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我体弱多病,吃药打针花钱买罪受,老爸才不信什么药到病除,决定刨根治本,五岁就把我送到学校田径队当编外. 跟在正式队员后面赶鸭子,看别的鸭子绝尘而去,教练的秒表都不稀罕替跚跚迟到的我掐个时间,跑完还得替别人抱汗臭的衣服拎更臭的鞋.
回家诉苦,老爸更咽不下着口气:我女儿怎么能当凤尾?马首是谁?看三个月就斩她下来!
老爸开的小灶可不好吃,味道那才叫苦,天不亮就爬起来,五分钟穿戴洗漱完毕,沿着公路开跑.天凉时眼泪鼻涕比热气汗水先出来,呵气成霜;浓雾中深一脚浅一脚恍若太空漫游;回程才碰上”一二一”出操的士兵.最后一个上坡,老爸总要激我:冲上去!拿了第一打牙祭!呵,要是老爸能每天拎块肉在前面,说不定我追就成了女刘翔.
人小气短,老爸让我专挑100,200米,重点练习笨鸟先飞-----起跑就抢个先机,趁对手没反应过来结束战斗.
运动会上我抱了个马脖子,那个马头实在厉害,身高腿长,一步就拉我半脚,后来真被省体工队选去为四川人民争光了.
老爸意犹未尽,一把卷尺将我量了又量,家谱遗传查了又查,结论是我要窜到一米八的可能比共产主义还渺茫.
老爸再生一计:跑不赢,咱可以连跑带跳嘛. 先练床上跳,立定跳,梯坎跳,分解动作搞了几天,老爸决定为我挖了个私人专用沙坑.土操场边有个农民弃用的污水坑,排干清整,挖成长长方方,挑来几担河沙.坑实在太深,每次冲进去都有狼牙山壮士跳崖的错觉.老爸隔三差五就得挑沙填坑,想不到早在网络火热之前,我家老头就是挖坑填坑高手.
老爸那个挺胸收腹扬臂踹腿的理论很让我糊涂了一阵,离地一瞬间,谁分得清胸腹手脚,哪个记得住该挺该收. 校记录县记录就是坑边的两根竹棍,等有天我双脚越过竹棍,老爸将竹棍一扔,说我可以胸怀竹子去一跳惊人了.专门送了双新崭崭的白球鞋,包好饺子准备庆功.
结果我一败涂地输个光头回来-----全踏线犯规了.怪只怪平时都是赤脚大仙,一旦上了套就找不到感觉,何况白生生的鞋怎舍得往坑里跳,偏偏老爸目光长远还把鞋买大一号.父女俩那个不服气呀! 老爸将挖坑的锄头把横放踏板前,一旦触上脚趾生疼,三两下我就乖乖地不敢越雷池一步了.
老爸最得意的是他这业余教练的弟子创下的跳远记录,挂了20年才有人破.
上学对我来说也变得生动,早晨下午的训练理直气壮逃自习班会,大大小小的比赛名正言顺放风几天,再配上三餐大鱼大肉招待.
那时最羡慕的工作就是体育老师与学生轻轻松松疯半天,两个包子一本小说茶馆躺半天,攒下工资暑假天南地北流浪一圈.
女排连冠,老爸和我半夜爬起来看直播,怕惊醒老妈,凑近电视听宋世雄轻言细语风云变幻,撑开黑布雨伞挡住刀光剑影,紧张关头老爸茶水猛灌我啃秃十指,激动时父女四掌无声相击.第二天哈欠连天被老妈斥为两个神经病.
中学混进排球队,老爸就做梦哪天家里也出把铁鎯头或者竖起垛天安门城墙.一天到晚我被教练砸得混身青肿,十指伤痕累累,严重时骨膜炎腰肌劳损,老爸寻大夫,泡药酒,还学了套松筋活脉的按摸.老爸极少过问我学习如何,可每场比赛完回家躺着享受他的按摸,我得把比赛细节都一一道来让他过过事后诸葛亮的瘾.其实老爸从来没看过我一场比赛,连排球多软多硬都没摸过.
高考前三个月,运动队只剩下立志体育专业的同学强化训练,我征询老爸的意见,是多做几套模拟题还是多跑几圈,结果父女又想到一块:铺天盖地的题海多喝两口少喝一嘴没区别,可我一天不动弹周身皮痒.
初填志愿,我猜老爸是希望我献身体育,为国争光谈不上,但可以圆圆他的体育梦.我挑了一堆体院师大体育系来报答老爸多年如一日陪练的辛苦.满心欢喜捧去给他过目,老爸大惊 ”哪个叫你报的体院?跑跑跳跳只是好耍,未必能干一辈子?” 我糊涂了,他辛辛苦苦花十几年工夫就是陪我好耍?我流血流汗换来花花绿绿的奖状奖杯也只是好耍?老爸敢情是个伪体育迷!
我臭味相投的朋友全要上体院,现在要让我捆住手脚静坐念书好比蹲监.翻脸变成极端反体育分子的老爸坚决不松口:管它北体首体一律免谈!我的体育明星梦,金牌梦,金牌教练梦,包子小说流浪梦被老爸种下去,又生生连根拔出来.
改邪归正学习数理化,为报复老爸十几年的误导,从高考结束到大一寒假,我挂靴歇脚,见了操场都绕道走,把多年的懒觉补回来,长裤换短裙,短发蓄长,鞋跟加高,结果最大的受害者就是我飞涨的体重,害得我花了更大工夫来还原.
如今跟老爸最多的话题是NBA,他的遗憾是没教会我以柔制刚悠太极,我是劝不通他欣赏斗力气博肌肉的橄榄球.
回国探亲,跑过王府井步行街东西长安,跑过朝天门的梯坎歌乐山的盘山道.居闹市问老爸何处可以放风,他早就打通关节,让我去附近中学操场,带田径队的孩子跑万米.每转一圈,老爸就在跑道边挥挥手报圈数,想起小时在田间土路上奔跑,向巨大的沙坑冲去,老爸鼓励的目光总落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