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一个早晨,向东带着老婆列出的购货单子,去S市的万朝巷商场做些回国前的采购。单子上尽是些干货食品:木耳,冬菇,海米之类,他临行前老婆曾嘱咐,这次回国要多做些土特产的采购,具体数量由他决定,原则是多多益善。 向东在美国教书,暑假漫长,每年都有机会回国一次,大多是开会,还有就是考察讲学什么的,每次总能顺便回家待几天。 回国购物,向东琢磨着东西买够一年吃的就行了,实在支撑不了一年,也不是什么问题,去趟中国城,问题也就解决了。其实中国干货在美国都有卖,国内买的无非便宜一点,新鲜一点。费那傻劲买回这些不值钱的土产,向东觉得实在有点划不来。但老婆已经安排了,又不能不照办。 再说了,回美国总不能两手空空吧,否则不但面子上难看,而且确实也无法向老婆和孩子交待。 S市的夏天酷热,六月到八月的一段日子,永远像火炉一样。 向东这次回国是开会,学术会议结束后就匆忙回到老家S市,终日躲在空调的屋子里,陪父母聊天,接待偶尔来探望的亲戚朋友。他的一些在美国的朋友回国所热衷的事情,比如洗脚,揉背,桑那之类的现代国人休闲享受,他统统不感兴趣。 有时出去吃饭,也都是家里的人和亲戚。他最喜欢这样终日在家,全身心地闲着,每天弄盘凉拌黄瓜,来杯冰镇啤酒,陪着老父老母,或上上网,看看电视。 于是,采购的任务有意无意地拖到最后几天。 那天向东起得早些,从凉台的窗户望天空,太阳还未升起,天空浮着厚厚的阴云。昨天气象预报说,下午会有雷阵雨,可能性为百分之六十。向东心里暗喜,阴天出门再好不过了,虽然闷些,但至少不会遭受毒日的灼晒。 向东买东西向来主张速战速决,男人大概都这样吧。临出门前,母亲似乎有些不放心的样子,去那儿,你行吗? 在父母眼里,这些从美国回国的人,大概都变得有些不食人间烟火了,不会讨价还价,摸不清东西南北,容易吃亏上当。向东笑笑,对母亲说:“放心吧,万朝巷是我小时候常去玩的地方,两年前不是和你们去过一次吗?我记准了那个干货批发点,不会有误的。” 向东心里想到的那个小批发门市,两年前跟父母一起去过一次,他发现那次买的干货质量的确优良,尤其是木耳,用水泡后,又肥又大,曾被老婆责怪买少了。 乘出租来到万朝巷西大门,逛市场的人已经多起来了。人们都是漫不经心的,东张西望的,既是散步,又是购物。向东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在桑那式的天气里逛街。下车后便径直朝小店走去。没走几步,就不得不慢了下来,万朝巷实在太狭小了,太拥挤了,人群熙熙攘攘,由不得他放开步子快走。 与几个行人碰撞后,向东想,既来之,则安之,反正身上已经汗淋淋的了,索性就慢一点,也算是个旧地重游。 一下子,向东觉得心情坦然了,触景生情,儿时的记忆于是也渐渐萌活起来。 S市是省会,整个市区变化极大,每次回国,都有些让人刮目相看的更新和变迁。但眼前的万朝巷却与城市新区有完全不同的格调,它似乎仍沉湎于过去,仿佛过去几十年的改革开放根本与它无关。它老态龙钟,灰气蒙蒙,似乎一切都被排斥在了变化之外,老房旧屋都原汁原味地伫立着,东倒西歪的。 向东一边走一边疑惑,是市政府故意保留了一些历史的遗迹,像北京市保留胡同那样,还是因为整治城市老区太困难,太艰巨,还没有排上日程?总之,万朝巷市场里面两边的小商店,除了多了些花里胡哨的匾牌,彩灯,再就是墙上贴满了广告,大都是些医治疑难病症的广告,什么牛皮癣啦,阳痿早泄啦,不孕症了,谢顶啦什么的。店面也都显得苍老陈旧,像患了疑难病的病人,半死不活地待在两边。 市场里的街道,和三十多年前一样,没有像样的下水道。居住在万朝巷里的居民,多年来就习惯把洗手洗菜用过的生活污水,顺手均匀地泼在路面上,让污水自然蒸发,同时又是为了阻止了尘土飞扬。