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大街上永远有人在募捐:为爱滋病患者,为非洲国家灾民,为某个国家的战争孤儿或是为了一些被虐待的动物,名目繁多,要是见一个就捐一回,上趟街怎么也得捐三五回。所以习惯了也就不大捐了—除非是遇上觉得非捐不可的。 去年11月,有一阵儿发现街上很多人胸前都别着一模一样的塑料红色罂粟花,早上出门看见邮递员别着一个,上课看到教授身上也别着一个,晚上打开电视一看,两个新闻主播正一人别着一个塑料花在播音,简陋的花朵和高质量的西服很不搭调,很纳闷这是什么风俗。走到地铁站看到一则公益广告才明白,原来是赶上了战争纪念日,大家捐款资助参加过两次世界大战的老兵的晚年生活,谁捐了钱,就别一朵花,一方面到下一个募捐站就可以免捐,一方面也是表达自己的纪念之情。用广告上的话说就是:“让我们说声谢谢”。正看着广告呢,一个美丽的小姑娘举着一朵红花就过来了,说只要捐20便士,就可以取一朵,我旁边的人立即掏了2镑,只要了一朵花----你说我能不掏钱吗? 那时侯,我还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上街去募捐。 那是因为东南亚的海啸。在英国人的眼里,我是一个亚洲人,英国人非常热情地在捐款。亚洲人怎么能倒无动于衷呢。因此当有亚洲慈善组织征集义工,周末到伦敦著名的牛津街上去免费“工作”五个小时,我就和几个同学应招去了。 穿上统一的马甲,抱着募捐用的纸箱,纸箱上贴着市政府对此次募捐的许可证明,我们支起了一个贴满海啸照片的大牌子,募捐开始:我们的任务就是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大声说HELP TUSNAMI SURVAVORS PLEASE!(请帮助海啸的幸存者!),看别人吆喝挺容易,但真在街口,自己大声吆喝可就是另一回事了:真张不开嘴。比自己掏点钱捐款可难多了。开始的时候,我们就在街角默默地站着,并没有多少人搭理我们,很多人绕开我们走掉。一个同学悄悄对我说:“你觉不觉得咱们有点象职业乞丐?”我心里也有点发憷,但是还是安慰她说:“咱们又不是为了自己,所以不是乞丐。”话是这么说,想想那些以前向我募捐的人,那样一张张诚恳的笑脸,现在觉得他们好伟大啊。怎么能对这么多陌生人那样诚恳地笑出来呢?大概是看我们“嫩”吧,一个经常做募捐活动的博士生跑到我们这边来帮忙指导。他接过我的募捐箱走向人群,大声地说“为海啸地区献爱心,请捐一点钱吧。”他抬着头看着很多过路的人的眼睛,很多与他对视的人都真的掏出钱来投到箱子里。他转过头告诉我们:要发自内心地期望人家捐款,要看着人家,请求人家,要时刻想着帮助海啸地区的人,不要想自己。我接过箱子来,和我的同学对视了一眼,正歪着头琢磨怎么能达到博士的募捐水平,一个老太太走到我跟前,往我的纸箱里投了一镑钱。我几乎是吓了一跳,使劲道谢---非常真诚的看着她道谢---这事儿倒完全不用人教,因为我真的很感激她,因为我还没有想好怎么请求呢,怎么有人这么好啊。 有了开头,事情就好办了。随着博士生不断高呼“请帮助海啸的幸存者!”,我们也跟着接上重复几次,陆续地来了几个捐款的人。有一个人竟然放了10镑进去。捐款箱的分量重了起来,我们的心情也越来越好,喊得越来越自然了。而且,在捐款者信任和赞许的表情里,我们也越来越切实地感觉到自己正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一件可以帮助别人的事情。完全联想不到“职业乞丐”这样的词汇了。 慢慢地我们发现,在伦敦,带小孩的夫妇往往是会捐款的,他们会把钱给孩子,让孩子给我们,据说这是英国人教育儿童的方式:他们希望让自己的孩子学会善良和慷慨。情侣也是会捐款的,因为男孩子希望让女伴知道自己的优点。而十几岁的孩子是捐款最多的一群,他们愿意把零花钱拿出来交给我们,很庄严地,表达他们已经长大成人,可以帮助他人了。但是有意思的是,中年人几乎是不捐款的。他们中有的人会过来告诉我们,说自己已经在什么什么地方捐过了,谢谢我们的劳动。原来,在英国,这些有固定职业和稳定的社会生活的人大多和某些慈善组织有联系,有自己的固定的捐款渠道,象海啸这样的大事,那些慈善组织老早就找过他们了。所以很少会在街头再“即兴捐款”。 我们几个一边吆喝一边抽空交换“要钱”的心得体会,当大家看法不一样,而且周围也没有什么行人的时候,偶尔还会争论一下,俨然在上一堂社会学讨论课。 就在四下行人稀少,我们正在讨论的时候,我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一个乞丐抱着一条脏兮兮的棉被走了过来,但是没有转头更没有正眼看他。谁知那乞丐径直冲我走过来,“当啷”一声往捐款箱里投了一个一镑的硬币。我着实吓了一大跳,惊讶地抬头看着那乞丐。乞丐也看着我,大概因为平常的乞丐都是低着头的,我平生(无论在哪个国家)没有正视过任何一个乞丐的眼睛,而我现在看到的眼睛里满是正直和温和的光芒,我恍然地想:原来他和我们完全一样,乞丐也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啊。直到那乞丐转身离开,我才回过神来,一边冲着他的背后大叫“谢谢你,祝你好运”,一边担心自己刚才惊讶的目光会不会是对人家的冒犯或者歧视:谁说过乞丐就不能行善捐钱呢? 我开始发现,在募捐箱的面前,人和人是很平等的,我们在募捐箱的后面看人的时候,衣着外貌谈吐教养都不是我们主要的衡量标准,我们要的是每个人的善意和真心。而且捐多捐少,我们心里感到的感激之情并没有什么差别。街头的募捐箱是一只相当公平的秤。想到这些,我们自己募捐的态度也越来越诚恳,基本上没有人再做什么“学术讨论”了。我们看着一个个路人的眼睛,期望和他一起帮助他人。 到了下午4点,我们的“工作时间”结束了。募捐机构当着我们的面清点钱款:5个小时竟然募集了2777。84镑!超过了伦敦一个人的平均月工资,这钱即使在伦敦也可以买1000多公斤大米送到灾区了。募捐机构里有一个人是信佛教的。他一边数钱一边念叨“谢谢各位菩萨啊。”我开始以为他是在念佛,半天才明白他是在和我们说话,说谢谢我们这些“菩萨”。赶紧和他说:“捐钱的人才是真帮助了灾区,我们就是中转了一下。您别这么讲啊!”他认真地回答说:“说这话就是菩萨心肠。” 我对佛教没有什么研究,不知道他的说法究竟有什么深意。但是我倒真觉得募捐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整整一天,我们都是在求别人出钱,一直在真心地感谢和感动,完全没有施舍者的骄傲和满足,内心却多了一种平静和笃定。都说伦敦是一个很冷漠的城市,但是一天募捐下来,却第一次有了被这个城市所信任的感觉。开始有心情对街头的艺人微笑,在伦敦难得的美丽月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