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雅: 短歌行:论曹毛之别 天明: 直率地表现自我的老杜 散宜生: 锦帆应是到天涯 嚎: 岑参《白雪歌》小注 老猫: 诗话中的名联 方舟子: 宋词小品四则 莲波: 莲波词话(选录) ◆ 短 歌 行:论 曹 毛 之 别 •图雅• 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幽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感谢中文网上贴曹操诗的人,使本人再睹曹的风采。有人非要把毛这火箭干 部提拔成曹的上级不可。俺今天也来点劲,玩一个论资排辈,捍卫捍卫曹操的老 资格。 曹操大举兴兵,列阵长江,号称绝对优势,欲一鼓荡平孙权和刘备这两个主 要对手。在混战连年,生民惨遭荼毒的当时的中国,组织如此规模的战争,是一 件多么困难的事。三种政治力量,百万水陆大军会聚于此,大战前夕的军务繁剧 可想而知。如此关系重大的战役,对曹操政治命运的影响更是不言而喻的。 一位帝王,处于这样的情境,会发生什么样的想法?不妨就以同是帝王的毛 泽东的众多的战争年代的诗为例。办上两句军威?当然是可以的。有军威的句子 :「早已森严壁垒,更加众志成城。」挺好。要不来点豪情?把历代帝王集合起 来,你鼻子歪他眼睛斜地评点一番,最后索性直露,落脚到「数风流人物,还看 今朝」?也不错。实在不行就荷尔蒙吧?「战地黄花」也是一景。景色不好,还 有意气风发嘛。一句「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好不宰人之至。 曹操也作诗。但他的诗不露丝毫飞扬跋扈之状,半个字不提身陷其中的战争 场景。相反,一开始他的目光就超越出去,一唱三叹地聊起人生来了。从情绪上 看,全诗以感叹始,继之以慷慨、沉吟,再继之以开朗、忧愁、念旧,经过空茫 ,落脚于一种悠然神往。以有限的文字,如歌的行板,传达作者如此深湛的思索 和复杂的情绪,使人不能不佩服曹的艺术功力。诗中既有人生的慷慨激昂之境, 亦有人生的物我两忘之境,既有人生的志向,亦有人生的茫然,既有「嘤其鸣矣 ,求其友声」的人生寂寞,亦有朝生暮死的人生悲哀。和曹操的许多其它诗一样 ,这首诗并不唱愉悦、得意、狷狂诸般轻浅的调子,更没有故作的豪情,浅薄的 自吹,有的只是沉着的思索,简炼而清纯的歌咏。论想象,“乌鹊”一句尤为神 来之笔。前头是念旧,后头是向往,中间却论起星、月、鸟来了。这是拟人,还 是自拟?无论何者,都是高明的借物表意。从当时的背景看来,恐怕有相当的成 分是自比,以沙鸥自比的「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以及「欲辩已忘言」那 样物我两忘的意境,与曹操此句所表达的心境颇相似。有人说这句的意思和“物 我两忘”截然相反,而且竟然以全诗的意思是求贤作理由。用这样的理由或是逻 辑,不但「月明星稀」,而且「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的意境也只能解作求贤了?假如是这样,还品什么诗词,不如把报纸上的招工 广告拿来当曹诗读好了。即使此诗的每一句都必须有求贤的意思,也不应该妨碍 它们去包含求贤以外的含义。 曹操这样的诗,当然可以读出政治,什么是求贤,什么是争天下。但即使是 限于当时的背景,以最严格的词义来考查,也不能否认此诗有明确的人生探讨。 从诗词欣赏的角度来看,它政治以外的意义恐怕还远远超出它的政治意义。为什 么千载以下,曹的政治早已折戟沉沙,谁输谁赢的一时之争也已被大浪淘尽,唯 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哲理,「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微醺,以及「月 明星稀,乌鹊南飞」这样表面与其它句子殊无关联,实际上却在深层的气韵上联 系着的唱段,仍然余音不绝,并在人们口中久久传颂?这样的诗,说它只能从求 贤一个角度去理解,窃以为是皮相之论。 在本人看来,曹这样的文字,远比毛的那些口喷烟火,念念于一时一战,口 口声声要置敌于死地的直白文字,或是战争诗词要感人得多。倒是毛的一些与战 争无涉的诗词,以及后来缅怀曹操「东临碣石」的北戴河一词,仍然保有相当的 可读性,或许还有流传的可能。但这一点本人也觉得很有怀疑的必要。若干年后 ,曹操的对酒当歌仍然会有人唱,但是毛?不要说一千年之后,或是再过几年, 就说今天,作为政治史料研究和消遣除外,还有几个人在那里仰慕「风流人物」 ,或是对「不须放屁」作文学的品味?对许多人来说,无非当笑话说说而已。 〔寄自 Tuya@CCMAIL.UOREGON.EDU〕 ◆ 直 率 地 表 现 自 我 的 老 杜 •天明• 据说,“诗人是要直率地表现自我的”。标新立异,约法三章固然是直率地 表现自我;矫柔造作,无病呻吟倒也不失为竭力表现自我的一条路子;难道「致 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古仁人之心就不是直率地表现自我?难道「安得广厦 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的高尚情怀就不是 直率地表现自我吗? 让我们回到唐朝,看一看老杜所处的时代吧。安史之乱,连年战火,百姓流 离失所。而老杜自己也是饱经沧桑,备尝艰辛。国恨家愁,涌上心头,汇入笔端 ,遂成沉郁顿挫的旷代诗圣。那首著名的「国破山河在」正是那个年代的真实写 照,老杜的另一首诗《月夜忆舍弟》也是感时伤世之作,令人不忍卒读: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明注:尾联与颈联内容上有重复,如能宕开一笔,别开生面则更妙。 也许老杜当时实在是太伤心了。〗 在那样的峥嵘岁月里,你还指望我们的诗人不夹杂时代人生道德而一味追求 《诗经》的古朴自然,是不是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 安史之乱以前,李白由于仕途不得意,一度消极遁世,纵情于山水酒色之间 ,「但愿长醉不愿醒」,「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如此飘然不群 的诗仙却也还不时流露出忧国忧民之情:「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李白尚且如此,更何况我们的诗圣杜甫了。老杜忧国忧民之作实在是太多了 ,这里仅举一例大家熟知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全诗我读过,给人印 象最深的还是这两句,就让我们断章取义,管中窥豹地看看这句诗吧。比起李白 那句近于说教的「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真有天壤之别。杜甫 这两句只是以白描手法绘出了两幅画面,并无任何说理在里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而这个对比给人的震撼却是如此之强烈,以至千百年来人们传诵不绝。诗源于 《诗经》,而无论是从手法上看还是从具体用辞上看,老杜的许多诗作也源于《 诗经》,象这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已是尽得《诗经》之神髓,青出于 蓝而胜于蓝了。 别林斯基说得好,“任何一个诗人也不能由于他自己和靠描写他自己而显得 伟大,不论是描写他本身的痛苦,还是描写他本身的幸福。任何伟大诗人之所以 伟大,是因为他们的痛苦和幸福的根子深深地伸进了社会和历史的土壤里,因为 他是社会、时代、人类的器官和代表。” 