但天长日久,由于污水多年的沉淀和积累,街道就难免散发出熏人的气味。 来万朝巷采购的,大都是些老市民打扮的人,老头老太居多,主要集中在菜市和肉市,不像S市新开发的那些商场,顾客的衣着打扮都显得时尚艳丽。 在万朝巷,马路两边的阴影里或房檐下,仍像三十年前,永远坐着三三两两乘凉的人,与世无争的,游手好闲的,很多老年青年男子,都是光着上身的。手里拿着芭蕉扇,也有人抱着一个微型紫砂茶壶,不时地对着壶嘴沾一两口茶水。再有的,就是围在一起打牌的,下棋的。看见下棋的,向东差点就走不动了。他小的时候,最愿意围着看别人下棋,万朝巷曾是他常光顾的地方,那时候,他会为了看下棋的蹲上大半个星期天。现在这些下棋的人也许就是商场里的住户,一楼的房子装修作了店铺,而楼上,仍然是住家。这些打点店铺的人,来了顾客就招呼生意,没有客人就忙里偷闲地找乐子。 向东在远处就看到了小干货店的招牌“东北干货批发”,白底红字的牌子,油漆都有些退色了。来到跟前,向东没有贸然走进去,因为店门显得有些冷清,不像那些卖菜的,卖肉的,这个干货店给人还没有开门上班的感觉。向东故意走过店门,偷眼朝里瞅了一眼,没有见到什么顾客,又来回走了两趟,才隐约看见了有三个女售货员,倚在柜台上嗑瓜子看报纸闲聊呢。 向东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心里不太情愿走进一个没有顾客而被售货员包围的商店,他最怕被售货员缠住,买和不买都会很尴尬。向东还在犹豫的时候,里面已经传出一嗓子脆亮的声音:“这位大哥要买点什么,进来看看嘛,我们这儿卖的都是货真价实的东西,买多了还可以打折呢。” 向东抬起头,见说话的人是一个年纪四十岁左右的胖女人,知道已没有了退路,于是点了点头,笑容可掬地走进了商店。 商店的摆设基本和两年前一样,地上放着几大麻袋干货,柜台上放着一个台秤。这三个售货员围上了向东,操着S市土话,给他解释不同价格的货色,告诉他送人应该买哪种,自己吃应该买哪种。凡是她们说好的那种,向东便装作懂货的,顺手抓起一把,放在眼前仔细瞧瞧,用鼻子闻闻,想说几句话,表示一下自己不是外行,可最终还是害怕露馅,没有敢说什么,只随便问了问产地是不是东北的。对于这种“是”或“不是”的傻大头问题,人家当然用“是”来打发他了。 胖女人笑呵呵地说:“是,当然是啦,地道的东北货呢,门口不是挂着牌子了吗?那可不是随便挂的。回去吃着不合适,回来包换。”她大概也看出来向东不像是说回来就能回来的买主,所以才说话如此爽快。向东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相信她。于是他伸出两个指头,指着木耳,冬菇,海米,请他们每样各称二斤。又指着辣椒面,干辣椒,花椒,大料,孜然等调料,各要半斤。看来向东是早上的头一个顾客,又不还价,三个服务员满脸堆笑地忙了起来。 向东在一旁看她们忙,三个人的面目也清晰起来。除了那个胖女人,另外两个显得年轻一点,都有二十七八的样子。一个女子,一脸黑色雀斑,但看起来倒很善良。另一个女子,年轻清瘦一些,话不多,手脚倒很利索,也许是个新来的,没有显得那么老到,干活却比另外两人快出去了许多。向东心想,这大概不是私营个体商店,否则谁会雇佣三个人趴在柜台上闲聊天呢。 称好的干货一共装了三大塑料袋。向东心里洋洋得意,此番采购,前后不过二十分钟,要让老婆来做这事,恐怕得两三天的时间。向东从后裤兜里掏出一沓钱,他回中国身上从来不带钱包,每次出门从皮包里抽出几张一百元的票子,放到后裤袋里,这样既不怕小偷,用起来也方便。向东抽出了几张一百元的票子准备付账。 也就在这时,那个四十多岁的胖服务员突然对着门外喊了一声,“嘿,芸丽,你要的淮县小米到了,什么时候来买啊,要不要给你称好送过去?” “丽芸?”好耳熟的名字,向东一边付钱一边回过头来看那个叫丽芸的人。