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王者之气与大同之梦——从头品读毛泽东诗词(毛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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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作者的特殊地位,毛泽东诗词一经问世便备受世人关注。不管你喜欢与否,它的影响都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巨大存在。半个多世纪以来,对其思想和艺术的评价也是毁誉参半,众说纷纭。誉之者认为“诗人毛泽东赢得了一个新中国”,用尽天底下最奢华的形容词如“前无古人”“千古绝唱”“词坛第一国手”“时代的诗魂”“中国革命的英雄史诗”犹嫌不足,还要号召人们“沿着毛泽东开创的当代诗词创作道路奋勇前进”;毁之者则责难其“帝王思想”,指其语象粗豪重复,袭用前人成句,质疑其某些重要篇目的版权,直欲摘下其诗人桂冠。有的评语,如鲁迅说毛泽东诗词有“山大王气”,则被作着不同的解读。斯人早已作古,尘埃应该落定。尽管还有某些疑云一时难以消散,我们还是不妨对其成败得失,作一个大致的评估。

不过,有推崇者说:“也许可以夸张地说,西方的文明和文化的普及,应归功于基督教所强加的人必诵咏的《圣经》。我们许多的古典诗词知识,也许应归功于毛泽东的诗词在文革期间的广泛普及。” 这就不免大谬特谬了。可叹我辈,生逢秋来九月八,一花开后百花杀,正该发蒙读书,却遭遇十年一出荒诞剧,古今中外人类的一切文化艺术几乎尽被指为封、资、修货色,予以焚毁,诗经、楚辞、汉乐府、唐诗、宋词、元散曲统统都在禁书之列,上下五千年,泱泱我诗国,只剩下一本红宝书三十几首诗词流布于世,灌输与人,归功耶,归罪耶,“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

毛泽东诗词版本很多。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9月版的《毛泽东诗词集》算是官定的版本,共收六十七首,分正编和副编。其它晚出的版本,有的也有补正之处。
还是让我们平心静气,不存任何偏见,逐一品读其少年到晚年的全部诗词,试着做一回客观公正的评价吧。



今天能见到的毛泽东最早的诗作,是他十三岁时的两首咏物诗。一首《咏井》:“天井四四方,周围是高墙。清清见卵石,小鱼囿中央。只喝井里水,永远养不长。”另一首据说是在其塾师毛麓钟指导下做成的《咏指甲花》:“百花皆竞春,指甲独静眠。春季叶始生,炎夏花正艳。叶小枝又弱,种类多且妍。万草披日出,惟婢傲火天。渊明爱逸菊,敦颐好青莲。我独爱指甲,取其志更坚。”托物言志,初识诗理,据此尚难推知其未来的造诣。

1910年,十六岁的毛泽东离开韶山,到五十里以外的湘乡县读书,曾抄录一首当时已流传很广的日本诗给父母,表达自己的远大抱负:“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只改了两个字,原诗前两句为“男儿……死不还”。
直到晚年,毛泽东还有这种改他人诗作述自家情怀的习惯。例如,1971年林彪出逃,摔死在外蒙温都尔汗,毛泽东与周世钊谈及此事,感慨良深,改杜甫《咏怀古迹》诗云:“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林彪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只是将原作的“明妃”二字改为“林彪”,倒也贴切。明妃(昭君)生于秭归,林彪生于黄冈,皆去荆门不远。想林彪英武一生,追随左右,号为副统帅和接班人,最后竟落得挈妇将雏远赴朔漠,机毁人亡,成为孤魂野鬼,怎不令人叹息?

最能见出少年毛泽东个性的,是他这一年秋天作为湘乡县东山学堂学生所作的《咏蛙》:“独坐池塘如虎踞,绿杨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普天之下唯我独尊的王者之气,日后数十年中国政治的一言堂,种种情景都在这诗中预示着。不过,这首诗也并非原创。其蓝本,今有三说。一说是明代权奸严嵩的少作:“独坐池边似虎形,绿杨树下弹鸣琴。春来我不先开口,谁个虫儿敢出声?”二说出自清末湖北名士郑正鹄之手。郑氏为官清正,有人刁难他,送一幅怪模怪样的青蛙图请他题诗,郑氏即题一绝回敬:“小小青蛙似虎形,河边大树好遮阴。明春我不先开口,那个虫儿敢作声?”三说作者是明朝正统年间的考官薛瑄:“蛤蟆本是地中王,独卧地上似虎形。春来我不先张嘴,哪个鱼鳖敢吭声?”不知毛泽东当初所见是哪一家之作,三家诗彼此间的沿袭关系也待考。不过,其改动之后,倒是较原作增色了,“如虎踞”较之“似虎形”更为传神,“养精神”也比“弹鸣琴”“好遮阴”更见韬略。



1915年3月,毛泽东在湖南第一师范的同学易昌陶病故。5月,学校举行追悼会,毛泽东作五言古诗一首《挽易昌陶》:“去去思君深,思君君不来。愁杀芳年友,悲叹有余哀。……”由丧友之痛,到家国之忧,承转有度。恨岛夷日本,世仇沙俄,亡我之心不死,国贼袁世凯接受“二十一条”,民族危亡在即,正当男儿仗剑报国之际,却见少年才俊悄然早殇,身为同窗挚友,焉得不悲!全诗长四十句,情思诚挚,语象练达,可谓异峰突起,让世人第一次领略了毛泽东的诗才。

另有《归国谣》小令一首,可能是毛泽东1916年所作:“今宵月,直把天涯都照彻,清光不令青山失。清溪却向青滩泄,鸡声歇,马嘶人语长亭白。”据说,韶山一名“大青山”,“清溪”“青滩”也都在作者家乡一带 。抒写家乡静寂的夜色,收于“马嘶”“长亭”等虚拟意象,其中隐寓的,还是跨出乡关的男儿之志。

据周世钊回忆,同在长沙读书时,毛泽东曾一次抄给他诗作几十首,可惜后来都散佚了。今天能见到的毛泽东这一时期的诗作,有罗章龙晚年提供的《七古·送纵宇一郎东行》(1918年春作)和肖三回忆文章提到的一首《七律·游学即景》残篇(作于1916—1917间):“骤雨东风过远湾,滂然遥接石龙关。□□□□□□□,□□□□□□□。野渡苍松横古木,断桥流水动连环。客行此去遵何路?坐眺长亭意转闲。”及其它几个残句和与萧瑜、罗章龙的联句之作,有的还不能确认其真伪。作者自己记得的一联是“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

这一时期的最为后人援引的名句是:“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这是作者一生奉行的斗争哲学的著名表述。晚年演绎为:“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八亿人民,不斗行吗?”“斗则进,不斗则退,不斗则垮,不斗则修!”于是,战火硝烟之后的岁月仍然处在斗争和动荡之中,不得片刻的喘息和安宁,中国古代圣贤的“和为贵”的教诲已经淡远无痕,“窝里斗”堂而皇之。