我觉得他是在赞扬我们的杜甫呢。 〔寄自 mt8a@fulton.seas.virginia.edu〕 ◆ 锦 帆 应 是 到 天 涯 •散宜生• (一) 《唐诗三百首》以体裁分卷,对别的诗人都无妨,就是唐突了李商隐。他的 两首《隋宫》,一首进了卷八的七绝,另一首却在卷六的七律。就像义山的《马 嵬》二首(其一为七绝,其二为七律)一样,这《隋宫》两首,其实是应该一起 读的,尽管在他的诗集里也是分开的。 李商隐 隋宫 乘兴南游不戒严,九重谁省谏书函? 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 李商隐 隋宫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 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如果不看第二首七律,恐怕很难明白为什么第一首七绝的题目也是《隋宫》 。这两首诗,通过一个「锦帆」的形像联系起来了。第一首说的是隋炀帝杨广制 帆南游,是在南游的起点;第二首写的是扬帆畅游,已经到了南游的终点。读过 了第二首七律,才能更好地理解第一首七绝的含蓄而又冷峻的讽刺。 杨广在位十七年,重修长城、开凿运河、攻打朝鲜……事迹甚多,义山为什 么要独独拈出「锦帆」两字? 在杀尽了嫡兄姻弟等亲密战友、全国大致安定以后①,伟大领袖隋炀帝英明 地指出:“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同志办得到的事情,女同志也能办到。 ”隋炀帝喜欢“以月夜从宫女数千骑游〔洛阳〕西苑”;他的龙舟,也是要请女 民兵(当时又称“殿脚女”)来拉的。但是隋炀帝毕竟是古人,疯狂还有个限度 ,还不至于因此就认为女人必须「不爱红妆爱武装②」。以锦为帆,以锦为垫在 马鞍下遮蔽马腹的「障泥」,一则艳丽,把女民兵们烘托得如花似玉;二则轻巧 ,便于女民兵们操作。可惜的是隋炀帝的“御女车”失传了。据说女人坐上去以 后,手脚都被挡开,妙处一一凸出;男的则可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发扬勇往直 前的进取精神,坚定地完成面临的各项任务。要是图样还在,怎么也得召集全国 的能工巧匠,在主席舞厅旁边的休息室里制作一架。 隋炀帝曾经多次下扬州。第一次是在大业元年的秋天(605年)。该年春 ,炀帝登极未久,就下诏说要“巡历淮海,观省风俗”,以“审刑政之得失”, 于是抽发河南、淮北、淮南民工百余万,开掘从开封至扬州的运河,两岸筑路, 并栽上柳树。又派人去江南打造龙舟和各类器具。「春风举国裁宫锦」,义山诗 意地概括了这些准备工作。从这一句,我们知道《隋宫》七绝写的是第一次南游 ③。当时天下太平,物阜民丰,当官的谁也没想到要劝阻一下,「九重谁省谏书 函」?这里“省”读如“醒”,是“审视”的意思。全句是说连谏书的封套都没 人查看。就是炀帝本人也毫不在意。按理说皇帝出巡,所到之处是要戒严的,这 一回也免了,「乘兴南游不戒严」啦。 隋炀帝大业十二年(616年)秋天的最后一次下扬州,就没有这么潇洒了 。当时全国已是盗贼蜂起,照大陆历史教科书的说法,叫做“隋末农民大起义” 。炀帝边走边布置剿匪的军事行动。他到了扬州,“见中原已乱,无心北归,乃 命治丹阳宫,将徙都之。”炀帝考虑迁都了,「欲取芜城作帝家」,京城长安的 紫渊宫(唐人避高祖李渊的讳,改为「紫泉」)则让它去空照烟霞吧。从这一联 ,我们知道义山的《隋宫》七律写的是末次南游。「芜城」是扬州的别称,得名 于鲍照的大作《芜城赋》。南朝宋世祖孝建三年(456年),在王室内讧中, 扬州男丁被诛、女口赏军。昔日“廛□〔门内置干〕扑地,歌吹沸天”的繁华都 市,竟成了“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风嗥雨啸,昏见晨趋”的无人区!鲍先生明 远痛而赋之;李先生义山则哀而用之,「芜城」两字,一语双敲,言外大有深意。 隋炀帝给扬州带来的也只是灾难。“锦帆过处,香飘十里”,似乎令人陶醉 ;但是,为了笼络卫兵、阻止逃亡,就把当地的寡妇处女随意分配,残民以逞, 莫此为甚。所幸炀帝的横行不能长久。有人对李渊说④,“明公日角龙庭,李氏 又在图牒,天下属望,指麾可取。”所谓“日角龙庭”,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前额 饱满、两侧鼓起,看上去像尼克松的遗照,这是帝王之相。这类话,后来被拍皇 上马屁的人写滥了,但在唐朝,应是实有其事。安史之乱时,杜甫遇到一位埋名 逃难的王孙。既是埋名,老杜是怎么认出他的?从他的高鼻梁:「高帝子孙尽隆 □〔上淮下十〕,龙种自与常人殊。⑤」(中国古籍为什么把印欧人种的特征认 作大富大贵之貌?)相貌与众不同的「日角」,将是传国玉玺所归,天运已经转 到了李渊手里;炀帝也在618年被亲信宇文化及缢死于扬州。只是他至死也不 会醒悟,一定还在做继续游巡的梦。从扬州至杭州的运河,已在大业六年开掘, 如果不死,炀帝尽可南下而至天涯海角。 一切淫奢终成过眼烟云。当日炀帝“于景华宫征求萤火,得数斛,夜出游山 放之,光遍岩谷”的奇景,而今安在哉!《礼记•月令》有“腐草化萤”的说法 ,今日从洛阳至扬州的四十座隋代离宫的所在,只见腐草不见萤火。惟有大运河 两岸的古柳,在暮色中,有栖鸦阵阵聒噪,似乎在凭吊那嫔妃云集、樯橹踵继的 一代风流。在大陆时,笔者从家乡去杭州,总喜欢从苏州坐夜航小轮。船在暮色 中掠过运河,尚能见到「终古垂杨有暮鸦」的景象。 「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隋遗录》里有个故事:炀帝“尝 游吴公舍鸡台,恍惚间与陈后主相遇,尚呼帝为殿下。后主舞女数十,中一人迥 美,帝屡目之。后主云,‘即〔张〕丽华也。’乃以绿文测海蠡〔酒杯名——散 宜生注〕酌红粱新□〔温换酉旁〕劝帝。帝饮之甚欢,因请丽华舞《玉树后庭花 》。……后主问帝曰:‘龙舟之游乐乎?始谓殿下致治在尧舜之上,今日复此逸 游,曩时何见罪之深耶?’帝忽寤,叱之,恍然不见。”为什么陈叔宝要为隋炀 帝从前对他的“见罪之深”而不平?陈叔宝死后,按惯例要由当今皇上给个谥, 隋炀帝就送了他一个很不好的字。此字按谥法为“好内〔指沉溺女色——散宜生 注〕怠政”。这是哪一个字?说来好笑,此字非他——居然就是“隋炀帝”的“ 炀”字!(所以陈后主也是可以称为炀帝的。) 原来,锦帆锦帆,在穿红披绿的女民兵们的簇拥下,正是“好内怠政”的绝 妙象征。 ① 本文谈到的隋炀帝的事迹,半是正史,半是小说,主要采自《资治通鉴•隋 纪》和唐宋传奇《隋遗录》、《开河纪》。下面不再一一注明。 ② 毛泽东《为女民兵题照》,「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 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 ③ 叶葱奇先生在《李商隐诗集疏注》中认为这首七绝写的也是最后一次南游。 ④ 见《旧唐书•唐俭传》。 ⑤ 《唐诗三百首》卷四,杜甫《哀王孙》。那个上淮下十的字在大陆被简化成 “准”,但在作鼻子解时,字不对音也不对。 (二) 《唐诗三百首》选了李商隐的两首《隋宫》,一首七绝,一首七律,都是讽 刺隋炀帝的“好内怠政”。这两首诗不妨合在一起读,虽然它们的卷数不同。「 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的凄凉景象,与当年「乘兴南游不戒严,九 重谁省谏书函」的随心所欲的骄横,形成鲜明的对照。只有读过了第二首七律, 才能更好地理解第一首七绝的含蓄而又冷峻的讽刺。 李商隐 隋宫 乘兴南游不戒严,九重谁省谏书函? 