门口路上站着一个打扮时尚的中年女人,带着宽边墨镜,上身穿着荷叶绿的丝绸短衫,隆起的黑色乳罩隐隐地透出短衫,下身穿一条半截的黑色绸裤。新烫过的头发,飘过几缕金黄的点缀,展示着漂亮的波浪,走在这龌龊无比的市场马路上,她实在显得太招摇了,太另类了,招来两旁大小爷们儿目不斜视的注目,过往的人也会不断回头,惊异地瞧着这个耀眼的女人。 绿衣女人手里牵着的一只小洋狗,摇头晃脑地东张西望,好像很不耐烦主人停下来说话,汪汪地朝干货店里叫了两声,被女主人喝了一声,才摇了摇尾巴,安静下来。墨镜女人低头的那一瞬,向东察觉到,那张被墨镜所掩盖的面孔,抹了细细的白粉和胭脂,很用心地遮饰着岁月留下的沟壑。 向东转回头去接过找钱,心思却仍然在琢磨那张面孔,好像在哪儿见过,感觉非常熟悉,他思忖:“莫非真的是她?” “你们先忙,我下午再来,这狗在家憋得直闹,这不,领她出来遛遛,要不在家闹个没完,”这是墨镜女人的声音,宏亮而略带些嘶哑,在向东的耳边滞留不去。接着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玛丽,咱们走吧。”说完,就听见人和狗的脚步声远去了。 墨镜女人的声音触动了向东的某根神经,让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不知不觉地说出了声:“方丽芸,方……”。旁边的麻脸女人接过向东的话头:“对啊,是方丽芸。这位大哥,你认识她?”向东未置可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嗯,认识,她住在哪儿?”向东急切地问。 “就在商场后面外的四层楼上,听说是别人包的二奶呢!” 雀斑女人说完,嗤嗤地冲着另外两个女人傻笑,并赶紧用手捂住她一嘴发黄的牙齿。 “小秦,别乱说,”胖女人马上制止了雀斑女人,一挤眼,流露出不可告人的笑。“没谱的事,咱可别信口开河啊!”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嘛,人家丽芸从来都不否认的,”雀斑女人不以为然地瞥了胖女人一眼。又转过来,对向东神秘兮兮地说。“这位大哥,我可不是乱说,你在万朝巷随便问问,谁都知道的。有的还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不过听说她也是个命苦的女人,她这一辈子尽遇上倒霉事,后来傍上了大款,才算过上了几天舒心的日子。可谁知道这日子能不能长久呢?” 雀斑女人故作严肃,小心地掩饰自己的黄牙。 “是啊,”胖女人接过去说,“丽芸的命真的挺苦的,从小没了爹妈,在姨妈家住,又让人……,咳,我也是听人说的,发生那种事,也是干认倒霉……” 向东突然明白了什么,对三个女人说:“小姐,我能不能先把东西放在你这儿,回头再来取,我想……” 向东话还没有说完,胖女人已抢了话头。“别叫我们小姐,”她捂着嘴笑冲那两个女人咯咯地笑着,“还是叫同志顺耳。” “这位大哥,你真的认识丽芸?”雀斑女人察觉出了点什么,好奇地问。 “嗯,很多年了,小的时候在一起的。就这样,拜托了,同志,东西我先放在这儿,回头再来拿。” “没问题,快去吧!”胖女人挥了挥手示意说,顺手把三包东西放到了柜台后面。 向东出了店门,发现绿衣女人的身影刚出了商场南门,朝右边拐了。他赶紧快步去追,边走边回头看了一眼,见三个女人都站到了店门外,满脸的好奇,戚戚喳喳的,看热闹似的,眼光尾随着他。见向东回过头来,她们又都朝他挥了挥手,意思是说:“快去吧。”向东转过头去,加快了脚步。 二 已经快十一点了,万朝巷的人比刚才的人还要多。向东快步穿梭着,很快来到南门,绿色的身影重新进入了他的视野。 向东小的时候,万朝巷南门这一地段,曾是全市最繁华的街区之一。南门旁边的老字号第一百货公司,解放前曾是全市最大的百货商店。