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里所谓看戏,是称作听戏的。
最低级的听戏,是听打鼓书。在春耕过后,或迎秋的季节。民间的艺人,就在打谷场上,支起一架鼓,一把二胡,一对梆子,就开唱了。周围村子里的孩子老人,都陆陆续续的来听戏。往往到最节骨眼上的时候,剧情嘎然而止,且听明天分解了。观众们自然不干,那就再绕上一段,小二黑和李香香的荤段子,大家才依依不舍的回家睡觉。
第二天白天,唱戏的人,就每家每户的去收粮食。算是门票。
最常入戏的,是包公案、铡美案、陈州放粮、和《刘罗锅子坐南京》。才子佳人的戏,例如《卷席筒》,自然也都少不了,但后来这些都成了毒草和牛鬼蛇神,不让唱了。于是就有新戏《战上海》、《双枪老太婆》。舞台上的样板戏,没有人唱,也没有人听。那是招贴画和电影的干活。
文革以前,乡下有很多民间的剧班。到各地巡回演出古装戏。文革开始,剧班就都解散了。县里集中了三个剧团,分别盛一团、二团和三团。其中的一团,号称天下第一团,是神州唯一的一个《道情》剧团。一团编剧的《XX路上》和《XXX借粮》,多次在省和中央得奖。
每个公社和生产大队,也都有宣传队,整天演唱快板书《竹板打,响连天》一类的东西。新编的剧目,都是突出斗地主。记得父亲曾经出任宣传队的头头,上台化妆演出邻村一个叫杨心朗的地主,以至于多年后,杨地主对此事,还耿耿于怀。
改革开放后,剧班得到了解放,家乡的土地上,兴起了一股办剧班热和古装戏热。最早恢复的剧目,包括《十五贯》、《穆桂英挂帅》、《十二寡妇征西》、《大战红都》等传统的古装戏。老百姓吃饱了肚子,农闲的季节,就成群结队到各处去听戏,如痴如醉,叫好连天,成一时风景。
乡下的戏班,或三四十人,或一二十人,除了上场的演员,锣鼓家伙都是少不了的。一般的戏班,都要一个或两个特叫座的花脸,和一个能翻筋斗的武生,算是台柱子。若有好的丑角,就更为难得。龙袍、官服、马鞭、刀枪、印信这些行头,也都少不了。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都得照顾了不是?
乡下的剧场,实在是非常的简陋。村口的打谷场上,或废弃的河沟子里,是临时搭起的戏台子,架上扩音器,就如同开群众大会一样。没有人卖票,请剧班的钱,一般是乡里或庙会的组织者出的。听众自己,要自带板凳和午饭,很多人拉着架子车,倾巢出动。
赶到夜场,就更为热闹,十几盏汽灯照着,如同白昼。两眼望去,黑压压的全是人。但最怕的就是轰场,有时候会出人命。就有维持秩序的民兵,拿着新削的竹杆柳条,看到轰场的地方,就批头盖脸的打过去,倒也凑效。
县城里的剧团,也更趋红火。艺人的名字如《金马驹子》《二十万》等等,红遍县城的半边天。县里的剧团,都是在专业的剧场里面演。公安局的对面,就是剧场和电影院。剧场的外面,贴着当天上演的剧目的大红海报。剧场的门票,一般是3毛到5毛,电影院的门票,一般不超过两毛。县城里的戏曲学校,相当于中专,也应运而生。到得县城里,电线杆的路灯下,一般的都有一一个小喇叭,整天到晚,播送的都是县剧团的戏。夜里走在县城空旷的大街上,或白天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沉沁在故乡剧团的舞台下。
离开了家乡,就很少去听戏。唯一的一次,是看北京青年剧团的人体表演艺术家王德全,带了妻女,到学校礼堂里表演《做爱》和《魔鬼》。后来的一次,是在鄂西州看少数民族舞蹈剧团的舞蹈表演。表演的演员很专业,也很投入。但是已经没有了故乡的那种感觉,也让我体会到老家人为何叫看戏为听戏。
因为戏是让听的,不是让看的。
现在,桂剧衰亡了,湘剧衰亡了,祁剧衰亡了,豫剧衰亡了,京剧衰亡了。
家乡的剧目,和天下第一团,也都衰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