1919年10月8日,毛泽东作了一篇《祭母文》:“呜呼吾母,遽然而死。寿五十三,生有七子。七子余三,即东民覃。其它不育,二女三男。育吾兄弟,艰辛备历。摧折作磨,因此遘疾。……”四言一句,共九十六句,情真意挚,整饬工稳,不妨视为一首四言诗。
也许只有英雄气短者才会儿女情长,毛泽东素有大志,必欲匡举宇内,囊括四海,不屑于缠绵情爱的吟咏。“我自欲为江海客,更不为昵昵儿女语。”世人能够见到的毛泽东的情诗,寥寥无几。他自己说是:“我的兴趣偏于豪放,不废婉约。”所谓豪放和婉约,并不单指风格,而首先应该是指其内容。

毛泽东的最早一首婉约之作当是《虞美人·枕上》:“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夜长天色总难明,无奈披衣起坐数寒星。 晓来百念皆灰烬,剩有离人影。一钩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一般认为此词作于1921年,是给妻子杨开慧的。但这一解读于情理有所不合,为中共建党“开天辟地”而奔忙而亢奋的年青革命家,会为一次夫妻小别而“百念皆灰烬”“不抛眼泪也无由”吗?近年已有人详加考证,认为这是毛泽东在其第一任妻子罗氏1910年春患痢疾去世之后所作,作者时年17岁,亡妻21岁。

其另一首婉约之作《贺新郎·别友》(1923年):“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番书语,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曾不记,倚楼处? 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凭割断愁丝恨缕。我自欲为江海客,更不为昵昵儿女语。山欲坠,云横翥。”过去也一直被认为是写给杨开慧的。但这一解读也有多处不能自圆其说。譬如,既是别妻,为什么题作“别友”?今见学者彭明道考证,这首词应该是毛泽东写给他的女友陶毅的。陶毅,字斯咏,1896年生,湘潭人。她于1916年考入周南女子中学师范二班,与向警予同窗,也是新民学会中出色的女将,“周南三杰”之一,与毛泽东过从甚密。

毛泽东常常修改旧作。《贺新郎·别友》上片的结束两句,后来改为“人有病,天知否?”下片的结束四句,一稿为“我自精禽填恨海,愿君为翠鸟巢珠树。重感慨,泪如雨!”后来改为:“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重比翼,和云翥。”人多不以为然,认为后来的改动,自我神化,反而破坏了当初诗境的圆融。其实,这上片的结束两句还是改好了的,因为“倚楼”的语象失于陈旧,而“人有病,天知否?”自铸其辞,语工意新。人有之病,可指身体有恙,也可指精神的不适,相思成疾。(今人著书,有取《人有病,天知否》一语为书名者 ,意味深长:当年的人,已经成为后来统治人间的天,后来的人们在天的统治之下,肉体和灵魂多有病痛,天高高在上,可曾知晓?)而“昆仑崩绝壁”、“台风扫寰宇”等豪放之语,嵌入婉约之章,如果是别妻之作,固不协调,如果用来赠别情侣兼战友,则是得体的。



《沁园春·长沙》(1925 年)和《菩萨蛮·黄鹤楼》(1927 年春)是作为政治家的毛泽东年轻时的两首代表作。

“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一句极具英雄气魄。毛泽东后来自己解释说:“这句是指:在北伐以前,军阀统治,中国的命运究竟由哪一个阶级做主?”这似乎有点刻意掩饰。其实,诗言志,诗所言之志是不必掩饰的。指点江山,问鼎苍茫,正是领袖情结,王者气概,没什么好欲说还羞的。有一个说法,称此词是20年代初毛泽东和他的一些同学同游岳麓山和橘子洲头时的集体联句,经几位老师修改而成。此说有无根据,已难索考。以毛泽东的天赋和功力,独作此词,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若说“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道得个语,必是某人,似乎也失之武断,是尘埃落定后的推想。曹操有一名言:“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中原方逐鹿,群雄并起时,敢问大地主宰者,当不乏其人。

“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站在九省通衢的武汉,长江与京汉、粤汉铁路纵横交汇,这正是逐鹿中原之时,逐鹿中原之地,境界极其开阔。然而“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败的前夕,心情苍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有“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的困惑,有“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的茫然。龟山蛇山封锁大江,黄鹤栖处人去楼空,现成的意象用以寄托心绪,很是妥帖传神。最后两句源出苏轼赤壁怀古时“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的永恒慨叹和姿态,“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则凭添几分入世的执著和顽强。



接下来,从1927年9月的《西江月·秋收起义》到1935年的《七律·长征》,这段时间的十几首诗词,多系行军打仗的纪实之作,泥于事功,粘着具象,诗意无多,除《忆秦娥·娄山关》等少数篇目,不足以代表其艺术成就。如果毛泽东只有这些诗词,其艺术品位则只与陈毅、董必武诸人相当。都说毛泽东喜欢三李,不喜欢杜甫,喜欢李白的豪放飘逸,不喜欢杜甫的沉郁泥实,其实,毛泽东这一时期的诗风,恰恰更近于杜甫的史笔,长于诗中见史,拙于史中见诗,艺术上更逊一筹。

试看《西江月·秋收起义》:“军叫工农革命,旗号镰刀斧头。修铜一带不停留,要向平浏直进。地主重重压迫,农民个个同仇。秋收时节暮云愁,霹雳一声暴动。”全是大实话,且平仄不协,韵脚不工,着实是粗率得过分了。后来的版本里,“修铜”改作“匡庐”,“平浏”(平江和浏阳)改作“潇湘”,意在借“匡庐”和“潇湘”的诗意积淀增色,效果却有限,倒不如一仍其旧,以存本色。

此后,《西江月·井冈山》(1928 年秋)依旧纪实。“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典出《孙子·军争篇》“言不相闻,故为鼓铎;视不相见,故为旌旗”。“黄洋界上炮声隆,报道敌军宵遁”,史实是,守卫黄洋界的红军仅有一门迫击炮、三发炮弹。两发“哑炮”之后,孤注一掷,击中了山下敌军的指挥部,敌人竟匆忙收兵。《清平乐·蒋桂战争》(1929 年秋。原题“进军福建”),纪红军乘蒋桂战争无暇东顾之机发展之实,只嵌入两个有着强烈情感反差的典故:“黄粱”“金瓯”。《采桑子·重阳》(1929 年 10 月),这年秋天,红四军攻占了福建上杭,故有“战地黄花分外香”之感。《如梦令·元旦》(1930 年1月):“宁化、清流、归化,路隘林深苔滑。今日向何方,直指武夷山下。山下山下,风展红旗如画。”除末句夸张一点,纯为纪实。《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1930年2月。原题“攻吉安”):“漫天皆白,雪里行军情更迫。头上高山,风卷红旗过大关。 此行何去?赣江风雪迷漫处。命令昨颁,十万工农下吉安。”上片22字,纪行军情景,下片22字,纪行军目标。《蝶恋花·从汀州向长沙》(1930年7月。原题“进军南昌”),“天兵”“长缨”“狂飙”等诗家意象,附着于“偏师借重黄公略”“席卷江西直捣湘和鄂”的纪实笔墨。其中“万丈长缨要把鲲鹏缚”一句原为“欲打南昌必走汀州过”。《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1931 年春),上片实到“前头捉了张辉瓒”,下片结句原为“同心干,叫他片甲都不还”,收于平声,不合律,改作“同心干,不周山下红旗乱”,借助神话色彩渲染意境。这是一处重要的改动,作者为此加了一个长长的自注。不过,用共工怒触不周山的故事是否妥当,值得商榷。因为在历来的传说中,共工的形象并不好。一、共工的全部夙求,只在“与颛顼争为帝”。二、共工只是“任智刑以强,霸而不王”,且“虞于湛乐,淫失其身”,并非正面形象。三、“皇天弗福,庶民弗助”,天意和民心都不在共工一边。四、“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之后怎么办呢,共工并无良策,甚至没有去想。《渔家傲·反第二次大“围剿”》(1931年夏)继续纪实,“枯木朽株齐努力。枪林逼,飞将军自重霄入。”原为“三路大军齐进逼。包抄疾,拉朽摧枯如霹雳。”