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 李商隐 隋宫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 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第二首七律是明着说的:隋炀帝像陈后主一样昏庸,只知冶游之乐,不谙守 成之艰,终于废了宫殿丢了国家。但是,杨广改元“大业”初即帝位之时,却也 像是个大有为之君。先是将士用命,远征林邑(越南中部),威动南海;接着车 驾传令,面折突厥,声镇北漠;向西击破吐谷浑,开地四千里;向东讨伐朝鲜, 屡败屡战;甚至台湾(当时称“流求”)都派人去杀了一圈,抓了万把俘虏回来 。下扬州也是为了俯察民情,动机似乎并不坏。传说中,连陈后主也“始谓殿下 致治在尧舜之上”。为什么短短十年之间,大有为之君却变成了懦弱无能的陈叔 宝?朝政明明已到了崩溃的边缘,炀帝却“恶闻贼盗”,总想以“形势一片大好 ”的鬼话自欺欺人。当李密率百万之众围困洛阳、东都告急时,他的儿子派信使 冒死历难赶到扬州,炀帝居然问:如果贼势真有这么大,你怎么能过来?老人家 不为所动,继续在扬州过他的醉生梦死的日子。炀帝的这种令人难以相信的转变 ,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 义山在第一首七绝里作了含蓄的回答:是在炀帝春风得意而肆意糟蹋宫锦的 时候。 要论历史观,义山并无特别之处,基本上就是儒家的传统。他在《咏史》中 说: 李商隐 咏史 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 何须琥珀方为枕,岂得真珠始是车? 运去不逢青海马,力穷难拔蜀山蛇。 几人曾预南薰曲,终古苍梧哭翠华。 这首诗和七律《隋宫》一样,用典很多,不容易懂,但是第一联的意思是很 清楚的:「成由勤俭破由奢」。守成的关键,是时时自律,切切不可松懈了勤俭 的要求。东都被围,城无粮草却布帛山积,以至燃布为柴、用绸作打水的井绳。 到这时候,人人痛感奢侈的祸害。但是,在歌舞升平时「春风举国裁宫锦」,又 有谁预见到了这种放纵内潜伏着的危险?宫门九重,为什么没人想到检点进谏的 封函?义山语带诙谐,却问得大业初年的高官噤若寒蝉,如果他们能听到的话。 我们今天或许可以给出一些不同的回答。如果西班牙的女人不愿穿绸抹粉, 哥伦布就不会去寻找通向东方的新航道,也就不会发现这片新大陆。如果英国的 女人不想穿着毛织品争奇斗艳,就不会有“羊吃人”的圈地运动,不会有破产的 农民成为出卖劳动力的无产阶级,也不会有自纺织工业开始的工业革命。中共的 历史学家发明了“中国也会自发地走向资本主义”的理论,其基本依据,就是明 朝末年主要为宫女们服务的江南丝绸工业。如果没有较好一半的爱美天性将人类 引向文明,我们现在还会像人猿一样在河里摸石头。 都说隋炀帝荒淫无道,但是,老杨要女人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并由此而爱及 她们所用所处的马具、船帆和宫室,本也是男人的(还未被女权主义者改造的) 天性。何况堂堂中华,有几艘宫锦作帆的漂亮龙舟、一个萤火照明的神奇花园, 似乎也不是什么说不过去的事。虽然历史并没有提供充分的证据让我们相信传统 的中央政府有足够的弹性来容纳因财富增加而导致的权力的重新分配,简单地颂 扬“勤俭”、抑制消费,也有它的负面作用。而且物极必反。炀帝的父亲杨坚是 历史上著名的勤俭皇帝,《资治通鉴》称他“务为俭素,乘舆御物,故弊者随宜 补用;自非享宴,所食不过一肉;后宫皆服浣濯之衣。”按弗洛依德的理论,隋 炀帝的倒行逆施,是对杨坚不让独孤皇后穿华丽衣服的一种潜意识的性报复吧? 如果一定要从儒家的传统立场来批判隋炀帝,愚意以为,问题不在于奢侈浪 费,而在于是否与民同乐。正如孟子对齐宣王所说①,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如果 不顾农时,役民驱兽,则“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 疾首蹙□〔安页〕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 见,兄弟妻子离散。’”如果田猎有节,与民同乐,则“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 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 以能田猎也!’”有这点人道作风,奢侈一些又何妨? 不过,说到底,隋炀帝最失败之处,不是不能与民同乐,也不是游乐无节、 扰民太甚,而是没有找一个江青为他抵罪。当年隋军打下南京,忠心为国的总指 挥高□〔颍去水换火〕,一听太子杨广来讨能跳《玉树后庭花》的张丽华,赶紧 把她一刀砍了,不让她“乱国”。如果一代丽人不是如此死于非命,这位伟大领 袖或许也能躺在皇宫广场上血食千秋吧? ① 见《孟子•梁惠王下》。 (三) 李商隐喜欢借隋讽唐,但是,对于以荒淫无道著称的隋炀帝杨广,有必要谈 谈他的另一面。 伟大领袖隋炀帝雅好文学,也能写几笔诗。在和美国友人安娜•路易丝•斯 特朗谈话时,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大笑道:“谁说中国没有创造性的诗人?你眼前 就有一个。”《资治通鉴》说他“自负才学,每骄天下之士,尝谓侍臣曰:‘天 下皆谓朕承藉绪馀而有四海,设令朕与士大夫高选,亦当为天子矣。’”这并不 都是老杨的自夸。唐太宗的大诤臣魏徵也说①:“〔隋炀帝〕暨乎即位,一变其 风。其《与越公书》、《建东都诏》、《冬至受朝诗》及《拟饮马长城窟》,并 存雅体,归于典制。虽意在骄淫,而词无浮荡,故当时缀文之士,遂得依而取正 焉。所谓能言未必能行,盖亦君子不以人废言也。”前朝皇帝能被推翻他的新朝 代如此称赞的,委实不多。而且你看看这话,“当时缀文之士,遂得依而取正焉 。”原来,老杨还是文学改革的样板,而且他本人就是隋朝的最重要的诗人! 北朝的有蛮族血统的皇室,十分仰慕南朝的传统深厚的文学艺术,竟至于多 次上演抢人的闹剧。南朝的诗人,在出使北方时常被他们扣下。名诗人庾信、王 褒和徐陵,都受到过这种礼遇。隋朝也不例外,炀帝十分优待那些曾在南京政府 担任高职的“民主人士”,常常和他们一起吟诗作赋。他喜欢南方宫廷诗的较为 成熟的技巧,但是,作为一个雄图大略的君主,炀帝又很难容忍那种纤弱的文风。 于是,为了给群臣示范,他把北方的铁马秋风重新带进了诗坛。 杨广 拟饮马长城窟行示从群臣 肃肃秋风起,悠悠行万里。 万里何所行?横漠筑长城。 …… 树兹万世策,安此亿兆生。 讵敢惮焦思,高枕于上京? …… 千乘万骑动,饮马长城窟。 秋昏塞外云,雾暗关山月。 …… 这里很有一些对自己所负的责任的自觉,气魄也颇大,确有阳刚之美。义山 在七律《隋宫》里以隋炀帝比陈炀帝:「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其实,以今天的眼光看,《玉树后庭花》还是不错的作品。要论叔宝的缺乏帝王 气度,得看下面这样的描写通宵玩弄少女(诗中的“小妇”才几岁?)的诗: 陈叔宝 三妇艳词 大妇年十五,中妇当春户。 小妇正横陈,含娇情未吐。 所愁晓漏促,不恨灯销炷。 两相比较,杨广的诗,要革命得太多了。当然,这不是说这位皇帝就不爱对 着少女的横陈玉体而高高举起他的龙烛(即上面诗中的“灯”)。 ① 魏徵,《隋书•文学传序》。 (四) 李商隐的七律《隋宫》,和晚唐之前的七律相比,句法上有相当地不同。之 前的七律,受五律的影响,虚字往往是“诗眼”,是对实字所描写的景象的一种 强调,一种程度上的规定。典型的例子,有王维《辋川别业》「雨中草色绿堪染 ,水上桃花红欲燃」里的“堪”和“欲”;或是白居易《钱塘湖春行》「乱花渐 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里的「渐欲」和「才能」。