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岚:追求

追求
江岚

北美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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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学年开学未几,我25周岁生日,也是我来美国留学之后的第二个生日又到了。

去年的这一天,我剛來没多久,对什么都不熟悉,对什么都不习惯,也不认识什么朋友,那晚下了课,一个人冷冷清清地为自己点上几根蜡烛,孤孤单单地想家,想父母亲人,想故交旧友,想我过去在家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自在逍遥。真后悔当初为何要千辛万苦地考托福,考GRE,跑到异国他乡来找罪受。

如今不一样了,我渐渐学会照顾自己。洗衣服到自助投币洗衣店,一日三餐自己按食谱做,结交了一帮同病相怜的狐朋狗友,每到周末总少不了想方设法地热闹一番。像过生日这种事,是要被他们狠狠敲诈一顿的。

这天下午五,六点钟的光景,这伙人就三三两两,陆陆续续地来到我的公寓,四个半小时之后,我厨房的垃圾袋里堆满废弃的纸盘,纸碗,纸杯,餐桌上换上了土豆片,水果沙拉,爆米花和啤酒罐,朋友们东倒西歪在小小公寓里各踞一角,继续喝酒聊天。

“海平,你那奖学金的事到底怎么着了?”小李关心地问海平。

海平的教授今年向国家基金会申请的项目研究经费未获批准,他的奖学金也就只能拿到年底。所以他只有向学院申请助研金或助教金。

“还能怎么着?秘书说所有的申请上个月初就截止了,”海平有些垂头丧气。

“国家基金会不批,你那教授不会找别的机构要啊,比如大公司什么的,”物理系的刘建武插嘴。

“唉,”和海平同系的老朱转脸向刘建武道:“你们物理系虽说毕业以后不好找工作,可读书时的奖学金却从不用发愁,我们建筑系可大不一样。”

这一下将话题扯到毕业找工作,包括刘建武在内的好几个物理、数学的博士预备生,顿时就心事重重地沉下脸来。

“喂!离毕业还早着呢,你们现在想那么多干什么!先把学位那到手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工业工程系的孙胖子天性达观。

“就是啊,国内那些在美国使领馆前面日以继夜排队等签证的人,还不知怎么羡慕你们呢!”说这话的人是我的师弟赵卫国,这学期刚来,显然还没有进入情况。

“我们系今年从国内招了4个新生,有一个就没签出来,”小李说。

“我们教育系只招了一个,哎,志刚,”老吴直着脖子叫我的名字。“是个女生呢!好像住在你楼下,你见过没有?”

我摇头。留学生们最大的问题既非语言障碍也非文化冲击,而是心灵空虚。心灵空虚自然需要找些事情来做,而琴棋书画那一套都太不切实际,所以我们只好追求异性。

“志刚啊,不要那么眼高于顶哦,人家可是我们母校赫赫有名的一枝花呢,”郑秋生瞅着我,这小子是台湾来的。

他的话马上吸引了大伙的注意力:“咦,台湾美眉!你认识她?”

男生们通常只对会说中国话的女孩有兴趣。本地女生再怎么美丽,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要不就很可能有艾滋病。偏偏留学生中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特别是在我们这种以理工科为主的大学,一旦有个把女生入学,立刻一石激起千层浪。

“她比我低三届,小学妹嘛,岂能不认识。”郑秋生得意洋洋。

“她长得怎么样?到底有多漂亮?说来听听!”海平的精神也来了。

“台湾美眉又怎样?漂亮的早被人家娶了作太太去了,哪还有机会上完了大学,又跑出来念研究生?”我表示不以为然。其女高矮胖瘦也不知道,不能立时便失了风度。

老吴对我的观点深表赞同:“对对,特别是名校出来的,大多都是困难户。”

郑秋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等你们见到人家方菁菁,再发谬论不迟。”

“咳!我们这儿养孩子的不稀奇,养狗的倒少见,你们快来看!”孙胖子坐在窗台上,往下一指,大家就都凑过去看。

在昏黄的路灯下,远远有个女生向这边走来,手上牵着一头小狗。郑秋生第一个把头缩回来,笑道:“不用看了,必然就是方菁菁。”

天都黑了,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看都看不清楚,你如何得知?”我好奇起来。

“这还不简单,孙胖子都说了,养狗的少见!那方菁菁在家时养着一头小北京狗,来了以后一领到钱,就叫我开车带她出去买狗,和她家里的那个一模一样!”