《菩萨蛮·大柏地》(1933 年夏):“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清平乐·会昌》(1934 年夏):“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这两首语象明丽练达,却是以乐景写愁心。作者自注:“一九三四年,形势危急,准备长征,心情又是郁闷的。这首清平乐,同前面那首菩萨蛮一样,表露了同一的心境。”

《十六字令三首》(1934年—1935年),三首小令,写景寄怀。第一首化用民谣,极言山高。第二首,以江流和战马的奔腾,形容群山的气势及动感。第三首则前后矛盾:“刺破青天锷未残”,意在破坏现有秩序;“天欲堕,赖以拄其间”,意在维护现有秩序。“刺天”,“拄天”,两重使命谅难得兼。“我们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还将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 此之谓乎?可叹诗人一生,善于破坏,不善于建设,刺破青天之后,于苍生拄天之赖,终有所负。

《忆秦娥·娄山关》(1935年2月),追摹“百代词曲之祖”,传为李白所作那首《忆秦娥》(箫声咽)的恢弘苍凉境界,笔力劲健。遵义会议后,毛泽东重出江湖,娄山关一役奏捷。“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的语句,见出意志的坚韧,“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的意象,则透露其屡败屡战的坚韧之余的迷茫。

《七律·长征》(1935年10月),此篇可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中间两联,“五岭”“乌蒙”“金沙水”“大渡桥”直挺挺地排比着,加上“岷山”,五个地名,只是划出了一条长征路线,只是线性的长征纪实,缺少诗的灵动。“腾细浪”“走泥丸”等语也不免夸张失据。

《清平乐·六盘山》(1935年10月),长征余绪。“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作者自注:苍龙,指蒋介石。有人认为,也不妨指张国焘。张氏当时拥兵自重,另立中央,实为诗人心腹大患。

这一时期的作品,其另一见肘之处是意象重复,例如“旗”的意象反反复复地出现:“旗号镰刀斧头”“山下旌旗在望”“红旗跃过汀江”“风展红旗如画”“风卷红旗过大关”“不周山下红旗乱”“红旗漫卷西风”,这就不免造成诗境的单调和雷同。也许是因为井冈山上九死一生,“红旗究竟还能打多久”的情结使然。此后还有“壁上红旗飘落照”(《临江仙·给丁玲同志》),“妙香山上战旗妍”(《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红旗卷起农奴戟”(《七律·到韶山》),“火炬赤旗舞”(《满江红·庆祝我国第一次核试验成功》。此篇真伪待考),“旌旗奋,是人寰”(《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满街红绿走旌旗”(《七律·有所思》),可谓终其一生,人在旗在,旗的意象与诗思始终纠结在一起。



《念奴娇·昆仑》(1935年10月)表现的是一个“大同梦”。念及全世界被奴役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吧,于是决意要“搅”,“搅得周天寒彻”,要“倚天抽宝剑”,将我昆仑“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要让这个世界“环球同此凉热”。只不知道这革命输出,人家领不领情?(笔者涂鸦的此刻,美国正用战斧导弹向伊拉克输送“民主”。)
《沁园春·雪》(1936年2月),这是毛泽东最重要的代表作,是可遇不可求的神来之笔。毛泽东的全部诗词创作,如果抽去这一首,其艺术成就不免要大打折扣。1945年,抗战胜利之后,国共和谈之时,此词在雾都重庆发表,无论是所谓无产阶级英雄气魄,还是所谓帝王气象,都让那个期待英雄呼唤英主的时代为之倾倒,都让那位声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的蒋介石气急败坏。如果说“诗人毛泽东赢得了一个新中国”,其实就是这首词让他声名大振,胜出对手的。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1958年作者自注:“雪:反封建主义,批判二千年封建主义的一个反动侧面。文采、风骚、大雕,只能如是,须知这是写诗啊!难道可以谩骂这一些人们吗?别的解释是错的。末三句,是指无产阶级。”其实,作品一经问世,作者自己是不必注解的。此处的注解,大概是有意回应当初敌对阵营对其“帝王思想”的抨击。关于作品的主题,作者的注解也只能是一家之言,只能说明他的初衷,或导读的企图。读者则完全可以根据作品本身提供的意象去理解,所谓“反封建”,所谓“指无产阶级”,都不应该是定论。读这首以雪为题的杰作,我们理解到的,不妨是诗人面对祖国的大好河山和辉煌历史,被激发出来的一腔再造盛世的雄心壮志。与作者关于《沁园春·长沙》“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是问“中国的命运究竟由哪一个阶级做主”的自释不必拘泥一样,这里所谓“末三句,是指无产阶级”也不妨理解为一种谦语或婉言。既然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毛泽东又是共产党的领袖,所谓无产阶级,当然也可以是作者自指。领袖代表党,进而代表阶级,这是合乎逻辑的。文革年间不是还有“无产阶级司令部”一说吗?据说重庆和谈期间,于右任宴请毛泽东,称赞其“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是“激励后进”的佳句,这倒是雍容畅达之解。

此词的气魄确实是前无古人的。其上阕从眼前景物落笔,冰封、雪飘、长城、大河、山、原、晴日等意象,已自展开了一种壮阔的空间境界。下阕乘势一转,“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闪回历史的空间,引入一系列历史巨人,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犹如一部中国历史的精彩回放,使诗歌的意境具有了一种时间坐标上的纵深感。就是说,其上阕着眼于空间,下阕着眼于时间,时空交织,上下数千年,纵横几万里,便尽收眼底,展开了一种极为开阔的诗境。这一造境之法屡试不爽。试读其《浪淘沙·北戴河》(1954年夏),上片着墨于眼前之境:“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下片闪回历史纵深之处:“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结尾又拉回现实:“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二者的结构如出一辙。今天的流行歌曲《长江之歌》也有意无意地运用了这一结构,第一段着眼于空间:“你从雪山走来”,“你向东海奔去”,第二段便着眼于时间:“你从远古走来”,“你向未来奔去”。时空交汇,气势自非等闲。