老杜别开生面,在论政 和议史时,把虚字用于语意的缀接和转折。到了义山,则用的更多更熟。 李商隐 隋宫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 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由于诗中用了「不缘」、「应是」、「于今」、「终古」和「岂宜」等字, 读来轻灵跳脱,通篇浑然。同时义山又巧妙地调动各类典故,再为它们套上华美 的文字,令我们目眩神迷,应接不暇。「日角」「天涯」,对得何等尖巧。「腐 草」「垂杨」,把用典和写景融为一体。义山的虚词虽多,却丝毫无损诗意,反 而令人觉得那些虚词有如运河流水,浮起片片形象的锦帆,波光绢影,飞扬生动 ,直如「烟花三月下扬州①」。不过,这是运河之水,并不是长波大浪,因此气 韵平和,词藻稳敛,截然不同于某些后人的偾骄决骤、伉直叫嚣。 这种用虚词铺开议论的倾向,到了宋代就发展成了律诗的散文化。试看苏轼 的一首颇有名气、传下了“雪泥鸿爪”这句成语的诗: 苏轼 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壁坏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坡公一代奇才,七律宗的宋代掌门却只能让给后起的陆游,大概就是因为这 类虚字连篇的散文诗写得多了。 毛泽东在给陈毅的一封论诗的信里说宋人不懂“形象思维”,因而写的诗味 同嚼蜡。这话有道理,虚词里当然没有形象。不过,老毛自己的七律,其实还是 接近宋人的风格。举一个明显的例子: 毛泽东 和郭沫若同志 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 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 「一从」、「便有」、「犹可」、「必成」,上来四句,完全靠虚词连接。 还嫌不够,尾联再要来个「只缘」。要不是颈联「金猴」「玉宇」的流水对极佳 ,这诗也就味同嚼蜡了。不过,与苏诗相比,主席对虚字应用之活络,远远地超 越了前人。我们可以把虚字都去掉,而无损于这诗的基本意思,虽然平仄因此小 有不符: 大地起风雷,精生白骨堆。 僧作愚氓训,妖为鬼蜮灾。 奋起千钧棒,澄清万里埃。 又呼孙大圣,妖雾已重来。 最妙的是,由于「千钧棒」已点明了使用者,「万里埃」又隐含了广阔的空间, 我们连实字「金猴」、「玉宇」都可以活络地处理。你对义山、东坡的诗就无法 这么做。 前年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诞辰一百年,大陆编了好几本“毛泽东诗词大辞典” 之类的厚玩艺儿,里面还在称颂他是中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诗人。在最伟大的诗 人所写的最精练的律诗中,不少字可以像“最亲密的战友”那样最不容情地去掉 。想到这一点,也就提醒了我们,为什么擦鞋仔们不敢不那样赞美他了。 ① 《唐诗三百首》卷八,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 ◆ 岑 参 《白 雪 歌》 小 注 •嚎• 一位中文网的网友来 E-mail ,对我上次写的《梨花与苹果》一文心存狐疑 ,说: 对其中“梨花”的理解,与我原有印象不同。我的理解是这样的:千树 万树都挂满了雪花,忽然一夜春风吹来,千树万树象开满了梨花,这里 梨花比喻雪花。后来的注家以为胡地没有梨树,于是便用如上的解释来 骗我这样的文学青年。是不是这样呢? 在下最怕诗史互证了,特别是《唐诗三百首》的测不准性更令人望而却步。 然而文学青年敲打上门来,且又涉及注家与边疆史地,不答有失网风。于是决意 给岑参的边塞诗作个注。 岑参本是唐代一位重要的边塞诗人,且曾与杜甫相约唱和,该是唐史有名的 了。令人不解的是,这位曾官至安西、北庭节度判官的诗人,竟在新旧《唐书》 上无传。以前有关他的生平,多取于杜确的《岑嘉州集序》。这使得出现在岑参 诗中的西域地名、物候很难考证。比如先前提到的古诗: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犹著。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诗中一气写下了瀚海、轮台、天山几处地名,联想作者同时写下的另两首风格相 近的古诗《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和《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走马川、雪海、金山、渠黎、阴山、剑河、沙口,太多了!众多的地名本来有利 于准确考证,可惜的是以往的注家或望文生义,或将岑参的谨严之作当作浪漫之 想,使古诗失辉。比如金性尧《唐诗三百首》注此诗“瀚海句,意谓沙漠中处处 都是冰雪。瀚海,大沙漠。阑干,纵横貌,犹遍地。百丈,指冰层之厚。” 这简直是奇景!谁人见过大沙漠中横七纵八的巨冰?大概只有越人能想像得 到。其实今人走一遭大漠,也不至如此作注的。岑参于天宝七年去西域赴任,天 宝十年七月“高仙芝及大食战于恒逻斯城,败绩”(《新唐书•卷五》),岑参 所在的安西都护府只好回撤,岑参回到内地;天宝十三年,岑参得到北庭都护、 安西节度使、伊西节度使、瀚海军使封常清举荐,调任安西、北庭判官。唐朝天 宝年间的安西都护府远在今天的安西城西边,白寿彝认为在今日的库车一带,这 是取天山南线推算的;若取天山北线推算,便在北疆准噶尔盆地南缘到伊犁一线 了,这条北线远比南线便捷,天宝年间的庭州是今天的吉木萨尔,也在北线上, 所以岑参在做安西、北庭判官的几年里最自然的猜测便是此线了。 1973年发现的“吐鲁番文书”中,竟有当年岑判官行旅的记载,使得岑 参任所的方位大致肯定了。另一方面,八十年代初西域文史学工作者柴剑虹从音 韵、语义上也发现岑参诗中的地名在天山北线、准噶尔南缘一带。在突厥语中, hang是陡峭山崖的陂谷,hangheli是陂谷静处,这是突厥语的古老 说法,“翰海”当是此词的谐音。柴剑虹指出,诗中的“瀚海”从诗中可见与山 阴处更近,当是今天的吉木萨尔附近的天山下。 就像唐时的安西非今日的安西,诗中的“轮台”也非今日的轮台。金性尧先 生注“轮台,今新疆轮台县”,又说封常清的军府在轮台,颇为混乱。为此,金 性尧先生借用了《唐宋诗举要》的说法,“诗中的具体地理位置,有的当系借用 ”。不知岑参边戍数年,为何还要浪漫联想,借用地名? 柴剑虹详考了轮台的地址,与今日乌鲁木齐市不远,这也得到了近年发现的 “唐钱”等古物佐证;“走马川”更直接些,它与“玛纳斯河”同源,突厥语称 为qarlimak,“走马川”是汉意译,“玛纳斯河”是蒙古意译后又被汉 音译,唐失西域后“走马川”名不详,元代西域大通,蒙古名反代替了突厥语地 名。岑参当年送封大夫封常清西征,该是向伊犁方向了。 天宝十五年,安禄山之乱迫使西域各都护府回撤,岑参也在那年回到陕西。 这一年走前他写了一首《使院中新栽柏树子呈李十五筠》,说道: 脆叶欺门柳,狂花笑院梅。 可见他的军府至少是有梅树狂花的。沿着回路,西域胡地在他笔下乃是无尽的迟 暮春光和边客乡愁: 渭北春已老,河西人未归。 边城细草出,客馆梨花飞。 ——《河西春暮忆秦中》 塞花飘客泪,边柳挂乡愁。 ——《武威春暮》 想来这就是唐诗里的梨花泪了吧?“阳刚诗人”之浪漫,不是对边塞生活细致入 微的观察是不可能的。行文至此,忽然想到了高尔基的《我是如何学习写作的》 ,“这些大师,现实主义总是和浪漫主义那样自然地结合起来!”文学青年,信 夫?! 