:“总会有办法……总会有办法……”   “可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她望着他,“我们别做了,我们走吧,我们离开这里……什么莲花宫,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也许我们都会死的……” “你疯了么,清莲!”他倾过来,“就是因为已经死了这么多人,老宫主,长老,还有那么多师兄弟……连你的名节都搭进去了,就是为了夺回莲花宫,你现在说不做了,他们都白死了!”   “可是……可是我怕……”   怕?怕什么呢?似乎不是怕被邵雨轩杀死……那么她在怕什么?   清莲的心思乱了,说不下去了。   她极目远眺,外面繁盛的莲花。   有一个人影,起起落落掠水而来——那是谁?是为她采莲的吴钺,还是为她采莲的邵雨轩?   采莲?   不,不是采莲!   那人已到了近前了,鲜红的衣服,竟赫然是红莲的人!   门口的白衣奴婢一声惊呼,已有半句是惨叫,身首异处。   红莲来了,一进门,就带来红色的雨,血雨。   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像雨后荷花的绽放毫无示警。   铺天盖地而来。   吴钺的剑出鞘,斜挑,刺在一个红莲弟子的眉心上。   那人倒下了,而后面的一个人,剑已指到吴钺面门。   吴钺挥剑挡开,顺势一划,将右手的敌人杀退。   清莲看着,红莲的人已经逼上来了。   她没有带剑,只好顺手抄起案上的烛台。   青莲曲,那红莲弟子一招毙命。   “你疯了?”吴钺劈手夺过那烛台,“邵雨轩和那老太婆就在这里,不能让他们怀疑你,否则全完了!”   “死了也全完了!”她说,已经衣袖一拂,卷了红莲弟子的一把长剑。   “快把剑放下!”吴钺命令,同时与攻上来的敌人拼杀,“快放下,邵雨轩就快过来了,我会保护你!”   “不……不……”她摇头,“这样我们都会死——不要死——我宁可不要莲花宫,不要死!”   吴钺斩断一个红莲弟子,挽剑如花,猛然回头看着清莲:“你疯了么?疯了么!”   清莲只是摇头,手中剑招不停:“吴钺,我们不能死,莲花宫没有用……没有用……”   吴钺瞪着她,使她瑟缩。   “吴钺……”   “清莲,对不起——”   清莲愣了,只见吴钺的长剑竟是向自己斩来的,不及呼喊,她的手臂火辣辣的痛,鲜血已喷涌而出,长剑落地。   “清莲,你要听话。”吴钺手腕一拧,长剑又向敌人刺去了。   红云还在逼近,清莲的眼睛已被模糊,模糊得她竟觉得吴钺有些陌生了。   她背靠着墙壁,捂着胳膊,慢慢滑下去,滑下去,仿佛要滑到一个万丈深渊中。   谁来救我?谁来救我? 吴钺,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清莲!清莲!”   是谁在唤?是吴钺吗?   不,吴钺的衣杉是青色的。   白色的袖子,宽厚的肩膀,温暖的胸膛,这是……邵雨轩?   他抱得那样紧,好痛…… 模糊的,红莲,青莲,白莲……   幽幽的香味,血腥……   清香缭绕,清莲的眼睛依然模糊——这不是她在醒来时习惯面对的景物,没有窗外的池塘,没有池塘上飞舞的白衣少年,没有桌子上少年为她摘来的每天最早盛开的莲花……这,这是哪里?   “清莲,你醒了?”   守在一边的是吴钺。   “这是什么地方?”   “藕香小榭。”吴钺回答,“天黑不能赶路,怕红莲偷袭……清莲,你,你的手臂……”   她的手臂当然很痛,但是,她还没来得及想到那个。   “邵雨轩在哪里?”   “在他母亲那儿。