此词有一处稍欠工密,就是上片写景的“山舞银蛇,原驰蜡象”两句。如果说“山脉像舞动的银蛇”大抵不错,“高原似奔驰的白象”就很有些勉强了。这两句源出韩愈《咏雪赠张籍》:“岸类长蛇搅,陵犹巨象豗。”韩诗写雪景,说河岸类似长蛇,丘陵犹如巨象,原本要贴切一些。毕竟丘陵是隆起的,高原却是平坦的。另外,可能是由于此篇的雪中山峦的意象,与上一篇《念奴娇·昆仑》中的昆仑雪山的意象类似,形容昆仑时已经用过更有气势的“玉龙”之喻,为避雷同,径用“银蛇”,但既是“欲与天公试比高”,银蛇的格局不免小了些。
有一个传闻,说此词出自毛泽东的秘书胡乔木之手,似不可信。胡乔木尽管写诗,却不曾见一首传世的力作,怎么会突然冒出如此旷世宏篇?如果说作为秘书,替毛泽东斟酌过其中若干字句甚至篇章结构,使之臻于完善,倒是不无可能的。

在1945年的重庆关于这首词的笔战中,双方文人的上百首以《沁园春》为题的次韵之作中,儒将陈毅的一首颇为犀利,实际上已超越了一时的意气之争,足为百世舞文弄墨者戒:“看御用文人,谤言喋喋;权门食客,谗语滔滔。……叹尔辈,真根深奴性,玷辱风骚。 自来媚骨虚娇,为五斗纷纷竞折腰。尽阿谀独夫,颂扬暴政;流长飞短,作怪兴妖。”



《六言诗·给彭德怀同志》(1935年10月):“山高路远坑深,大军纵横驰奔。谁敢横刀立马?惟我彭大将军!”红军长征进入陕甘,彭德怀指挥一举打败尾追之敌,毛泽东赋诗嘉勉。此篇亦颇负王气,与唐太宗《赐萧瑀》“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一诗有神似之处。但到1957年2月《东海》月刊拟刊登此诗,呈请作者校阅并准许,毛泽东却复信表示“记不起了”,“不宜发表” 。而黄克诚、伍修权、杨尚昆、王震等都曾作证说毛泽东确有此作,并且说1947年彭德怀指挥西北野战军歼灭国民党第36师后,毛泽东还重抄了此诗。看来,毛泽东1957年否认此诗,已经预示着彭的失势。

《临江仙·给丁玲同志》(1936年12月):“壁上红旗飘落照,西风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时新。洞中开宴会,招待出牢人。 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阵图开向陇山东。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用这么婉丽的词牌,已暗寓某种嘉许。丁玲,湖南临澧人,“临江仙”,临近澧江的仙女吗?“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更直书其赏识、倚重、期待和嘱托,以及党的文艺工作者的使命的规定性。然而,谁曾料到,到了1955年竟有“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1957年又有“丁玲、冯雪峰右派反党集团”。毛泽东御笔亲批了这两个案子,让人不胜唏嘘:“纵是闲花自开落,东风毕竟也无情。”



“赫赫始祖,吾华肇造。胄衍祀绵,岳峨河浩。聪明睿知,光被遐荒。建此伟业,雄立东方。世变沧桑,中更蹉跌。越数千载,强邻蔑德。琉台不守,三韩为墟。辽海燕冀,汉奸何多!以地事敌,敌欲岂足?人执笞绳,我为奴辱。懿维我祖,命世之英。涿鹿奋战,区宇以宁。岂其苗裔,不武如斯!泱泱大国,让其沦胥?东等不才,剑屦俱奋。万里崎岖,为国效命。频年苦斗,备历险夷。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各党各界,团结坚固。不论军民,不分贫富。民族阵线,救国良方。四万万众,坚决抵抗。民主共和,改革内政。亿兆一心,战则必胜。还我河山,卫我国权。此物此志,永矢勿谖。经武整军,昭告列祖。实鉴临之,皇天后土。尚飨!”这是出自毛泽东手笔的《祭黄帝陵》祭文,也是一首雄浑整饬的四言诗。其序云:“维中华民国二十六年四月五日,苏维埃政府主席毛泽东、人民抗日红军总司令朱德敬派代表林祖涵,以鲜花时果之仪致祭于我中华民族始祖轩辕黄帝之陵。”

超越了阶级政党之争,着眼于国家民族之义,诗便展开了全新的襟怀,全新的境界,可圈可点。此篇不见收入《毛泽东诗词集》,殊为可惜。惟以“琉台不守,三韩为墟”概括国土沦丧之耻,不提被沙俄强夺的广大失地,虽有隐衷,终欠允当。“匈奴未灭”,则不如径呼倭贼。“东等不才”一语略欠谦恭,既与“总司令朱德”联署,似应称“我等不才”或“东德不才”。

《五律·挽戴安澜将军》(1943年3月):“外侮需人御,将军赋采薇。师称机械化,勇夺虎罴威。浴血东瓜守,驱倭棠吉归。沙场竟殒命,壮志也无违。”这也是一篇超越了党争的国殇之作。戴安澜,国民革命军第五军二○○师师长,远征缅甸,出战日寇,功勋卓著,为国捐躯。不过,就诗论诗,此诗显得相当平淡,激情无多,有点敷衍成篇。对比孙中山1906年那首情真意挚的《挽刘道一》,高下立见:“半壁东南三楚雄,刘郎死去霸图空。尚余遗孽艰难甚,谁与斯人慷慨同。塞上秋风悲战马,神州落日泣哀鸿。几时痛饮黄龙酒,横揽江流一奠公。”



《七律·忆重庆谈判》(1945年10月):“有田有地皆吾主,无法无天是尔民。重庆有官皆墨吏,延安无土不黄金。炸桥挖路为团结,夺地争城是斗争。遍地哀鸿遍地血,无非一念救苍生。”前三联入对,亦庄亦谐,略显拼凑痕迹。“炸桥挖路为团结”还有点费解。后两句流畅自然,真挚感人,比曹操诗句“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更为精警。不过,“无非一念救苍生”这七字,是为政者应该永远铭记在心的,应该作为其一切夙求的出发点和归宿,而不只是作为在野之时的策略性标榜。

《五律·张冠道中》(1947年)《五律·喜闻捷报》(1947年)两首,已有学者考证并非毛泽东所作。

《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1949年4月):“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这是毛泽东的另一首代表作,首联起得大气磅礴,颔联承得神采飞扬,颈联转得铿锵有力,尾联合得理趣盎然。只是“不可沽名”一语隐含某种危险性,似乎为后来的许多有误英名之举埋下了一个伏笔。