“你干脆去把她叫上来给我们大家见识见识!”小李建议。

众人立刻响应,催我这个主人出面去邀请。我耸耸肩,表示他们谁要去邀我不反对。但我们那些原本应该温柔可人的东方佳丽,在这种供需严重失衡的情形下,往往会下意识地自高身价,诸般造作,我是不会去自讨没趣的。

结果是郑秋生义不容辞,飞身冲下楼去。

那方菁菁进得门来,往灯下那么一站,连我都不由得一愣——不得不承认,人家郑秋生母校的“一枝花”还真不是盖的。她个子不高,穿红色宽松的针织上衣,腰间系一条黑底碎红花的宽摆长裙子,长发松松地束在脑后,脸上脂粉不施,清清爽爽,斯斯文文。

郑秋生介绍他和大家认识,她微笑着,和每个人握手,态度十分大方。到我面前时,她在“你好,我是方菁菁,教育系的”之后,加了一句“生日快乐!”

这时候,我注意到她怀里搂抱着的那只小狗。它的毛色黄白相间,茸茸地蜷缩成一团,小鼻头黑黑的,眼睛亮亮的,非常乖顺可爱。

“它是男生还是女生?叫什么名字?”我摸摸小狗的脑袋。

“女生,她叫芭比,”方菁菁捉起芭比的前爪,“说生日快乐,芭比!”

之后方菁菁并未久留,就告辞回去了。

“喂,怎么样,不错吧!”她一出门,郑秋生就不怀好意地笑。

“长相还在其次,难得的是气质很好,一点架子都没有。”我说。

海平一边捧腹大笑:“动心了吧!”一边摘下墙上的镜子叫我好好照照自己。

“喂,太过份了吧,”我突然急了,冲口而出:“窈窕淑女,君子小人都好逑!”

我干脆一把抢过镜子,一手握着啤酒瓶,庄严宣告:“我决定从今日起为追求方菁菁而努力奋斗!各位弟兄们有不服的,尽管放马过来!”

“不会不会,本是同根生,这点风度我们还是有的。”他们嬉笑着起哄。“你尽管去啃这片窝边草,我等保证绝不侵犯老兄的疆土!”

次日早上很晚才醒来,对着镜子洗脸之际,想起自己夸下的海口,昨夜喝下去的酒立刻化作一身冷汗。想我楚志刚,自幼少年老成,几时这么沉不住气,这么轻狂?!当着那么多人,我把话说得那么满,方菁菁那样才貌双全的女孩子,岂是容易追的?到时候追她不上,我的面子可就只有用来扫地了。

然而我心里真是放她不下,既然已无路可退,为今之计,只有奋起直追!可是,怎么追啊,这种事不是有决心就能够做到的,我开始冥思苦想。

我们这一栋楼共住着12户,只有我和方菁菁是中国人。她在家时通常会开着门,让芭比自己在楼道里玩耍,反正公寓楼的大门总是锁着,不必担心芭比会跑到外面去。所以傍晚我从实验室回来,经常看见芭比,那样子小不点儿的,实在很招人喜欢。渐渐混熟了,芭比见我回来,会摇头摆尾地过来舔我的手,还用它细小的牙齿轻轻咬我的指头玩。

方菁菁久不久闻声出来和我寒暄一会儿,她总是温温柔柔地笑着,温温柔柔地说话。我过去认识的女同学,一个个都伶牙俐齿,气焰嚣张,大有不把天下男人尽踩于脚下便死不罢休的架势。而方菁菁显然和她们大不相同。