老太婆说受惊了,要儿子陪着,奴婢们也都跟过去了。”   “他……他有没有受伤?”   “没有。”吴钺忿忿,“比起当日迎娶你的时候,他的武功又精进了,现在,要杀他就更困难了。”   清莲不自觉地舒了口气:他没有受伤,没有……她知道他不会,因为……啊,她在胡思乱想什么!自己朝思幕念的情人就在身边!   “我们,得想别的办法。”吴钺说。   清莲心不在焉地应着。   吴钺轻轻地握着她的手:“别担心,别担心,清莲,我们会夺回莲花宫的……”   莲花宫……   莲花宫是什么呢?清莲想着,她不知道。   “对了!”吴钺忽然送开她的手,从怀里取出一枝已经干枯了莲花,“这是青莲庄的莲花,我采来给你的。” 清莲怔了怔,手臂在一抽一抽的痛,心里莫名地唱起歌谣: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红莲的人没有再来,白莲的人要回莲花宫去了。   清莲规规矩矩和娘家的人告别,但谁也不知道,她怀里收着一种药,叫“芙蓉歌”。   吴钺告诉她,这是厉害的药。   她信,这是长老藏在神龛后的,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使用,吴钺连夜赶回清莲庄取来。   这样杀死邵雨轩,应该比较容易。   杀死邵雨轩?   她揭开帘子看,白色骏马上的丈夫——他就是骑着这马来迎娶她的,掠过水面,采了那朵莲花。   要杀死他吗?   必须要杀死他吗? 注定要杀死他吗?   怀里那包着药的小包梗着她的心胸。   久违了的莲花宫,又见田田的莲叶,婷婷的荷花,脉脉的流水。   邵雨轩搀着重伤初愈的妻子,芙蓉夫人甩手给了服侍自己的奴婢一个耳光:“谁要你搀我?叫宫主来扶!”   邵雨轩苦笑,只有上前去:“你们带夫人去休息。”   奴婢们唯唯。   芙蓉夫人却勃然:“谁说叫她夫人了?贱人!贱人!红莲的人一定是你惹了来的!想图谋莲花宫?还有你那个姘头!你趁早死了干净!”   邵雨轩抱歉地向妻子笑了笑,满脸疲倦。   芙蓉夫人还在咒骂,但终于在儿子的搀扶下向自己的房间去了,半途还伸手采了朵莲花,揉碎了。   “雨轩,你要知道,这贱人一定是来杀你的,你要知道!”她边走边说。   邵雨轩恭顺地扶着她。   “你不要把我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芙蓉夫人抛下揉碎的花瓣,“红莲,红莲一定和那贱人有瓜葛……你晚上来练功,不要迟到……那贱人,贱人……青莲的女人,没一个好东西……”   莲花宫忽然乱了。   宫主邵雨轩因为操劳过度,练功时又被芙蓉夫人鞭笞,竟晕倒在练武场,摔进池塘,几乎溺水。   清莲手里的花散落了,飞奔。   “贱人!贱人!”芙蓉夫人怒骂着把她推出房间,“你来做什么?来乘机杀他么?” “不……不……求求您,让我见见他……”   “贱人!贱人!想乘机害死雨轩,我才不上你的当!”芙蓉夫人骂着,“快滚,否则我杀了你!”   清莲跌坐在九曲桥上。 乘机?不错,她怎么都忘了?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杀掉邵雨轩,这样的好机会,她当然应该乘机!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跑来看他,跑得这么急,连“芙蓉歌”也没有带出来?   九曲桥上幽幽的歌声: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夫人……夫人……”一个白衣奴婢摇醒她,“老夫人睡了,您可以去看宫主了。”   