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把融融的春风带到我面前。
她身着合体的军装,无檐帽俏皮地歪戴在头上,长发像黑瀑布似的从军帽里流出来。她大方地朝我点点头,领章和帽徽映衬着灿烂的笑容。
至今,我仍然觉得,能够认识住在另外一座城市的她,完全是天意。
后来,我们通信了。每当她到战友文工团和北京人艺来学习训练,我就逃学,和她到昆明湖上泛舟,在圆明园里倘佯。我越来越喜欢她那亭亭玉立的样子,和那带着少女妩媚的军人步子。尤其是她的笑。她太爱笑了,似乎能在所有的事情里找到好笑的元素。她把看到听到的人和事惟妙惟肖地表演出来,笑得我肚子疼。平时我的话不算少,可是跟她走在一起,总是她说,我听。
她离开的时候,我想她想得好苦。她来的时候,我希望时间永远停止不动。我觉得她像女神一样冰清玉洁,连手都不敢碰一下,只是那么痴痴地望着她。我知道自己无可挽救了。期末考试,我的电动力学成绩比期中骤降十五分。
放假了,同学们相邀去十三陵水库露营。明朗的天空下,别人跳到水库里游泳,我一个人躺在岸上听贝多芬的《田园》。听到最后一个乐章的时候,突然泪流满面,不能自已,就给她写了一封信倾诉衷肠。
很快就收到了她的回信,说正好要休假回家,“到我家来吧”。
于是,我鼓足勇气搭上火车,忐忑不安地来到了她的家。
不记得晚饭吃的是什么谈的是什么了,只记得刚刚放下筷子,就停电了。她把嘴唇靠近我耳边,悄悄说,咱们到外头走走吧。
街道上一片漆黑,隐隐约约听到许多脚步声,人们纷纷从房间里走出来,到路边乘凉,互相大声讲着那种中气很足的北方话。天上没有月亮,可是星星又多又亮。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一边听着她悦耳的声音,心中快乐无比。
忽然,她拉住了我的手。
一刹那间,天上的星星不见了,路边的人声没有了,整个宇宙好像都停止了运动,只有她那只放在我掌中的手是唯一的存在。我的心很剧烈地跳,话也变得结结巴巴。我想对自己证明,这不是在梦里,就使劲握住她的手,直到手心渗出汗来。
她还在说着话,不过,话语比平时更轻柔,笑声少了,沉默的间隔也越来越长了。
我们就这样手拉着手往前走,一直来到河边。河面在黑暗中向无限延伸,我真希望时空就此凝固,让我们永远这样手拉手站在一起。
可就在这时候,电来了。灯光似乎比白天的太阳还要明亮,一下子把黑暗扫除得干干净净。远远地,传来人们的欢呼声,好像是冲着我们俩来的。她似乎受了惊吓,把手往回抽了一抽。可我紧拉住它不放。她低下头,温柔地靠在我身边,不再讲话。
不远处,一座大桥横跨两岸。对岸的灯火在河面上映出粼粼点点的亮光,显得格外美丽。我俩手拉手走上大桥,肩并肩望着河面的粼火和城市的灯光,很久很久,谁也没有出声。
最后,她轻轻说,太晚了,咱们回去吧。
一路上,我还是没有放开她的手。
一转眼,二十五年过去了。
我们又站在大桥上,仍然手拉着手。举目四望,一幢幢摩天大厦扑面而来,争先恐后地向我们展示着华丽与辉煌——这座美丽的不眠之城呵。
今夜,二十五年的风雨坎坷,忙碌迷惘,失去的惆怅,得到的喜悦,在芝加哥河畔的华灯熏风下,都化为心灵的静谧与安详。
忽然,她抱住我的胳膊:还记得那年停电在河边上么?
怎么能忘呢。只因那一牵手,就再也不能分开。
她把五指交叉在我的指头之间,一边轻轻摩挲着我的手掌。我们就这样肩并肩望着璀璨的灯火,很久很久。
这时候,话语是多余的。
有人说,《田园》的最后一章是诉说对造物主的感激之情。
我至今仍然最喜欢那一章。
——记于日本中部山中,时逢大雪,寒甚。
发表于华夏文摘第七七○期(cm0512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