像她这样一个女孩子的好处,自然不会只有我一个人看到,我那班兄弟们再照顾我,也挡不住别的一干牛鬼蛇神。附近公司里的单身男工程师也加入进来,据说周末载方菁菁出去洗衣服,买菜的争夺战上演得颇为激烈。

如果我再不加把油,很快会有人捷足先登。可是怎么追呢,那些被别人用滥了的老招式肯定是不能再用的,我必须出奇制胜,一招命中。然而据我观察,方菁菁身体健康,精力旺盛,又没有贫血偏头疼之类的毛病需要特别照顾,我这一招要从何处想来?

这天晚上,老吴打电话来,叫我在一个月后的国际学生节上唱两首中文歌,他是这一届中国学生学者联谊会的会长。

“我没空,”我懒得理他,主要是没有心情。

“你去年出的风头,方菁菁又没看到!”他别有用心地在我耳边嘀咕。

说的也是,今时不比往年。我若不出来表现表现,如何在这一大堆怀才不遇的博士硕士预备生里显得出类拔萃,如何让方菁菁注意到我?我心一动,便答应下来了。

我过去在国内上大学时,是学院乐队的主唱,演出过无数次,从不怯场。不过,这次的意义非比寻常,我排练格外用心。弟兄们也很捧场,主动出来给我助威,孙胖子借来电子合成器,郑秋生打鼓,老朱,海平,赵卫国三把吉他,居然组成一个小型乐队。

演出当天我们配合默契,临场发挥不错,赢得台下各种肤色,来自各国的同学们热烈的掌声。老吴他们更是卖力,跳起来大叫“Bravo!”,那情景真是令人陶醉。
散场之后,由老吴作东,他们为我庆功。方菁菁抱着芭比也来了。

“我以为你很内向呢,想不到还有这一手,”她笑。

“啊,有的人象一碗水,清澈见底;有的人象一口井,深不可测。”我借题发挥。

“哦?”她的笑意更深了。

吃饭的时候,芭比最忙,在桌子底下跑来跑去,不时立起来,用前爪轻拍我的腿,要从我碗里分一杯羹。我故意把红烧肉抛得高高的,逗它挑起来接,每次它都能准确无误地接住,然后躲在一边津津有味地大嚼。

“志刚,你再这么宠它,它就不认我了!”方菁菁笑着叫。

“不会不会,”我笑,心里沾沾自喜,认为追求方菁菁的第一回合堪称功德圆满。

这次以后,我和方菁菁的接触多了起来。她有时会打电话上来请我开车送她出去办事,久不久还会送一两道拿手好菜上来,我们在楼道口聊天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也越来越长。我可以感觉到,她对我越来越明显地信任。

这天夜里,已经12点多了,外面下着大雨,我正坐在计算机前做功课,突然有人在外面敲门,吓了我一跳,赶快跑去把门打开。

“芭比生病了,好像很严重!”方菁菁急得双手绞扭在一起,声音都变了。

我立刻跟她下楼,只见芭比躺在它的小床上,身子蜷缩成一团。见了我只是懒懒地抬一下眼皮,我去抚摸它,它也一动不动。

“它整个晚上都是这样,不知道是怎么了!” 方菁菁眼泪汪汪地。

“别急别急,”我一边安慰她,一边翻开电话号码本找动物医院的电话。值班医生详细询问了芭比的症状,说芭比很可能是吃错了什么东西,消化不良。他给芭比开了些药,说暂时先不用去医院,吃了药之后再观察一两天再说。

我放下电话就冲出去开车,到药房去取了药回来,喂芭比吃了。

“医生说,如果芭比明天早上想吃东西,就不要紧了。”我告诉方菁菁。

我们守着芭比,对坐在地毯上,喝着奶茶聊天。相识以来,我们头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接触,每当目光和她相遇,我的心就疯狂地跳个不停。有一瞬间我很想告诉她我喜欢她,非常非常喜欢她,可是最终还是不敢冒险,我怕被她拒绝,怕破坏了眼前的和谐。

第二天早晨,直到看见芭比起来,吃了东西,我才放心地离开。

赵卫国和我同在一个指导教授门下,天天在一起做实验,他对我和方菁菁交往的情形知道得比较多。那天吃午餐,我刚打开饭盒,他在一旁大叫:“好香啊,什么好菜?”