她一跃而起,然而心口一紧——“芙蓉歌”已经收藏在怀里。   芙蓉歌,无色,无味,也许能查出来,但是,一个病着的人,不会那么小心。   这是她的机会,她必须赶紧,赶在芙蓉夫人醒来之前。   赶紧,她这样赶紧,难道是为了下毒?还是,无了现在枕头上那张孩子般的睡脸?   邵雨轩睡着,锁着眉头。   这光景,哪怕不用芙蓉歌呢,就用剑,一样可以杀死他。   杀死他!   杀……死……他……   清莲没有带剑,她的手在颤抖。   不,不行!她告诉自己,已经错过了很多的机会,这一次,一定要做,然后,她就逃出去,和吴钺,和吴钺一起走!   她把芙蓉歌混在药里,没有一点有毒的征兆。   杀死他!然后和吴钺走!   她的手还在颤抖:和吴钺走,和吴钺走……可是,走到哪里?吴钺说要夺回莲花宫的,莲花宫……那就是走也不能走……走也不能走……   “清莲……”一声低低的呼唤。   她一惊,药碗就翻了,粉碎——粉碎她的阴谋与决心。   她要俯身身去拾,可邵雨轩拉住了她的手。她想抽,可抽不动,牵动手臂上的伤口,疼。而邵雨轩也皱眉,他的伤口也很疼。   毒药,缓缓流动,渗到地下去了。   邵雨轩看着药水的流动,还是不放清莲的手。   “清莲……”   他支撑着坐了起来,竟解开自己的衣杉——   身上错综,都是鞭笞的痕迹。   “清莲,你可知道?早在白莲之役前,我就知道你——那时,我爹还在,我是头一次来中原,我远远看见你,采莲……我就喜欢你,我知道你是莲花宫的,知道你们青莲和我们白莲是对头……但是,我还是喜欢你,喜欢你……只要提起你,母亲就鞭笞我,你看……你看……” 清莲不敢看那伤痕,低头,却看到邵雨轩的泪滴在自己的手上,她也落下泪来。 邵雨轩拥着她,泪水暖着她的肩头。   “清莲,你不要鞭笞我……”   那一夜的月色,是清莲出嫁以来最好的。   邵雨轩和她,坐在九曲桥的栏杆上。   荷香幽幽,花影绰绰。 邵雨轩采了月色下最美的莲花,清莲透过那花瓣,看不到自己的命运。   “莲花宫又算什么?”邵雨轩在层层莲花瓣后凝视妻子,“我宁可不要,只求与你同采芙蓉。”   采芙蓉?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欲遗谁?   清莲抚摩着莲花柔嫩的花瓣。   吴钺……她居然没有想起吴钺。   芙蓉夫人又震怒了。她高声咒骂着青莲的贱人。   对,贱人。   连清莲自己也觉得自己下贱了——她又错过了机会,错过了!   她居然打碎了碗,居然没有带剑,居然和邵雨轩在九曲桥坐到天亮!   她大约真的疯了,这怎么对得起父亲,师父,还有其他的牌位?她在做什么呢!难道是在向她的命运宣战?不,不,她不能,她不能……   可是,打开窗户,挑了帘子,就看见晨曦中,飞扬的白莲,看着,看着,她就觉得自己的魂魄中有一部分已经附在那白莲的身上,随他一同飞扬。   她的心就会跳得慌,扑到床上,握那杀人的剑,让冰凉的剑把她带回自己命运的正轨。   克父克母,克师父,克同门,克丈夫。   她必须杀死邵雨轩,因为他是她的丈夫,哪怕只是挂名。   白莲依旧飞扬。   她放下帘子。   这是她的命运,也是她的任务。   瓶子里的莲花发出阵阵使她头晕的香味。   莲花宫不太平,不仅仅是因为清莲动摇不已的阴谋,还有红莲。 今日杀人,明日放火。   “藕香小榭的弟子全死了。”   “凌波楼被火!”   “烟波阁被占!” ……   消息,瘟疫般蔓延,仍旧带着喜气,在大街,在小巷,在菜市场,在杂货铺,在亭台楼阁,在歌馆舞榭。   红莲也回来争夺莲花宫了!白莲之役将成为红莲之役了!莲花宫又要分裂了!   