〔寄自 hchen@msi.umn.edu〕 ◆ 诗 话 中 的 名 联 ——林逋《山园小梅》漫评 •老猫• 说起咏梅诗来,列位看官该没有不知道下面这首林逋的《山园小梅》的: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 在下当年买过一本石印本的《林和靖先生诗集》,那原因多半是为了这首诗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联,委实是千古绝唱,令人有「一朵 梅花当瓣香」之叹。林和靖身后每每为人提及,也多半与此相关。故王士□〔示 真〕《带经堂诗话》云:“古今咏梅花者多矣,林和靖「暗香」、「疏影」之句 ,独有千古。” 先说林和靖其人。林逋(967-1028),字君复,钱塘人。《宋史》 本传说他不娶,无子,隐居西湖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薛映、李及在 杭州,每造其庐,清谈终日而去。”还说他以养鹤自娱,尤爱梅花,因有“梅妻 鹤子”之称,是宋朝出了名的大隐士,有《林和靖先生诗集》。《四库提要》云 :“其诗澄淡高逸,如其为人”。 咏梅之什,大抵始于六朝,如鲍照《梅花落》、何逊《早梅》、苏子卿《梅 花落》、庾信《梅花》。然细味诸作,描摹之工,略嫌不足。唐音之下,张谓的 《早梅》,仿佛是在利用七言遣词上较之五言的“挥霍”;齐己《早梅》诗中「 风递幽香出,禽窥素艳来」,实在是「霜禽欲下先偷眼」的来历之所在;而老杜 《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一阕,则明罢着是把何逊当典故用了 。宋调之中以梅花诗见著者,首推林和靖。 那么,这首林逋的梅诗,究竟何以为高?笔者以为,该当是那清空特出的神 韵。「众芳摇落」,与前人并无二致,「占尽风情」,才是不同凡响处。杨诚斋 谓唐宋以来,梅花“首出桃李兰蕙而居客之右”(《洮湖和梅诗序》),是说咏 梅之盛;罗大经《鹤林玉露》称:“或者古之梅花,色香之奇未必如后世,亦未 可知也。”差不多是要把宋诗(当然主要是林逋「暗香」、「疏影」之句)赋予 梅花的独到品格,归结为植物学问题。话说回来,颔联「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 浮动月黄昏」,却又是从别人那里挪借来的。顾嗣立《寒汀诗话》引李日华语: “〔五代〕江为诗「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林君复改二字为「疏 影」、「暗香」以咏梅,遂成千古绝调,……所谓点铁成金也。”平心而论,江 为的原句,亦可称佳构,但林句吟来,却仿佛有一种勾魂摄魄的感发力。的确, 一“竹”一“桂”,得来似泛,一“疏”一“暗”,化实为虚,且透露出一种清 冷的动静消息,才称得上“境界全出”。高下之分,庶几在此。颈联取本齐己「 禽窥素艳来」句,然诗人更进一解,写霜禽窥艳欲来,却又惊艳迟疑之态。「粉 蝶如知合断魂」是揣拟之辞,可以与作者的另一首《梅花》诗句「惭愧黄鹂与蝴 蝶,只知春色在桃蹊」参看。尾联点明以梅花之清雅,诗人以“微吟”差可相酬 ,而无须“浅斟低唱”的那份赏花热闹。 林诗咏梅,不想要那份赏花的热闹。后人评林诗,却又格外热闹。欧阳修《 归田录》记下了时人对此诗的激赏。司马光《续诗话》则说「疏影」、「暗香」 句“曲尽梅之体态”。《诗人玉屑》引朱熹评此联语:“须是看得他物事里有精 神方好。”辛弃疾《浣溪沙•种梅菊》词干脆说:「若无和靖即无梅」。张炎《 词源》评姜白石「暗香」、「疏影」二首自度曲时亦道:“诗之赋梅,唯和靖一 联而已。世非无诗,不能与之齐驱耳。”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和靖八梅 未出〔按林逋有八首梅花诗〕,犹为易题。「疏影」、「暗香」,一经此老之后 ,人难措手矣。”明诗宗唐,所以李东阳虽许林句为“绝唱”,又酸溜溜地说“ 恨不使唐人专咏之耳!”(《麓堂诗话》)也有不服气的。胡应麟《诗薮》评「 暗香」一联“虽颇得梅趣,至格调音响,略无足取。”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四 谓:“宋诗如林和靖梅花诗,一时传诵。「暗香」、「疏影」,景态虽佳,已落 异境。”也有从谋篇布局上讲上下联气格不类的,如《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引 《蔡宽夫诗话》,又黄彻《巩溪诗话》卷四。杨慎《升庵诗话》下语最狠:“梅 花诗被宋人作坏,令人只见梅枝可憎,香影全无。”这已是从不服气到气不过乃 至气急败坏了。 还是下面一则诗话来得有趣些。《王直方诗话》:“田承君云:王君卿在扬 州,同孙巨源、苏子瞻相会。君卿置酒曰:「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此和靖梅花诗,然为咏杏与桃李皆可用也。东坡曰:可则可,但恐桃杏李不 敢承当。一座大笑。” 列位意下如何? 〔德国卡瑟小城,寄自 liu@hrz.uni-kassel.de〕 ◆ 宋 词 小 品 四 则 .方舟子. (一) 现代人写古体诗词,好象都喜欢自己当注释家,甚至连讲究浑成天然的词, 也会一句一句自己加上长长的解释,害怕读者领会不了“诗人”的妙句。结果自 注往往是诗词本身的几倍长,作者的意思在自注里面表达无遗。读这样的诗词省 心是省心了,却未免味如嚼蜡。没有了想象的空间,读诗还有什么意思呢?碰到 这种把读者当傻瓜的大作,我向来是毫不犹豫地跳过去的。 古人写诗词,极少自注,更少加比诗词本身长的自注。对自己的诗词怎么解 释,是读者的事,作者尽可以不管。如果读者能够有超出作者原意的心得,也无 不可,而且那未必就不是诗本身的成功。诗无达诂,一首好诗的意味绝对不是靠 自注来表达的。 让我们来看一首稼轩的婉约的词: 念奴娇 书东流村壁 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 □地东风欺客梦,一夜云屏寒怯。 〔□:左面两个戈,右面侧刀〕 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轻别。 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 闻道绮陌东头,行人长见,帘底纤纤月。 旧恨春江流未断,新恨云山千叠。 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 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据说徽、钦二宗被虏北上时,曾经在东流村住过,所以历来的注家,便都说 这首词就是写的这件事,抒发的是国家仇,民族恨。以这种读法来读这首词,倒 会读得一团雾水,要怪辛弃疾怎么不学现代的“诗人”,每句都来点自注,告诉 我们“轻别”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镜里花难折」,还要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但是如果我们就词论词,就会发现这其实是一首怀念年轻时候的情人的情诗, 而且我相信这就是作者的本意,并没有什么微言大义在里面。 为什么历来的词家不承认这一点?大概觉得如此儿女情长会影响辛弃疾作为 词界的英雄豪杰的形象吧。鲁爷说得好:「无情未必真豪杰」,稼轩是英雄,也 是性情中人,《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中,他能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意中 人而「众里寻他千百度」,可见他很多情,甚至可能比常人还多情。倘是别人, 转几下头不见了踪影就死了心,还会当真钻到人群中去找个千百回?他还有一首 《南乡子•舟中记梦》,写的就是梦见过去的情人的。 