解放后,S市在城区的东面兴建了一座五层楼的百货大楼,这个老字号三层楼的百货公司就屈居第二了。 过去二十多年来,城市崛起了很多超大型的商店,二十层的白金大厦和周围的地下商城,组成了最新潮的商业购物区,人满为患,凡是结婚娶媳妇的,进城看风景的,都少不了去白金大厦走一遭。那里的柜台和商店装饰,华丽无比,明亮如昼,甚至比纽约的商业区还要繁华,而且总是拥挤着如流的顾客,天天都像过节似的,这在西方是不多见的。 有了白金大厦这样现代化的购物商城,昔日的百货公司就成了无人问津的灰姑娘。虽然那座老态龙钟的大楼还在,但向东儿时记忆中的华丽大楼,今天就像是手中的一个小火柴盒,渺小了许多。百货公司几个大字还黯淡地镶在顶层楼体内 ,但百货公司的门上挂上着“佳能物业集团”几个霓虹灯大字,显然已经由商店改造成写字楼了。 没了昔日的繁华,街道显得凄凉破落。但街道两旁几十年前的法国梧桐树还在,并且粗大豪气了很多。巨大的树枝仿佛尊了人的意志,朝路中心互相倾斜过来,在高空中架起了绿色的拱廊,遮天蔽日的,使这段仅能通行一对公共汽车的狭窄街道,像一个室内游廊,夏天很阴凉。 小的时候,向东家住的地方离这儿只有三四条马路,胡同里很多伙伴,常常来到百货商店,不是为了买什么东西,而是在商店里楼上楼下地跑,捉迷藏,打闹。眼前的这景象让向东回到了快乐的童年。 向东的眼睛在追随着远处的绿色身影,他在狭窄的人行道上快步而行。今天是星期三,马路上的行人并不拥挤,没有多久就追上了方丽芸。他怯怯地跟在她的身后慢慢走了几分钟,等着她手中的小狗在路边撒完尿,才终于喊出了她的名字。 开始绿衣女人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向东又喊了一声,她才站住了。她转过身来,脸上显得凝滞,毫无表情。然后她把牵狗的绳子从右手换到左手,又用右手摘下墨镜,仔细看了向东一会,立刻脸面就如冰雪融化,随之绽放出春天的明媚。她毫不费劲地就叫出了向东的名字。 “向东!王向东!东东!怎么会是你?你不是在美国吗?回来探亲了是吗?”她亲切地问着一连串的问题,然后把墨镜随后架在了头上,腾出手来,接住了向东伸过去的手。这只多年前向东曾握过的手,仍然绵软光滑。 他们握住的手并没有立即松开,而是相互感觉着对方。 “东东,你真年轻啊,想不到能见到你,除了戴了眼镜,真的好像没有太怎么变。要是在一大堆人群里,我肯定也能认出你来。” “都四十多了,怎么不老?不过,你也没有多大变化,如果你不戴墨镜,我认出你来也没有问题,”向东笑着对丽芸说。 “别说了,你看我这一脸皱纹,老了,老了。女人就怕老,女人四十豆腐渣,一点不假,老了什么也就都完了。男人就不一样喽,男人四十一朵花嘛!” “你不是在背电影台词吧?说实话,你真的不老,而且你的这身打扮蛮像归国华侨呢,我倒像个土老冒了,对吧?”向东笑着说。 “笑话我了不是?你过去可是个腼腆的男孩,不爱说话的,现在也爱恭维女人了?”她仰头笑着,露出儿时的稚气。“别当真,我跟你开玩笑的。你可不土,你穿的衣服再破骨子里还是个有学问的人!” “好了,你也别拿我开心了。你看上去身体挺好的,牵着条小狗,很像电影中的阔太太呢!”向东说着,看了看摇头摆尾的小京叭狗。 “她叫玛丽,是我的知心朋友。现在这人呐,说起来还真不如狗,狗还知道有良心,还知道怎么让人开心,可这人呢,还有几个可以真的能来往的,还有几个不市侩的?咳,扯远了,我是不是有点婆婆妈妈的了,上了岁数的女人可能都这样吧。小的时候,我特爱抱怨姨妈婆婆妈妈的,现在,该轮到我了。” “怎么,姨妈现在还好吗?” “还好吧,我也有一年多没有见她了,偶尔只打个电话什么的。她后来找了一个死了老婆的离休干部,现在住英山矿务局宿舍。她结婚后,我基本没有跟她来往了。你怎么样,在美国混得好吧,你现在回来就该算是华侨了吧!还记得当年我们胡同里的赵大年吧?他舅舅的孩子,香港人,当年的华侨,到咱胡同的时候把我们都震了,花花的衣服,裤子,尖头皮鞋,油亮的背头,记得吧?