幸灾乐祸的,在谈论。   损人利己的,在计划。   趁火打劫的,在行动。   莲花宫不安宁,邵雨轩在奔忙,芙蓉夫人在咒骂,清莲在彷徨。 她又见了吴钺一次,吴钺来说,青莲和白莲是亲家,应该来助一臂之力,但芙蓉夫人将吴钺赶走了。   “青莲?青莲除了贱人,什么也没有!”老妇人叫骂着。   清莲也明白,吴钺根本不是来帮忙的,只是来帮她杀死邵雨轩的。   红白相争,希望两败俱伤,青莲就可得势。   “清莲,你小心。”吴钺说,“别被红莲的人伤了……也别被邵雨轩和那老太婆伤了。”   她点头。   “千万小心。”吴钺又叮嘱,“别让他们看破你,别用剑——如果红莲来了,邵雨轩会救你,趁他不备,便可杀他!” 她仍点头。 吴钺才微笑着安慰了她几句。 她没听清楚,耳边一个劲儿响着邵雨轩的央求:“清莲,你不要鞭笞我……”   在有雷雨的夜晚,红莲来了。   借着雷声,隐去他们的脚步,凭着闪电,藏去他们的影子。   来了,就和雷暴雨一样。   清莲已经摸着杀人的剑,但吴钺的叮嘱,她犹豫了,不能拔。   红莲进了她的屋子。   剑,抵着她的咽喉。   “这是什么人?”   “邵雨轩的老婆!”   “长得还有几分姿色嘛!”   “是青莲的宫主。”   “不错,不错……”   那剑去挑她的扣子。 那剑斩断她的发簪。   那剑划破她的衣服。   杀人的剑在她的身下,拔还是不拔?   杀掉红莲的人,轻而易举,但怎么向邵雨轩解释?   邵雨轩会来吗?会有机会杀死他吗?   会杀他吗? 她一手按着杀人的剑,一手在推拒和挣扎——一方面是红莲,一方面是青莲,一方面是……   她的挣扎,没有剑,几乎是徒劳。   有人的手揽着她的腰。   有人的嘴欺上了她的脸。   有人的血溅在她身上。   邵雨轩瞪着她,焦急,担心,责备……   “你要保护自己!”他说,“不是每次,我都能赶来。”   她瑟缩着说谎:“我,我不会……”   邵雨轩逼向她,影子将她笼罩,眼睛里有火光,燃烧的是忧伤。   “清莲……你不要鞭笞我……”   清莲瑟瑟。   邵雨轩终于怒吼一声,骤然夺下杀人的剑。   出鞘了,清莲的谎言。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清莲,我知道你会用剑,我知道你是来杀我的!我知道!”   清莲不能言。   “我一直等……一直等……我知道我等不到你,你终究还是想杀我!”   邵雨轩握剑的手颤抖。   “你想杀我,你……”他把剑塞到清莲的手中,扯开衣服,露出胸膛,“你杀我——你杀我啊!只是请你不要伤害你自己,不要……不要……红莲的人会杀了你的……你不能束手……你杀我……杀我……”   清莲慌了,邵雨轩拽着剑向自己戳,她与他争夺。   他的胸口破了,她的手破了。   血染一地红莲。   最后他像孩子似的哭了,摔上门出去了。   只剩下清莲,抱着杀人的剑。 莲花的香,是血腥。   “你是带着血光来的,你必须把血光带过去——你知道吗?”   她的确把血光带过来了,带离了青莲庄和青莲的弟子。可她自己还在血光中,深陷,且越陷越深。   我要怎么办?   雨轩,雨轩,我要怎么办?   她无声地呐喊,然后突然住口——天,她居然在唤雨轩,在唤她必须克死的那个男人!   红莲的叛乱,暴雨后连血迹都冲刷干净。   伤口都包扎了,除了看不见的。 莲花宫的人都晓得红莲的厉害——他们居然刺伤了宫主!   天天都听见芙蓉夫人的咒骂。   只是,宫主不用夜里练功了,不练功时也不去找新夫人了。   没有人采莲,也没有人唱采莲的歌谣。   一池的莲花,风雨后,竟飘摇了。   虫鸣啾啾,已是秋天。   