所以,最可能的是,这是他在清明时节经过东流村时,在寒冷中孤枕难眠( 「□地东风欺客梦,一夜云屏寒怯。」),回忆起自己年轻时在此的一段风流韵 事,有感而作。以这个“中心思想”来读这首词,就变得明白如话,无须什么注 释了。 这段韵事,以他因故离开此地而结束:「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轻别 。」“轻别”两字,看似平常,其实沉重无比。当时只以为是平平常常的短暂的 离别,我或者只是回一趟老家,或者只是到外地办点事,你以酒饯行,看着我登 船顺流东去。我虽然是依依不舍,却也没怎么看重,因为太年轻,不知道人生的 多变,以为不久就能重逢。谁料得到这一去竟是永别,物是人非事事休,当我回 来重温旧梦的时候,曲岸依旧,垂杨依旧,楼阁依旧,连燕子也是从前的燕子, 然而你却不在了,为什么当时只是那么轻轻地分别?真是「当时只道是平常」! 你到哪里去了呢?听说你去了如花似锦的东边,再也没有回来。每到夜晚, 路过的人们经常能看到你对月相思,大概是想念着我吧。路人都看得到你,而我 却看不到。我的旧恨是早已随着春水向东向你流去,还没流完呢,现在往东一看 ,云山层层叠叠,挡住了我企望你的视线,不由得又添新恨。恨,在文言中是憾 的意思,长恨歌就是长憾歌,并不是什么国家仇民族恨。「旧恨春江流未断,新 恨云山千叠。」比起李后主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又深了 一层,同为传诵千古的名句。 我们以后还能相见吧?也许会吧,不过到那时我们的青春早已逝去,成了无 法摘折的镜中花;而你也会奇怪,我已经是白发三千丈了。 对这样的好词,所有的解释都是多余而苍白的,可以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读 下去。而读着读着,就象在听一支小提琴曲,藏在心中的角落的情感,突然之间 就被调动了起来,而你本以为它们早已被你遗忘。你恍惚之间已成了千年前的作 者,在霎那间共度千年。 (二) 晏几道是宰相宴殊的小儿子,在年轻的时候过的是繁华温馨的日子,整日寻 欢作乐,「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唱的都是这种靡靡之音,天真 浪漫是个好孩子。到了晚年,阅历多了,悲欢离合也经历了不少了,心境变得凄 凉起来,词风也深沉多了。其晚年的词,以这首重阳怀乡之作为代表: 阮郎归 天边金掌露成霜, 云随雁字长。 绿杯红袖趁重阳, 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 殷勤理旧狂。 欲将沉醉换悲凉, 清歌莫断肠。 小晏祖籍临川,但生长于汴京,所以汴京才是他的故乡,这是他在外地思念 汴京之作(“金掌”指承露的铜人,喻京都)。这种乡情,在词中是逐步烘托出 来的,由轻而重,分了三层: 第一层是轻轻的、若有若无的一句「人情似故乡」。此处有佳人美酒,有热 情待客的亲朋好友,似乎与故乡没什么差别,「人情似故乡」,但是只是“似” 而已,而不是“是故乡”。一个“似”字,已透露出了那种在欢歌宴饮中悄悄涌 上心头的乡愁。 然后是比较沉重的一句「殷勤理旧狂」。这是节日,就该有过节的样子,跟 大家一样也要「兰佩紫,菊簪黄」,然而诗人告诉我们,他不过是在「殷勤理旧 狂」,现在的疏狂不过是旧日的残余,还要费心费力调节一番才能表现出来,已 经近于强颜欢笑了。一个“旧”字,表明了诗人现在实际上已不狂,那么现在的 真实心境是什么呢?诗人在最后终于直接了当地说了出来:“悲凉”!然而他不 愿旧日的疯狂真的不再有,不愿现在的悲凉永远地存在,所以他希望用沉醉来换 掉悲凉,在醉中回到疯狂。偏偏歌女却唱起了忧伤的歌,所以他就请求她们「清 歌莫断肠」了。其实一个“欲”字,一个“莫”字,已说明诗人本人也不相信悲 凉是真正能用沉醉换得掉的,只是一厢情愿要把它压抑下去,在这样本该欢乐的 时辰暂且把它埋在心里罢了;而这种压抑是非常脆弱的,只要歌女的一声清歌, 便全部崩溃。 (三) 提起宋朝不让须眉的女词人,大家马上会想到李清照。在她之后,还有一位 同样才气纵横的朱淑真。李清照算是有过美满的婚姻的,而朱淑贞却是嫁给一位 粗俗的市侩,鲜花插在牛粪上,满腹才情无人能解,终身郁郁,写下的词集名曰 《断肠集》,其凄苦可以想见。倘生在现在,自可以上电脑网络招引情郎,在当 时却只能利用元宵赏灯之时一会意中人,而这样的萍水之欢,第二年也就无处重 温: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青衫袖。 这一首《生查子》,也有的说是欧阳修写的。他一个大男人,哪会有这样的 断肠声?我看是朱淑真写的。卫道士们大概觉得一个女人趁节日会情人有背封建 礼教,便给栽到了欧阳修头上。 这样的私会,也未必就是非常的浪漫的: 恼烟撩雾,留我须臾住。 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 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清平乐•夏日游湖》 既已「睡倒人怀」,却还要强调是“和衣”而已,发乎情而止乎礼,那个时 代的女才子,实在是苦得很,倘是今天,就该是迫不及待地「解衣睡倒人怀」了。 即使是这样的时候,也并不多,大部分时间,只能独守闺房,在无名的相思 中填写出这样凄婉的绝唱: 独行独坐,独唱独酌还独卧。 伫立伤神,无奈轻寒着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 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减字木兰花•春怨》 我们现在是无灯可剔了,但那「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的悲哀,虽是 在今天,仍可以深深打动身为异性的我等。 身在福中的秦少游,可以说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豪言 壮语;而断肠中的朱淑真,却企望那朝朝暮暮而不可得:「何如暮暮与朝朝,更 改却年年岁岁?」(《鹊桥仙•七夕》)辛弃疾有一首婉约的《南乡子》,记写 自己舟中梦见情人的,最后是「只记埋冤前夜月,相看。不管人愁独自圆。」虽 是愁,毕竟还是圆过了,而朱淑真却是望圆而不得,干脆感谢月亮的相怜: 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 ——《菩萨蛮》 虽然也学着举杯消愁,却也只能更愁: 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 ——《蝶恋花•送春》 其真挚自然,意境幽深,直追李易安。 这等才女,身死而魂不灭。千年后,她显灵了。清朝时有人设坛扶乩,一位 士人问凶吉,降临的仙人却说不知。问她是何方神圣,答曰:「儿家原住小钱塘 ,曾有诗篇号断肠。」那位士人不知谁写《断肠集》,但从“儿家”两字推测是 个女性,便接着问她的姓名,答曰:“犹传小字在词场。」便问是否是苏小小, 回答说不是:「漫把若兰方淑士」,再问是否是李易安,她便揭底了:「须知清 照异贞娘,朱颜说与任君详。」这几句答语,合起来恰好是一首《浣溪沙》。然 后她又留下了半阕词飘然而逝:「转眼已无桃李,又见荼蘼绽蕊。偶尔话三生, 不觉日移阶晷。去矣去矣,叹惜春光如水。」 我岂不知世上本无神仙鬼魂,不过我总愿意相信这事是真的。孤苦的灵魂, 总该有个可以安慰后人的结局吧。 (四) 蒋捷有一首《一剪梅•舟过吴江》,是大家都很熟悉的,好象还给后人谱成 了曲,我曾经听人唱过: 一片春愁待酒浇。 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秋娘渡与泰娘桥。 