“白切肉,方菁菁孝敬的,”我不无炫耀的意思。

“啊——”他抓起一块送进嘴里,恍然大悟的样子,那个啊字的尾音拖得特别长。

“喂,你说,我要不要对方菁菁表白啊?”我和他商量。

“不要!”他狠狠地摇头,嘴里塞得满满地。“万万不可!”

“为什么?”我纳闷。应该是水到渠成的事,有什么“万万不可”?

“你想啊,”他赶紧咽下一大口,解释道:“方菁菁是什么人?教育系年轻漂亮的博士预备生!她不是外面那些庸脂俗粉,她对感情的要求一定很高,要有点波折,有点刺激,有点痛苦,才会显得不平凡,才能将她的心彻底拴住。”

“那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全线撤退,欲擒故纵。”这小子振振有词,说得兴起,干脆一屁股坐到桌子上,指手画脚,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为我谋划起来。

他的主意听起来不错,我的脑子一转弯,马上随声附和,添油加醋,最后我们彼此拍着肩膀,居心叵测地大笑起来。

次日我开始施行计划第一步:刻意躲避方菁菁。白天一整天都呆在实验室里,晚上到朋友处混到很晚才回公寓,方菁菁打电话,敲门,都找不到我,电话留言我也不回。

赵卫国和那些狐朋狗友同时实施计划的第二步:散布我和方菁菁正在谈恋爱的消息。要知道,留学生们在功课之余是很无聊的,牌桌上,麻将桌上,几个回合下来,就传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

这天我们一帮人在孙胖子那里又闹到很晚才散伙。说实话,这些天看不到方菁菁,我心里是很不好过的,所以喝得多了点,从车里钻出来的时候,感觉走都走不稳。

走到大楼门口,蓦然看见方菁菁抱着芭比站在那里,显然已经等了不少时候了。芭比一见我,立刻扑过来,在我的手上脸上一阵乱舔,好不亲热,真像是久别重逢一般,弄得我心中顿时有些愧疚。

“又这么晚才回来!”她的语气里含着埋怨。

“哦,大家聚一聚……”我怎么敢告诉她这些天来冷落她,本是激将之计?

“你故意躲着我,”方菁菁说。

赵卫国那家伙真是天才,他早就料到了方菁菁会有这样的反应。

“外面关于我们的谣言很多,”应该是这场戏的最后一出了,我硬起心肠,背起演练过无数遍的台词。“我倒是无所谓,但对你不好。我想我们需要保持一定的距离。”

她听着听着,两道秀气的眉毛越拧越紧:“什么意思啊?”

“不是,我……”她的神情,让我心痛。

她看着我,目光纠缠着我的视线,不肯放开,眼睛里渐渐蓄满泪水,盈盈然汪在那里,她的声音哽咽:“真的就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赵卫国错了,方菁菁并非他想像的那么矫情造作;我也错了,方菁菁并非只当我是个普通朋友。一股热浪直冲我的脑门,顾不得讲究什么战略战术了,一把将她拥进怀里。

“哇!!”身后突然响起尖声怪叫和噼哩叭啦的掌声。

原来是孙胖子他们见我喝多了,不放心我开车,尾随而至,正好看到这一幕。芭比兴奋得汪汪乱叫,菁菁却很不好意思,一直把脸藏进我的怀里去了。


**《世界日报》副刊 12/27、28/2005
秦无衣 发表评论于
我看成追求江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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