席子已嫌凉,帘子太透风。   吴钺又来了,这次芙蓉夫人没管。   “红莲来势凶猛,但是行事歹毒,在江湖上名声很不好,几大门派都商议着要对付他们。”   清莲手指蘸着茶水,在桌子上画着圈儿,一圈圈,是夏日莲叶的样子。   “过些日子,几大门派就会在洛阳会合,决定是帮红莲还是帮白莲。”   清莲在描莲叶的叶脉。   “不论是帮哪一边,都对我们不利,清莲,我们只有让他们斗。”   清莲在画莲叶上的露珠。   “又或者,帮红莲会比较好,灭了白莲,他们反正也看不惯红莲,迟早灭了。那我们青莲,就可以重入莲花宫了……”   清莲在端详何处画莲花比较合适。   “清莲!清莲!你在听吗?”   清莲抬起头:“什么?”   吴钺望着消瘦的情人:“我知道你很难,清莲,但是有时候,命是不能违抗的。”   命,清莲最怕就是提到她的命。   “我们的命,就是这样——夺回莲花宫。”   清莲听着,这次是全神贯注的,甚至没有抬头看吴钺。   她袖子一抹,桌子上的莲叶化为湿漉漉模糊的水印。   几大门派的商议没有结果,红莲答应了芙蓉夫人的要求——一对一,红莲的宫主对白莲的宫主,以性命赌,输的让出莲花宫。   “这是再公平不过的。”芙蓉夫人说,看看儿子,又看看清莲,“贱人,你是不是很高兴?如果雨轩死了,你正好和你的姘头把这里占了?”   清莲感觉这是鞭笞。她不抬头。   邵雨轩也没有抬头。   芙蓉夫人冷笑:“贱人,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得逞?还得逞什么?清莲懒得想,一切都好象她画在桌子上的莲叶,一抹,就什么也没有了。   江湖在沸腾。   红莲白莲终于要对决了。   时间就在三天后,地点在藕香小榭。   是去观战?去浑水摸鱼?武林中人在商量。   乘机打劫?强盗在打算。   大家下注赌博?老板在计划。   都在忙碌,除了清莲。   她简直没什么要商议,打算或计划的。   吴钺替她想好了一切——   如果邵雨轩活着回来,必然元气大伤,乘机杀了他;如果他根本就回不来了,那正好——反正几大门派也不会放过红莲的。   一切,一切都不用她考虑,不用她伤神。   都安排好了——或者不如说,都注定了。   沙漏里沙子的流失,就是流年。   根本就连一粒也抓不住,从你的指缝里也会溜走的。   月光从帘子外透进来,照着飞舞的灰尘。   清莲伸手想抓住那光,抓空了。   明天,明天就是决战。   反正结果已不重要,她根本没有失眠的理由。   夜凉如水,冷风吹着她的脖子,她站起身去关窗户。   外面一个人,月下的白莲。   “清莲……”   她一惊,慌忙把窗户关上了。   “清莲,你……你还想杀我吗?”   “清莲……”   清莲不回答,心扑扑地跳。   “清莲,你想我明天胜还是负?”   清莲的手按着窗销。 她恨自己,她几乎脱口而出,想他胜,可他胜了又如何?她会杀他——杀他!   久久久久,没有人说话。   清莲在黑暗中挣扎。   杀他?即使不杀,克死他,也是一样。为什么是他?为什么这样烦恼?为什么有那疯和尚?为什么疯和尚的话句句都应验?   杀他?克他?杀他?克他?杀他?克他?杀他?克他?杀他?克他?杀他?克他?杀他?克他?杀他?克他?杀他?克他?杀他?克他?   清莲背靠着冰凉的窗板,捂着耳朵。   吴钺为她采莲,吴钺送她出嫁,吴钺刺伤她的手臂,吴钺还在鼓励她夺回莲花宫。   邵雨轩为她采莲——明知道她是对头的宫主,邵雨轩娶她——明知她会克夫,邵雨轩拥着受伤的她——明知她握着杀人的剑,邵雨轩救他——明知这样会被母亲鞭笞,邵雨轩现在还在问他:“你想我胜还是负?”   