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 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流光容易把人抛。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蒋捷词师承稼轩,风格多变,小令的通俗谐畅,深沉悠扬,更是得稼轩真传 ,在晚宋诸词人中无出其右者。近日翻《竹山词》,发现他后来把它改成了一首 《行香子•舟宿兰湾》: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送春归、客尚蓬飘。 昨宵谷水,今夜兰皋。 奈云溶溶,风淡淡,雨潇潇。 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料芳踪、乍整还凋。 待将春恨,都付春潮。 过窈娘堤,秋娘渡,泰娘桥。 改得并不好。「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放在最后,韵味深长,言已尽而意无 穷,顿成千古绝唱;一搬到开头,就成了起兴的平常景语,毫不希奇了。后一首 比前一首字数多,内涵反而不如前一首。诗,实在是跟长短无关的,三言两语, 给读者留下无穷无尽的想象空间,抵得上千言万语。清朝有位董士锡,不信这个 邪,硬把小山的「落花人独立,微语燕双飞」拉成了一首《忆旧游》: 怅韶华逝水,万点胭脂,零乱成堆。 花面非人面,早芹泥送冷,独下空阶。 燕儿似惜花落,双影尚徘徊。 又暗雨如丝,和愁织遍,凄绝池台。 萧斋怨离阻,盼旧侣归时,与诉春怀。 泪眼无晴日,有当年笑口,知为谁开。 买欢剩买肠断,从此怕衔杯。 算好梦偏遥,东风惯带幽恨来。 洋洋百余言,跳不出小山那十字,把话说足说透,还不如小山那样轻轻地画 出一幅淡彩画。这样的词,写它干什么?至于当代的“词人”,填着毫无灵气的 词,还要自顾自怜加上比词还长的自注,更等而下之,不说也罢。 〔寄自 fangshim@student.msu.edu〕 ◆ 莲 波 词 话 (选录) •莲波• (一) 莲波少年时初学词,读过一点敦煌曲子词,其中有一首《鹊踏枝》,印象颇 深: 叵耐灵鹊多漫语, 送喜何曾有凭据。 几度飞来活捉取, 锁向金笼休共语。 比拟好心来送喜。 谁知却锁我在金笼里。 愿他征夫早归来, 腾身却放我向青云里。 说的是一女子闺中思怨,恰逢一只不识相的小鸟儿来吱吱喳喳地唱,一时心 中忿忿难平,就把小鸟当了出气筒。 这首词,语句平白而活泼,在深深的思怨当中却也有一丝浅浅的笑,尤其令 莲波激赏的是词中那种无遮无拦的情感,真的让人对那女子和那小鸟都产生怜爱 之心。 敦煌曲子词及其他一些唐初的无名氏词中,常可见鹊踏枝词牌,而风格大都 接近民间口语,词所表达的也大都是凡人的情事,读起来,总觉得与我的心好贴 近的。 后来,晏殊嫌鹊踏枝词牌不雅,便修之改之,乃为蝶恋花。 从“鹊踏枝”到“蝶恋花”,固然是雅了,也符合晏殊一向主张的“富贵清 华”之气,但莲波总觉得有点不舒服,仿佛我自己窗前树上天天为我唱着歌的小 鸟被赶走了。 老晏也是无聊,为了慰他富贵之后的寂寞,居然把人间欢唱着的小鸟儿锁进 了他高处不胜寒的冷冷金笼,让莲波在千年之后,抬眼只望着一片沉默的天空。 纵然老小两晏写了不少美丽的《蝶恋花》,但因了这个心结,我总是不大喜 欢。自己要写,便不由地想还小鸟儿一个快乐无涯的自由空间。 (二) 朱彝尊的一首《桂殿秋》,寥寥数字,委婉深挚,莲波一直很喜欢的。 思往事,渡江干, 青蛾低映越山看。 共眠一舸听秋雨, 小簟轻衾各自寒。 此词是回忆往事之作,在温柔敦厚之中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悲凉。 词中所叙的旧事,乃是与一女子乘船渡江。于雨夜昏黑的烟波江上,两人彼 此有心有意,却依然咫尺天涯。 莲波当年初读此词,心中困惑不已——既然「共眠一舸」,那两人已经不是 寻常的缘分,那为何词中所流露的关爱,竟是这么无奈? 后来读了一点别的东西,方知舸中的佳人,不是别人,竟是词人的妻妹!心 中霎时有一种很酸楚的感动,热泪满盈。 中国的词人,伤心真的是伤心刻骨,爱人与被爱,仿佛总是天边很遥远的故 事。在烟花巷陌里率性轻狂,赢一个青楼薄□〔幸加人旁〕名,这并不是他们真 正的期待;同样,有幸能象苏轼对王弗那样「不思量,自难忘」的情深伉俪也是 人间难求。而对烟花与妻室之外的那些可爱女子,又只能“发乎情,止乎礼”。 我因而联想到了李重光与妻妹小周后的爱情传奇(李煜《菩萨蛮》): 花明月暗笼轻雾, 今宵好向郎边去。 □袜步香阶, 〔□:左面两个戈,右面侧刀〕 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 一向偎人颤。 奴为出来难, 教郎恣意怜。 而李煜的爱情,最终还算有个结果,他毕竟是个帝王啊。 中国的词人,风流也是风流入骨。朱彝尊的词之中最让我心颤的便是最后一 句的“各自”二字——万爱千情,尽在不言中了。 这是人世间最走投无路的爱情,纵使数百年过去了,莲波还是为它洒下一掬 清泪。 (三) 词是温婉的东西,中性偏阴。莲波读词,喜欢那些有关平常人心事的内容。 也许生性浅薄吧,大凡豪言壮语入词,总是有点看不下去。苏轼的两首《江城子 》——「十年生死」和「老夫聊发」,一则温柔深挚,一则豪迈旷达,我总是偏 爱前者,读到「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时,不禁柔肠百结,双眸顿 作流泪泉。至于「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不过读过翻过而已,并 不很关心。 苏轼的豪言壮语还好,因为他天性中清朗的成分多,胸襟也坦然,读着还并 不吃力;若说辛弃疾,我读了要走火入魔,太浓了。 说到「纵使相逢应不识」,我倒又联想到了晏几道的《鹧鸪天》,那是另外 一种相逢: 彩袖殷勤捧玉钟, 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 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 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照, 〔□:金工〕 犹恐相逢是梦中。 这是我一直很推崇的词。无他,只因为词中充满了凡人的情感,没有一处不 妥贴,没有一处不自然。 一首词或其他任何的文字作品,如果表达了一些我从未思考过的思想,即便 它再怎样华美、铿锵或投入,我都未必会为之所动;如果表达了我思想所及的内 容,却用了我也会用的文字或笔法,我会有同感,但也未必是感动;真正让我感 动的是那些我想到过却从未形成语言文字的东西,是那些我张口欲说却又哽在喉 头的话语,是我深夜潜然入梦、梦醒却空的一些无所谓有无的遐想或记忆。如果 一首词点燃或激发了我心中潜藏着的深深热情或悲情,我将以千遍的低唱或长歌 来回报词和词人的钟情。 而这「犹恐相逢是梦中」,真的是好稔熟的情和景。我想,我们每个人,设 若有那么一次不容易的相逢,在轻抚他或她双手面颊的那个倾情时分,定然是恍 若隔世又近在眼前,柔情万种却酸楚满怀,心中一定充溢着对人生因缘的悲欣交 集的无限感怀与膜拜——这,就是词人所谓的、我们所醉的“梦”了。 (五) 莲波读书,一向对女性作家缺乏足够的重视。倒不是说“同性相斥”,而是 因为我读书的目的是了解一些自己心灵之外的东西,男人眼中的世界,往往对我 更有吸引力,而女性作者的心境,因为离我并不很遥远,故而缺少了一点“距离 之美”。但回过头来说,我又并不欣赏纯粹的阳刚世界,又希望他们的笔下能带 点稍许的柔媚。也就是说,太近,没有距离美;太远,又没有了心灵的感触。 