江山初定,故人来投。柳亚子(1887—1958)是著名的国民党左派,1926年在广州,1945年在重庆,曾与毛泽东两度聚首,交谊甚厚。毛泽东进北京城的第三天,柳亚子就有《七律·感事呈毛主席》:“开天辟地君真健,说项依刘我大难。夺席谈经非五鹿,无车弹铗怨冯驩。头颅早悔平生贱,肝胆宁忘一寸丹。安得南征驰捷报,分湖便是子陵滩。”因为未被安排筹备新政协,诗人很是不满,声称要回乡隐居去了。所幸毛泽东心念旧恩,不负故人,其《七律·和柳亚子先生》(1949年4月29日)诗云:“饮茶粤海未能忘,索句渝洲叶正黄。三十一年还旧国,落花时节读华章。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叙旧之后,便是劝慰。不久,柳亚子做上了中央人民政府委员,满心欢喜:“倘遣名园长属我,躬耕原不恋吴江。”

1950年国庆观剧,柳亚子即席赋《浣溪沙》:“火树银花不夜天,弟兄姊妹舞翩跹。歌声响彻月儿圆。 不是一人能领导,那容百族共骈阗?良宵盛会喜空前!”毛泽东“因步其韵奉和”,《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词云:“长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舞翩跹,人民五亿不团圆。 一唱雄鸡天下白,万方乐奏有于阗,诗人兴会更无前。”柳亚子以《浣溪沙》词牌再唱:“白鸽连翩奋舞前,工农大众力无边,推翻原子更金圆。 战贩集团仇美帝,和平堡垒拥苏联。天安门上万红妍。”毛泽东再和:“颜斶齐王各命前,多年矛盾廓无边,而今一扫纪新元。 最喜诗人高唱至,正和前线捷音联,妙香山上战旗妍。”从柳亚子与蒋介石的前朝旧怨,到抗美援朝前线的捷报频传,信笔挥洒,皆成诗趣。

君臣唱酬,各得其所,乐也融融,其词艺的工拙高下,已不必细究了。而不管是真诚讴歌,还是曲意逢迎,“开天辟地君真健”、“不是一人能领导,那容百族共骈阗”,柳亚子的词似乎都在回应着毛泽东此前两首《沁园春》里的名句:“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开天辟地之“君”也。“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君”“一人”也。

十一

以下几首寄情山水。

《浪淘沙·北戴河》(1954年夏),见水天茫茫一色,诵曹操千古诗篇,抒改天换地豪情。以小令填壮怀,不同凡响。其时空结构《沁园春·雪》完全相同,仿佛前者的一个缩写。

1955,杭州,纪游三首。《五律·看山》:“三上北高峰,杭州一望空。飞凤亭边树,桃花岭上风。热来寻扇子,冷去对美人。一片飘飖下,欢迎有晚鹰。”“扇子”指扇子岭。“美人”指美人峰,为协平仄,后改“佳人”。“晚鹰”,据说初稿为“晚莺”,其改动,想必是有意与“花间词”拉开距离。因为中间两联已有飞凤、桃花、扇子、美人,如果再加上晚莺,脂粉气不免太重,且与后面一首里的“野莺”重复。但在业已形成的一派柔美意境中,闯入一只强悍的鹰,很不协调,何况是迎客呢?“荡子天涯归棹远,春已晚,莺语空肠断” ,干鹰何事?《七绝·莫干山》:“翻身复进七人房,回首峰峦入莽苍。四十八盘才走过,风驰又已到钱塘。”《七绝·五云山》:“五云山上五云飞,远接群峰近拂堤。若问杭州何处好,此中听得野莺啼。”后两首更是诗艺平平,直不足道。

《七律·和周世钊同志》(1955年10月):“春江浩荡暂徘徊,又踏层峰望眼开。风起绿洲吹浪去,雨从青野上山来。尊前谈笑人依旧,域外鸡虫事可哀。莫叹韶华容易逝,卅年仍到赫曦台。”周世钊(1897-1976)是毛泽东在湖南第一师范的同学,时任湖南省教育厅副厅长兼一师校长。这年6月,毛泽东到长沙,游泳湘江后,周世钊陪同登山,因有《七律·从毛泽东登岳麓山至云麓宫》:“滚滚江声走白沙,飘飘旗影卷红霞。直登云麓三千丈,来看长沙百万家。故国几年空兕虎,东风遍地绿桑麻。南巡已见升平乐,何用书生颂物华。”登高四望,满目升平气象,书生赋诗,不颂而颂,颂得得体。和者踌躇志满,仍是“风景这边独好”的感觉,想三十年前指点江山,三十年后一统天下,故地重游,感慨自是不同:既然不负韶华,也就不必叹息韶华之易逝了。

《水调歌头·游泳》(1956年6月)仍然与周世钊有关,毛泽东给周世钊的信中说:“时常记得秋风过许昌之句 ,无以为答。今年游长江,填了一首水调歌头,录陈审正。”上阕由“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的行程入笔,抒写“万里长江横渡”的惬意,更归结于形而上的生命感伤,“逝者如斯”是上一篇“韶华易逝”的余绪。下阕转换到形而下的现实抱负。大抵历来志士面对“逝者如斯”的生命困惑,只有一种对策,就是及时建功立业。这也是此词上下阕之间情思转换的内在逻辑。从当年“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到如今“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不难见出作者的得意和欣慰。进而以“高峡出平湖”的想象继续着孙中山《建国大纲》草拟的一个世纪之梦(也许还有某种乌托邦的象征意味),令人神往。此篇传为名作,当之无愧。

《七绝·观潮》(1957年9月):“千里波涛滚滚来,雪花飞向钓鱼台。人山纷赞阵容阔,铁马从容杀敌回。”此乃钱塘江观潮之作。也是“反击右派分子猖狂进攻”的一个写照吗?相传吴越王钱镠曾造三千利箭,令武士一齐射向潮头,将其制服。

十二

《蝶恋花·答李淑一》(1957年5月11日),这是毛泽东的代表作之一。“我失骄杨君失柳”,由“杨”“柳”二位烈士的姓氏生发联想,驰骋想象,构思绝妙。于婉约中见豪放,堪称大手笔。此篇的不足之处在于,下片难以为继,被迫转韵。还有,“杨”“柳”对举,只将一“骄”字私授“我”之“杨”,于“君”之“柳”不免有所失礼,不大合乎国人谦德。作者可能已有察觉,有一份手迹上,这一句写成“我失杨花君失柳”(不过,这一改动也未尽工稳,或许可考虑“我失杨兮君失柳”)。