邵雨轩,你为什么找我?你真的想死么?我却不想你死啊!   又是久久久久,外面轻轻地问:“清莲,让我看看你好吗?”   不,别看!她在心里说,为什么要看这个伤害你的人?别看。   他们静默着,在窗板的两边。   清莲死死抵靠着窗板,害怕稍稍松懈,风就会把窗打开。   她默念着吴钺的名字,念着,念着,拼命回忆以前在青莲庄的日子——一起候莲,赏莲,数莲的日子。   她想着吴钺是怎样掠过水面,将那朵饱满的莲花递到她的手上。他的眉眼俊秀温柔——啊,他,他的脸为什么变成了邵雨轩?   “有时候,命是不能违抗的。”   命,命里注定她要克夫,注定邵雨轩是她丈夫?注定,她因仇而来,却陷入无形的网?   这真是是命么?命里的网真的已经把她和邵雨轩缠在一起了么?   那么,她还在抗拒什么?既然要克死他,那么终究是他的妻! 他的妻!   至少,在决战的命运来临前,最后尽一尽妻子的本分?   月光如荷塘的水色,脉脉,但窗外已经没有邵雨轩了。 已渐渐干枯的莲叶在月下嘈嘈切切,低声吟唱: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月亮沉下去了,寂静的莲花宫,寂静的荷塘,寂静的九曲桥。   清莲没赶上给邵雨轩送行,他走得很早。   那就等他回来,她想着。   芙蓉夫人冷笑着,坐在一边。   白衣的奴婢,一个个垂首而立。   沙漏,无情地流逝着年华。   “贱人,你就要称心了!”芙蓉夫人道,“称心了!”   “他一定会回来,会回来。”   芙蓉夫人冷哼道:“回来?回来又怎么样?哦,你们两个又重修旧好了么?不要脸的东西!青莲的贱人!” 清莲不回嘴,只是暗暗下着决心——她昨夜已想了千遍了——邵雨轩回来,就做他真正的妻,哪怕会克夫,也许是明天,但也许是十年后! 流年,流年。 日头渐渐高了,邵雨轩在哪里呢? 雨轩,雨轩,我等着你。   芙蓉夫人指着她道:“你这贱人心里转的什么注意我会不知道?你想和雨轩好?别做梦了,别做梦了!”   她说着,突然不可遏制地狂笑起来:“青莲,青莲是早该和白莲结亲了,早该结了,二十五年前就该结了,要不是青莲的那个小贱人,要不是她,我们早就结了!”   清莲不解地看着她。   “看什么?你不知道小贱人是谁么?就是你那短命的娘!要不是她!要不是她!青莲和白莲,师兄和我……就是你爹和我,早就……早就……都是那个小贱人!你这贱人!青莲的女人,都是贱人!”   “你们青莲会被赶出莲花宫,也都是那小贱人的功劳……她算什么?算什么?一个奴婢,居然勾引宫主?哈哈哈哈,你们青莲,不是正统,应该灭亡!”   “你……贱人!你知道你为什么被诅咒?就是因为你的贱人的女儿!也是贱人!哈哈哈哈……”   清莲感到厌恶。她根本不想知道这些。母亲,父亲,都已经死了,她也已经被诅咒了,现在只要邵雨轩回来,只要他回来……   芙蓉夫人却不容她转过脸去,已扑到她面前,死死瞪着她,脸因为狂笑而扭曲:“贱人,你知道吗?今天,今天我真是太高兴了!我太高兴了,所以,我想告诉你,把一切都告诉你……你不想听也要听,我等了二十五年才等到今天……你给我听着!你娘,那个小贱人,是我杀的,哈哈,你爹他欠我,他不敢说!那和尚,那和尚是我派去的,是我叫他去咒你的……你意外吗?意外吗?你应该意外!”   清莲不想听,她想甩脱,可是芙蓉夫人死扣着她:“你必须听,我用了二十五年,你一定要听——攻打莲花宫,是我策划的,我的才华,谁能比?你爹,他真是瞎了眼,居然看上那贱人,不要我……所以,他活该死,活该死……”   清莲挣扎,不是因为紧箍着自己的手指,而是,她的命运,突然,不再是命运,而成了阴谋。   