好吧,言归正传,我来讲一下我比较喜欢的一首易安的词: 一翦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 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 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 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 却上心头。 我读词讲究个“背影”,即不喜欢词人在词中以清晰面目示人——自己的别 人的都一样。而女人作词,若正好有几分姿色,便往往顾影自怜,揣摹不已。登 峰造极的便如花蕊夫人——「三千宫女如花面,妾最婵娟」,还要「只恐君王宠 爱偏」! 这首《一翦梅》好就好在美得朦胧,没有什么清楚的眉目,除了最后「才下 眉头」隐然有一带淡淡春山外,其余的,便不过一浅浅背影而已。淡淡的身影就 好象轻轻点染的中国画,反而把一种十分深挚蕴藉的意境烘托出来了。 这就可以说明我为什么喜欢老晏和小晏——「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 伤春」;「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梦入江南烟水路,行 尽江南,不与离人遇」;「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这些都是词人心中 自我的写照,我隔着薄薄词笺望到的,是词人玉树临风的背影。而「长于春梦几 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舞低杨柳楼心月, 歌尽桃花扇底风」之类则是词人心目中“她”的写照,我能看到的,是一株迎向 轻风的幽兰。 “背影”也有许多种:风流放浪如三变,形销骨立如白石,而莲波最喜欢的 ,便是东坡般的峨冠博带和晏氏父子白衣飘飘的玉树临风。 (七) 莲波一直很喜欢蒋捷的词,他的词,往往能触动我心灵中相对柔弱的那一个 据点,读起来,竟有一种天柱折、地维绝一般的滚滚而来的酸楚。 白鸥问我泊孤舟, 是身留,是心留, 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 …… (《江城梅花引》),如此凄怆的心结,却用如此悠扬的节奏来诠释,无怪乎总 给我一种撩乱春天的感觉。 蒋捷的词,往往将心情中极度的惆怅烦忧与语言上纯澈的明丽精致结合起来 ,读来真是柔肠百结,悲欣交集。举个例子《虞美人》: 少年听雨歌楼上, 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 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 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此词的晓畅,决不亚于苏轼的《临江仙》(「夜饮东坡」),词人以练达的 散文手笔,于寥寥数十字当中凝聚了人生的无穷境界。注意他选择了三个具代表 性的意象:歌楼、客舟和僧庐,而这三个意象分别浓缩了人生的几许风沙——少 年的狂乱,中年的流离和老来的逃禅。而“红烛”、“断雁”、“点滴”等等, 则丝丝入微地渗透到全词的大境界中,把一个原本略显空洞的人生思悟补缀得如 此真切而笃实,仿佛就是眼前的存在。 再看一首《一翦梅》: 一片春愁待酒浇。 江上舟摇, 楼上帘招。 秋娘渡与泰娘桥。 风又飘飘, 雨又潇潇。 何日归家洗客袍? 银字笙调, 心字香烧。 流光容易把人抛。 红了樱桃, 绿了芭蕉。 这词,「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一句千古传颂,向来被后人津津乐道,但莲 波窃以为此句太艳了,就如「寒山一带伤心碧」一样,有些摧人肺腑,未免消受 不起。我最爱的,是「秋娘渡与泰娘桥」,简简单单的两处风景,平平白白的两 个名字,却诉尽了江南的风流秀丽。那是一种刻骨的柔媚。我自己是江南人,又 靠近词中所写的吴江,那秋娘渡或许早已灰飞于岁月之中,而泰娘桥,却真正是 自己寻去凭吊过的。因此,那种迎面而来与我邂逅的感觉就愈加浓烈,好象是千 年的伤感紧紧地拥住了我,我真的好象看到千年以前的水乡的小楼,那楼头偶而 轻拂着的招招红袖。我便被这种梦里的乡思与相思压迫得透不过气来,心中充满 了一种类似夕阳泯灭的绝望的美与激情。 蒋捷的文字,真是无可挑剔。而他的悲情与他的美,总是近乎残忍地令我心 悸。曾经也有过那样的感受:好几年前了,去镇江金山寺,信步漫游,遂迷,误 入僧房,转身欲退,抬头却见白墙上赫然一条字幅——我不说,你永远不会想象 得出写着什么——很普通的一句歌词罢了,却偏偏用在此时此地——“世事如浮 云,只有情永在”! 我刹那间有种醍醐灌顶般的大喜大悲,失落与充实,全在那一瞬间了,心中 空旷无比,而眼中一片汪洋。 你不经历此时此景,永远不能认同我的感受。 我说这件旧事,只是为了更感性些告诉你们我读蒋捷词时的心境。 (八) 前阵子写词话的时候,对老辛略有微词,竟招致中文网上众高手围剿,心中 实忿忿难平。稼轩的词,散见于各处的都是些很铁马金戈的,挑不出什么刺来。 这两天得闲钻了一钻废纸堆,居然觅得一首妙词,贴上来,大家共赏。 菩萨蛮 淡黄弓样鞋儿小, 腰肢只怕风吹倒。 蓦地管弦催, 一团红雪飞。 曲终娇欲诉, 定忆梨园谱。 指日按新声, 主人朝玉京。 这是稼轩写给一舞女的词,可见他亦有中国文人风流倜傥的一面,然而他的 这种风流只不过是随意的逢场作戏,俗,且薄情。从他词中的视角就可将他的这 种秉性一览无余。 不好意思,出于偏好,我又要拿晏小山来比较(小山的诗句放在括号中)。 第一眼看到的,是三寸金莲——「淡黄弓样鞋儿小」,目光相当之肆无忌惮 ,感受也很粗糙直率。(我不禁想起「记得小萍初见,两重心字罗衣」样清新而 温情动人的句子来。) 再往上看——「腰肢只怕风吹倒」,这句一眼瞧上去,我还以为是柳三变写 的,透着一种烟花巷陌的低俗气息。(同样是写歌舞,「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 桃花扇底风」,不着真人,却融人于景,清旷而娴雅,在淡淡的风景中流露出爱 意满盈。) 再后,「一团红雪飞」,这句倒没什么,只是太过平直,无气无韵,使我联 想起谢道韫的哥哥咏雪的「空中洒盐差可拟」——而谢道韫咏的是「未若柳絮因 风起」。(「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与之相比,大约就等同于谢道韫与她哥 哥相比。) 上阕读着只觉得有趣,看看稼轩的另外的面目,而下阕呢,则连趣也没有了 ,平淡乏味。 我举出这首词来,并不是想说明辛词不好。稼轩词的地位,早有定论矣,不 是莲波一人能抹煞的。况且稼轩抒情,也有柔情刻骨的绝唱,象那「众里寻他千 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也是我曾经有过的幻梦;「小楼春 色里,幽梦雨声中」,也隐含着令人心折的婉雅纤丽。我只是想说明,稼轩总归 是一个很符合规格的士大夫,对女孩子,他缺乏小晏那种近似贾宝玉的真和痴, 以及牵挂与关爱。莲波在这里评的,不是辛与晏写法的好坏,而是他们对女子, 特别是地位低下的女子的态度。 小山的真心真意,是毋庸置疑的,「衣上酒痕诗里字」;「犹恐相逢是梦中 」;「坠鞭人意自凄凉,眼泪回肠」……不是性情中人,绝写不出这样的至情之 语。 而稼轩呢,他为什么赞赏那舞姬,只是因为她对「主人朝玉京」有用,这也 未免太功利了吧。我觉得“玉京”在这里还是指京城,而不是道教用语。 稼轩写情的绝妙之笔,仿佛都是写给自己众里千寻万觅的意中人的。那当然 是很高贵娴雅的女子。而小山对那些身世凄楚的可怜的女孩子的关心和怜爱,总 让我感动于他的善良和纯真,觉得好温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