毛泽东的诗词多言风云之志,少缘儿女之情,其一生作品,婉约缘情者仅见几首。其中《虞美人·枕上》和《贺新郎·别友》情为谁抒,至今还不甚了然,只有这首《蝶恋花·答李淑一》本事明晰,无须考索。只是有人说,不是“我失骄杨”,而是“骄杨失我”,当年杨开慧在白色恐怖中拉扯着三个孩子,一心记挂毛泽东:“孤眠谁爱护,是否亦凄苦?”1930年10月被捕后,拒不同意与毛泽东脱离夫妻关系,遂遭枪杀。而毛泽东在井冈山上早已移情别恋,1928年6月就另娶了十八岁的贺子珍。尽管这是事实,但由此就说作者虚伪,就说这“蝶恋花”纯属虚情假义,却不免责之过深。也许正因为辜负了杨开慧,内心一直歉疚不安,“我失骄杨”的情怀才格外真切。诗人晚年另有一首名作《卜算子·咏梅》(1961年12月),据传是为一位有过一段情缘的女子所写,因为该女子呈上陆游的咏梅词“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借以倾诉委屈,毛“反其意而用之”,予以宽慰。不知传闻确否。即使缘此而作,仍不失为佳作。“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这一抒写毕竟另辟诗境,许多政治情怀、人生情怀都不妨寄寓这开阔的诗意空间。

而自此以后,毛泽东诗词就几乎乏善可陈了。

十三

《七律二首·送瘟神》(1958年7月1日),陶醉于大跃进的浮想和人民公社尧天舜土的幻觉中,“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与“大跃进民歌”相得益彰。

《七绝·仿陆放翁诗》(1958年12月21日):“人类今娴上太空,但悲不见五洲同。愚公尽扫饕蚊日,公祭毋忘告马翁。”更像大跃进民歌了。上太空的,不知是苏联的卫星上天,还是中国大跃进浮夸风放出的卫星?五洲同,一个更为急切的“环球同此凉热”的旧梦。不知马翁在天之灵对于来自东方的祭品能否欣然受用?

《七律·到韶山》(1959年6月25日)。这一年,大跃进已呈败象,“钢铁元帅升帐”闹得民不聊生,彭德怀看到“谷撒地,薯叶枯,青壮炼铁去,收禾童与姑”,为“来年日子怎么过”而忧心忡忡,乃不顾个人安危,决计“我为人民鼓与呼”!毛泽东却继续沉醉在假象中,“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七律·登庐山》(1959年7月1日),就诗论诗,此篇可圈可点,佳句联翩而至,意境优美可人。可是,一经置于其时代背景上,就让人不禁心生疑窦了。“冷眼向洋看世界”,是对大跃进的怀疑论者的蔑视吗?“热风吹雨洒江天”,是嫌国人还不够狂热吗?“云横九派浮黄鹤,浪下三吴起白烟”,美则美矣,却只是一派乌托邦幻境。“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恨不能叫出陶渊明来一同欣赏他的现代版桃花源,实在是浪漫得过于天真了。此诗做成不久,即展开对彭德怀、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及其追随者的“右倾机会主义”的批判和整肃。9月1日,毛泽东给《诗刊》寄去了《到韶山》《登庐山》两诗,并附信说:“近日右倾机会主义猖狂进攻,说人民事业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全世界反华反共分子以及我国无产阶级内部,党的内部,过去混进来的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投机分子,他们里应外合,一起猖狂进攻。好家伙,简直要把个昆仑山脉推下去了。同志,且慢。国内挂着‘共产主义’招牌的一小撮机会主义分子,不过捡起几片鸡毛蒜皮,当作旗帜,向着党的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举行攻击……”“我这两首诗,也是答复那些忘八蛋的。”

《七律·答友人》(1961年):“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洞庭波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

1959—1961,三年饥饿,哀鸿遍野,六亿人民饿死三四千万之众,毛泽东却还在梦里,梦里依然是仙女来仪,红霞万朵,歌满大地,国尽朝晖。对大跃进造成的弥天大祸并无歉意和悔意,在他的诗词中,见不到一句悲悯苍生、反躬自责之辞。此篇手迹原为“答周世钊同学”。几番唱酬,周世钊已升任湖南省副省长。毛泽东1961年12月26日他的生日那天给周世钊的信中,在引述了前人“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千家薜荔村”“西南云气开衡岳,日夜江声下洞庭”的诗句后,一发眉飞色舞:“同志,你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岂不妙哉?”

接下来有两首题照之作,《七绝·为女民兵题照》(1961年2月),《七绝·为李进同志题所摄庐山仙人洞照》(1961年9月9日),“不爱红装爱武装”,“乱云飞渡仍从容”,虽是闲情,亦作豪语。郭沫若曾问毛泽东“乱云”指什么,答曰,大跃进和人民公社运动。

十四

《七绝·刘蕡》(1958年):“千载长天起大云,中唐俊伟有刘蕡。孤鸿铩羽悲鸣镝,万马齐喑叫一声。”此为咏史之作。唐大和二年,刘蕡应试,其策论痛陈宦官专权的危险,力劝皇上予以诛杀。终遭宦官陷害。毛泽东读《旧唐书·刘蕡传》,对此大为赞赏,旁批:“起特奇”。不知这里有什么古今联想。

《七绝·屈原》(1961年秋):“屈子当年赋楚骚,手中握有杀人刀。艾萧太盛椒兰少,一跃冲向万里涛。”不知怎么又忽然想起了屈原?是替三闾大夫遇非明主而抱憾,还是痛恨楚王昏聩,近小人而远贤臣?其实,楚人离骚,牢骚而已,哪有杀人刀那么大的威力?这一句不免过誉。而“一跃冲向万里涛”之类的事件,哪个时代没有呢?譬如老舍沉湖,储安平投河,范长江跳井,以及邓拓自缢,傅雷夫妇投缳,秘书田家英上吊……

《七绝二首·纪念鲁迅八十寿辰》(1961年9月)其一:“博大胆识铁石坚,刀光剑影任翔旋。龙华喋血不眠夜,犹制小诗赋管弦。”其二:“鉴湖越台名士乡,忧忡为国痛断肠。剑南歌接秋风吟,一例氤氲入诗囊。”作为政治领袖的毛泽东,他所欣赏的恐怕更是“刀光剑影任翔旋”式的战士风采,而不是“剑南歌接秋风吟”式的名士风流。有人说,毛泽东手下有两支队伍,一支是朱总司令率领的扛枪的队伍,另一支是鲁总司令率领的握笔的队伍。不过,握笔的队伍多桀骜不驯,如王实味、胡风(此人被认为是鲁迅之后又一个硬骨头)之流,需要经常加以敲打。据说,1957年7月,正值反右运动高潮,罗稷南与赵丹、黄宗英等文化界名流接受毛泽东宴请。席间,罗稷南问毛泽东:“要是鲁迅今天还活着,他会怎么样?”“鲁迅么——”毛主席不过微微动了动身子,爽朗地答道:“要么被关在牢里继续写他的,要么一句话也不说。”

《七绝·贾谊》(约60年代初):“贾生才调世无伦,哭泣情怀吊屈文。梁王堕马寻常事,何用哀伤付一生。”诗怀贾谊,怜其才,伤其遇,发思古之幽情,似无更多寄意。贾谊又称贾生,博学多才,得汉文帝赏识,旋遭谗毁,贬长沙王太傅,作《吊屈原赋》以自伤。三年后召回长安,拜为梁怀王太傅。梁怀王堕马而死,贾谊哭泣余年也死,年仅三十三岁。