原来只是阴谋——   那么,她不怕,她不怕。   芙蓉夫人衰老的身体,跌在靠垫上,粗声喘息。   白衣奴婢居然没有一个来搀扶的。   清莲看着一动也不动的奴婢,突然感到毛骨悚然。   芙蓉夫人喈喈笑着:“不用看了,全都死了。我把她们都杀死了——我要她们死,在这里陪葬,给你陪葬!”   清莲一惊,红莲,在秋天盛开。   “是我请他们来的”芙蓉夫人笑道,“你去死吧!!”   清莲的剑出鞘——杀人的剑,终于,她拔剑出鞘了。带来,本就是为了邵雨轩说,要她保护自己,果然派上用场。 青莲曲,就是杀人的剑法。   眉心,咽喉,胸口……   清莲不顾,只要攻来的,她就杀——她不要死,她发现她还有很多事可做,和邵雨轩一起,她不会克死他了!那不是命运,只是阴谋!   鲜血绽放的,是她摆脱命运的微笑。   淡淡的莲花香,淡淡的血色,淡淡的……   清莲想起晨曦中的邵雨轩,那样的飞舞,她自己也就飞舞了,红莲,划过她的剑尖,她的发梢,她的袖口。   这是迟开的莲花,但鲜艳得如同邵雨轩每天清晨为她采的一样。   她不要死!   红莲,残花。   “你……你……”芙蓉夫人口吃已不清楚。   “我不要死,我要和雨轩一起。”清莲说。   芙蓉夫人怨毒地注视着她:“和雨轩一起?你以为他会活着回来?” “我不会克死他!”清莲回答,“所以我一定会等到他。”   芙蓉夫人笑,笑得清莲脊背发凉。   “你等不到他,这是你的命!”   “不,这只是你的阴谋,不是我的命!”   “这是你的命!”   “不是!”   “是!我说是就是!我已经控制了你十八年的命,你想逃么?做梦!我说你克父母,你就要克父母!我说你克师父你就要克师父!我说你克同门,你就要克同门!克夫,是你的命,我既然容忍他娶你,你不克不行!”   清莲一颤,退后两步:“那是你儿子,你……”   “是我儿子又怎么样?我告诉你,芙蓉歌是不是?呵呵,芙蓉歌本来就是我白莲的独门烈药——雨轩一定要死!”   清莲怔住:“不……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芙蓉夫人大笑:“怎么不可能?我就是要向那个贱人报复,我宁可自己儿子不要,也要向她报复!你……你要怨就怨你自己,怎么是那个贱人的女儿……呵呵呵呵,虽然那贱人已经死了,不过你长得和她真像,看着你,我就好象看到那贱人,你伤心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仍在笑,笑,已经无法遏制。直到笑声因为死亡而戛然停止的时候,她的脸都还是笑的。   清莲站起来,跑到九曲桥上去,等邵雨轩。   她总还存着一丝希望——邵雨轩会回来的,会的。   的确,邵雨轩回来了。   他抱着清莲,他说:“我喜欢你……我们要一起菜芙蓉……要有很多孩子……”   清莲的颈中温热的液体,她宁愿相信那是眼泪。   红莲之役,白莲和红莲同归于尽。   如愿以偿,青莲夺回了原本属于自己的莲花宫。   吴钺踏进莲花宫的时候,手里擎着一枝莲花,是刚刚采下的,今年最后一朵。   “清莲……”他唤她。   而她看见的,是白衣少年轻轻掠过水面,好象是千百年的时间里,千万人的世界里,独独遇上了她一样,少年,独独攀折了那一枝青莲。   于是,她所能做的,只是紧紧抱住了一个牌位。   是牌位,显示了她的命运,左右了她的命运。   外面又有人唱: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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