我们当时都看傻眼了。不过你现在比他们可该神气多了,香港人算什么,你可是美国回来的华侨!”她说着,眼睛里荡漾着羡慕,嘴里呵呵地笑着。 “你看我真的像华侨吗?老头衫,大裤衩,龟头凉鞋。我看你这一身才更像华侨呢!” “不能这么看,你们有钱,都在银行呢,我们这些小市民,有了钱就放在脸上,衣服上。好了,咱先别这么站着了,找个地方坐下说说。喏,那边有个小咖啡馆,挺温情的,我常去,要不咱们去那儿坐会?我家离这儿不远,不过今天不方便,你什么时候回美国?我可以再和你约个时间,明天或后天都行,到我家来。我开车去接你。” “别麻烦了,我星期六就走了。” “这不才星期三吗?还有好几天呢。明天来好了。”见向东犹犹豫豫的,丽芸接着说:“行了,别支支吾吾的,就这么说定了,我明天也会把建华和石头叫来,一块热闹热闹。前些年还经常提到你的,咱们那块地就出息了你一个出国留洋的,你的大名可是谁都知道的呢。建华和石头住的也都不远。” 建华和石头都是向东小时候的同学和伙伴。 说着,两个人就来到了春风咖啡屋,里面设计得很幽暗,装修得相当时尚,十几张长方形桌子,椅子大都是双人的,用粗绳吊在天花板上的粗梁上,绳子上缠绕着仿真的青藤绿叶,很有点情侣风味,大概这是时下有点身份的人谈情说爱的好地方。 丽芸领着向东到了角落的桌旁坐下。身穿红色上衣腰间扎着白围裙的年轻服务员拿着精致的菜单走了上来,丽芸接过菜单就放到了一边,顺口要了两杯冰镇咖啡,一盘点心。 两个人一聊就是两个小时,都是小时候的话题。 从丽芸那里,向东听到了很多小时候伙伴的近况。向东上大学后,父母也搬到了东郊,他几乎没有再回到这个小时候住过的地方了,加上出国这十几年,早就和小时候的同学伙伴失去了联系。方丽芸一口气说出了几个伙伴的情况:建平得白血病死了五年了,撇下老婆和一个12岁的儿子。高井酗酒成性,经常与老婆大战。去年得了糖尿病,人一下瘦得没了人样,过去一个肌肉发达的汉子,落下了一把骨头。现在酒不敢喝了,在家里被老婆呼来唤去的,也很不愉快。儿子没有考上高中,在街道上和些不三不四的孩子胡混。林中还算有出息,中专毕业后,去了港市,在外贸工作。建华是建平的弟弟,有了家和孩子,过得还不错。石头现在做音乐,手下有一群业余歌手和乐手,谁家有红白喜事,就把他的乐队请了去,吹拉弹唱一番。 丽芸讲完这些小时候伙伴的情况,向东觉得心里酸楚楚的,才一眨眼的功夫,他们这辈人都快奔老年了。向东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抬起头来,问丽芸:“你怎么样,好吗?” 丽芸嫣然一笑,嘴上应付着“挺好的,”可是眼圈已经有点红了。她把头转向窗外:“还能怎么样呢?人生还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说着,眼泪流下来了,在她施过粉脂的脸上留下了两行清晰的泪迹,她赶紧抽出手绢,在面颊上擦拭着。 “东东,让你笑话了,我的命比你们都苦呢!”她叫着王向东的小名,哽咽地说话。旁边的小黄狗,情绪紧张地摆起了尾巴,看看丽芸,又看看向东,好像在窥测她的女主人和这个陌生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玛丽知趣地忍住了,没有叫出声来。 向东心里也一阵酸楚,眼泪涌在眼眶里。他心里突然又想起刚才雀斑女人的话,看着这个被称作“二奶”的女人,这个他小时候曾经暗恋过的女孩。 “二奶”这个词向东在美国都听过多少回了,他也了解中国这两年滋生了强大的“二奶文化”。可现在,文字才真正有了现实的验证。他面前的这个女人,他儿时曾经钟情的女孩,居然也成了什么人的二奶! 向东的心好像被谁撕裂了,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