《七律·咏贾谊》(约60年代初):“少年倜傥廊庙才,斗志未酬事堪哀。胸罗文章兵百万,胆照华国树千台。雄英无计倾圣主,高节终竟受疑猜。千古同惜长沙傅,空白汨罗步尘埃。”再度感叹一代奇才的遭遇,但笔墨粗疏,多为诟病。“全首各联句平仄七处出律(庙、堪、罗、照、竟、白、罗),颔联与首联失粘,为其有七言格律诗发表以来所仅见。虽云大家可不拘于此,或曰原作如此,未经他人润色,本人定稿,但以毛润之之诗词水平,当不至于此。此三首(包括《七绝二首·纪念鲁迅八十寿辰》——引者注)均无手稿为证,疑为不懂格律者之作品混入。” 上佳者即认定,粗劣者即存疑,此亦为尊者讳的思维定式使然?

《贺新郎·读史》(1964年春),这首咏史诗,是其晚年的力作。人猿揖别以后,经石器、铜器、铁器时代,一部二十四史被概括为流血史,阶级斗争史。正史记载的三皇五帝及其功业被嘲弄,揭竿造反的盗跖、庄屩、陈胜等,被视为正面英雄人物。不无偏颇的历史观,强调的是一种阶级血脉。至于造反者成事之后的几无例外的变异,则不是此诗思考的。历来的强人,打天下时决不承认“谋逆有罪”,坐天下时决不再提“造反有理”,到毛泽东这里却有了一个例外,直到晚年,他老人家还让红卫兵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口号喊得震天价响。终其一生,诗人都没有完成从革命者到统治者的心理转变。其王者之气,终究未脱山大王气。

十五

《七律·赫鲁晓夫访美》(1959年10月):“西海如今出圣人,涂脂抹粉上豪门。一辆汽车几间屋,三头黄犊半盘银。举世劳民同主子,万年宇宙绝纷争。列宁火焰成灰烬,人类从此入大同。”1959年9月赫鲁晓夫访问美国,此篇讽刺其对美式生活的羡慕,和与帝国主义和平共处的幻想。

《七律·读报有感》(1959年12月):“反苏忆昔闹群蛙,喜看今日大反华。恶煞腐心兴鼓吹,凶神张口吐烟霞。神州岂止千里恶,赤县原藏万种邪。遍寻全球侵略者,惟余此处一孤家。”一稿里,“凶神”为“艾森”,“恶煞”为“铁托”,其反帝反修的题旨更为明确。当年的美国总统是艾森豪威尔。与赫鲁晓夫彻底闹翻前,南斯拉夫总统铁托曾是“现代修正主义”的代名词。

《七律·读报》(1959年12月):“托洛斯基到远东,不和不战逞英雄。列宁竟抛头颅后,叶督该拘大鹫峰。敢向邻居试螳臂,只缘自己是狂蜂。人人尽说西方好,独惜神州出蠢虫。”托洛斯基也曾是现代修正主义的代名词,这里代指赫鲁晓夫,讽刺其亲美路线。1959年10月赫鲁晓夫访华后,攻击中国像一只好斗的公鸡,又攻击中国在台湾问题上是“不和不战的托洛斯基”。毛泽东这里反唇相讥。“不和不战”在中国也有典故,1857年英法联军进攻广州,两广总督叶明琛拒绝议和,又不许部下官兵抵抗,致使广州沦陷,他自己也被俘,押往印度,死于鹫峰。这里的讽刺意义不言而喻。

《七律·读报有感》(1960年6月13日):“托洛斯基返故居,不战不和欲何如?青云飘下能言鸟,黑海翻起愤怒鱼。爱丽舍宫唇发黑,戴维营里面施朱。新闻岁岁寻常出,独有今年出得殊。”此篇的背景是,1959年9月赫鲁晓夫到戴维营与美国议和,1960年5月美国间谍飞机却入侵苏联领空,致使赫鲁晓夫在爱丽舍宫美英法苏四国首脑会议上大吵大闹。

这些诗体的杂文,表达着作者对于赫鲁晓夫修正主义的鄙夷和嘲弄。随着中苏交恶日深,“反修防修”的任务日见紧迫,其诗词的这一批判锋芒也就日见犀利。

《七律·和郭沫若同志》(1961年11月17日),“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本是神话,用来附会反修斗争策略,不免生硬。“千刀当剐唐僧肉,一拔何亏大圣毛”,文革中,北师大学生求教,郭沫若复信说,他原诗中的“‘大圣毛’是有用意的,你们似乎没有看出。”什么用意呢?他卖了个关子,欲言又止。有人代为说破,“大圣毛”就是“毛大圣” 。看来,即使是在个人迷信最狂热的年头,如此谄媚之辞,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说出口。

《七律·冬云》(1962年12月26日),此乃七十书怀,自觉已经抵达从心所欲的人生境界了吧。“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此时情怀只在反修,别有一番胆魄和豪气。

《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1963年1月9日):“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更添几分夸张和戾气。

《念奴娇·鸟儿问答》(1965年秋),自比鲲鹏,对现代修正主义的“雀儿”充满鄙夷,不屑见雀儿向往的“仙山琼阁”,只对“天地翻覆”的乱象情有独钟。如果不曾把自家人民折腾得饿殍遍野,嘲弄起人家“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一定会更加雄辩。兴起时索性置“文采”“风骚”于不顾,径直以屁入诗。这是1965年秋,姚文元《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即将问世,十年浩劫呼之欲出。

十六

《杂言诗·八连颂》(1963年8月1日):“好八连,天下传。为什么?意志坚。为人民,几十年。拒腐蚀,永不沾。因此叫,好八连。解放军,要学习。全军民,要自立。不怕压,不怕迫。不怕刀,不怕戟。不怕鬼,不怕魅。不怕帝,不怕贼。奇儿女,如松柏。上参天,傲霜雪。纪律好,如坚壁。军事好,如霹雳。政治好,称第一。思想好,能分析。分析好,大有益。益在哪?团结力。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这是毛式顺口溜。其实也不怎么顺口。而且罗嗦,至少“因此叫,好八连”两句可删。“思想好”实际上只是“思想方法好”,接下来,绕来绕去,只是为绕到“团结”一辞,带出末尾两个七言句。有推崇者曲意拔高,以此篇比附宋人贺铸《六州歌头》,不免太过牵强:“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生死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 乐匆匆。……”

类似的顺口溜还有,1948年的“军队向前进,生产长一寸。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1953年的“大权独揽,小权分散。党委决定,各方去办。办也有决,不离原则。工作检查,党委有责。”1959年7月5日:“手里有粮,心里不慌。脚踏实地,喜气洋洋。”1973年5月对郭沫若的批评:“郭老从柳退,不及柳宗元。名曰共产党,崇拜孔二先。”1973年7月召见王洪文、张春桥时,对外交部工作的批评:“大事不讨论,小事天天送。此调不改正,势必出修正。”以及1976年写给华国锋的字条:“你办事,我放心,有问题,找江青。”

十七

《七律·吊罗荣桓同志》(1963年12月):“记得当年草上飞,红军队里每相违。长征不是难堪日,战锦方为大问题。斥鷃每闻欺大鸟,昆鸡长笑老鹰非。君今不幸离人世,国有疑难可问谁?”“草上飞”原本是流寇的代称,《全唐诗》载黄巢《自题像》诗云:“记得当年草上飞,铁衣著尽著僧衣。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栏干看落晖。”以之自况,除了调侃,也应含有某种认同。“战锦”一语,曾被解释为1948年的锦州之战,果如此,则夸张失度。今人多弃此说,却又难有通畅之解。或以为,此乃作者的粗疏或语病所致。依我浅见,“战锦”还是与锦州之战有关,是由“战锦州”的字面生发出来的联想:战胜锦衣玉食的诱惑,保持艰苦奋斗的本色。颈联“斥鷃欺大鸟”“昆鸡笑老鹰”之叹,语近陈涉“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与《念奴娇·鸟儿问答》里“蓬间雀”与“鲲鹏”的对举也是一致的,应该还是“反修”主题。最后两句则似孤王痛失老臣的口吻,不无动人之处。

另有一首《卜算子·悼国际共产主义战士艾地同志》(1965年12月),传为毛泽东所作,人多疑之:《卜算子》历来只押仄声韵,毛泽东熟悉这一词牌,是不应该改押平声韵的。

1975年4月董必武去世,毛泽东有心悼亡,无力赋诗,遂用宋人张元干《贺新郎》寄怀:“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易老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只将下阕末句“举大白,听金缕”,改为“君且去,休回顾”,竟无一语不妥贴。

十八

《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1965年5月),1976年1月发表,立即传诵一时。“旧貌变新颜”、“到处莺歌燕舞”,成为歌颂文革大好形势的最方便的套话;“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成为表达革命豪情的最时髦的格言。作为格言,“可上……可下……”源出前人“青天揽月”和“瓮中捉鳖”的成语,尚有重组之趣;后者就只是借用民谚“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为凑韵,草草改动几字而已。

《念奴娇·井冈山》(1965年5月),上片写景,下片抒情,多为陈词。与上一首系同时同地所作,可能因为其艺术成色不足,语象雷同,平仄错乱,作者生前不曾发表,身后只入其诗词副编。其中“风雷磅礴”“万怪烟消云落”等意象,则不妨视为文革劫难来临的不祥征兆。
《七律·洪都》(1965年冬):“到得洪都又一年,祖生击楫至今传。闻鸡久听南天雨,立马曾挥北地鞭。鬓雪飞来成废料,彩云长在有新天。年年后浪推前浪,江草江花处处鲜。”来到南昌,想起祖逖,谅非偶然。西晋末年,中原大乱,祖逖率众来投镇守建邺的司马睿,后召集勇士,准备北伐,收复失地。《晋书·祖逖传》:“仍将本流徙部曲百余家渡江,中流击楫而誓。”而今,天下一统,却有“击楫”“挥鞭”之念,这个国家又合该有事了。是不是北京市委已经成为“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以刘少奇为首的“资产阶级司令部”已经形成,需要再次挥鞭北伐了?

《七律·有所思》(1966年6月):“正是神都有事时,又来南国踏芳枝。青松怒向苍天发,败叶纷随碧水驰。一阵风雷惊世界,满街红绿走旌旗。凭阑静听潇潇雨,故国人民有所思。”诗人的浪漫,业已成为国人的“行为艺术”。此时,他由杭州到长沙,住进滴水洞。“五·一六通知”已经发出,文化大革命已经发动,十年动乱开始了。

《七律·读〈封建论〉赠郭老》(1973年8月):“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业要商量。祖龙魂死业犹在,孔学名高实秕糠。百代多行秦政制,十批不是好文章。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返文王。”这一首很重要。之所以重要,不在诗艺,而在主题,在于作者以诗的方式表达了他一向对秦始皇及其专制统治的推崇。“焚书坑儒”如何商量,要平反昭雪正面评价吗?“百代多行秦政制”,秦的专制暴政还要施行到何时,毛的时代还是这“百代”之一吗?1974年1月18日,以中央名义下发的批林批孔文件,给林的罪名是“尊孔反法,攻击秦始皇”。可怜《十批判书》的作者,对秦始皇曾有批判的郭沫若,一见此诗,即无条件附和,自我批判,于1974年2月7日作《七律·春雷》“呈毛主席”:“春雷动地布昭苏,沧海群龙竞吐珠。肯定秦皇功百代,判宣孔二有余辜。十批大错明如火,柳论高瞻灿若朱。愿与工农齐步伐,涤除污浊绘新图。”

结 语

晚年的毛泽东,说他自己一生干了两件事,一件是打倒了蒋介石,另一件就是发动文化大革命。诗言志,他的诗所言之志,大多与这两件事有关:关乎前者的是“王者之气”,关乎后者的是“大同之梦”。

毛泽东欣赏无法无天的造反英雄,笃信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从共工到盗跖、庄屩,从陈胜到黄巢、金猴,造反英雄一直是他笔下的正面人物。“山大王气”或“帝王思想”是无庸讳言的。从“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到“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从“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到“劝君少骂秦始皇”,他的诗词王气十足,霸气十足。1945年7月,毛泽东在延安对前来为国共两党媾和的民盟人士黄炎培、左舜生等说:“蒋先生总以为天无二日,民无二王,我不信邪,偏要出两个太阳给他看看!” 开国大典前,毛泽东驻进了明清皇宫一隅的中南海。

毛泽东是诗人,是理想主义者,他的理想多浪漫色彩,少科学精神。《念奴娇·昆仑》便是一篇大同梦。1958年以后更是梦话连篇。“桃花源里可耕田”“芙蓉国里尽朝晖”描绘的,是他所一往情深的人民公社乌托邦,“金猴奋起千钧棒”“满街红绿走旌旗”所欲缔造的,是一个红彤彤的大同世界。他的“但悲不见五洲同”“四海翻腾云水怒”,让人联想到切·格瓦那,联想到文革间红卫兵向资本主义世界发起最后总攻的政治幻想诗《献给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勇士》。

如果只是一个诗人,怎么浪漫都是他的自由。如果不仅是一个诗人,他的浪漫还要成为全民族的“行为艺术”,那就必然造成灾难,诗人自己也难辞其咎。

五四运动的主题是民主和科学,经过五四精神洗礼的中国,却仍然被与德先生、赛先生的精神相悖的专制和浪漫(反科学)主导着。通读毛泽东诗词,我们真切地感受到,在中国,民主与科学之路,何其曼曼修远,也许还需要几代人的艰难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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