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徐德言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乐昌公主十四岁的时候,后宫的女子都喜欢唱这首诗。这是皇上在一次与张妃饮宴之后所作的,许多人都说这诗的结尾部分过于哀伤,其兆不详。
最初说的时候不敢让宫里的人知道,后来街头巷尾都传遍了。那个时候坊间的女子以能够唱宫词为荣,皇上一有新作,便会有坊间的艺师花高价向宫人购买,有些宫人靠着贩卖新词,得到了一笔不小的收入。传唱的人越多,说不祥的人也便越多,江南的才子们本就喜欢治游,他们总是在歌妓唱完这首歌后,相互叹息着,发一场忧国忧民之思,然后以这句话作结:“大陈的国运不长久了。”
大陈的国运不长久了!
乐昌公主成年以后,这种隐忧便以各种途径悄悄地潜入宫中,北方的隋在数年间迅速崛起,其志高远,谁都知道陈的国运不长了。
皇上呢?他当然也知道,因此他就更加变本加厉地挥霍享乐,乐昌公主总认为,他是想在敌人渡过长江以前,将江南的一切都用尽。
也许是这种隐含着凶兆的暗示刺激了后宫女子脆弱的灵魂,这首歌比任何一首宫词都更加受到嫔妃们的欢迎,张贵妃甚至特意挑选了一千名宫女一起演唱这首歌,宫女的声音婉转纤细,楚楚动人,便象是数千年的江南,人物风流,软玉温香。只是王气却不在这里,这里的脂粉气太浓了,已经把王气掩盖得看不见了。
乐昌公主听着此起彼伏的玉树后庭花的歌声,慢慢地走过荷花池,池中有两个宫女站在小舟上采着莲藕。
她抬起头,便看见张丽华斜倚在望仙阁上对着她招手。一阵微风吹过,张妃水红的衣带被风吹起来,若有意若无意地飘舞在阁外,所有的人都驻足凝目,乐昌公主轻轻叹了口气,她真是一个美人啊!
南国的天气,到了深秋还是暖意融融,天晴朗的时候,高远地不着边际,这一片金璧辉煌的凤阁龙楼,次第错落,几十年来辛苦经营所成,女子的美丽在此之间得以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地步,个个雪肤冰肌,珠圆玉润,恍若神仙。
然而这样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呢?
想到这里,乐昌公主不由地一阵凄然。
然后她便看见江总陪着她的哥哥走来,身后簇拥着一大帮文人,想必是又到望仙阁中举行宴会,这样的事情几乎每天都会发生,也不足为奇。
她侧过身福了福,她的哥哥微笑着走过来,关切地问她:“贞儿,到望仙阁去陪陪你皇嫂吧?”
乐昌公主摇了摇头,虽然她的哥哥经常邀请她参加这种宴会,但她却很少出席。
皇上抚摸着乐昌公主的头发说:“来吧!今天江总请来了著名的才子徐德言,你不是最喜欢读他的诗文吗?”
乐昌公主愣了愣,忍不住抬头看那些文人,有一个布衣的少年排众而出,向着乐昌公主深施一礼。
乐昌公主凝目去看,这少年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虽着布衣,却不掩卓然不群的气宇。
乐昌公主脸微微一红,有些娇嗔地说:“哥哥,你莫老是胡说八道。”
她转身而去,身后传来她哥哥哈哈的大笑声,转过了一个山石,乐昌公主悄悄地回头去看,众人已经转身向望仙阁而去,那少年却仍然立在原地,注视着她离去的方向。
乐昌公主心里一动,脸不由地又红了,她想自己今天好奇怪,动不动就会脸红。
这个时候,一个女孩的声音忽然在她的身后响起:“姐姐,你在看什么?”
乐昌公主吓了一跳,回过头,原来是她的妹妹陈婉和萧玉儿。她掩饰着说:“没看什么。”
陈婉笑嘻嘻地说:“你别骗我,我知道你是在看那个人。”
乐昌公主连忙说:“你别胡说,我可没看谁。”
陈婉眼珠转了转,“姐姐,我前天偷听到哥哥说要给你找附马呢!”
乐昌公主愣了愣,忙问:“哥哥有没有说是谁啊?”
“哥哥说朝中的权贵,凡是有公子年貌相当的,任你挑选呢!”
乐昌公主有些不满地说:“那些人,都是些纨绔子弟,有什么好挑选的,还不都是一样。”
陈婉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那个徐德言可不是纨绔子弟。”
乐昌公主脸又红了,她知道是妹妹故意戏弄自己,不依地上去打她,两个人笑做一团。
萧玉儿说:“贞姐、婉姐我们去望仙阁看看他们吧!”
陈婉笑道:“你看这个小妮子才九岁,也知道看男人了!”
萧玉儿嘟起嘴来说:“婉姐就是这样,见到谁取笑谁。”
陈婉笑着说:“好了好了,不许生气,明天婉姐把那串南海珍珠送给你。”
萧玉儿才又露出笑颜,道:“你自己说的,可不许反悔。”
陈婉一本正经地说:“我乐宜公主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
陈贞捂着嘴偷笑,陈婉左手接着陈贞,右手拉着萧玉儿,“快去望仙阁吧!过一会儿他们又喝醉了,一定有趣得紧。”
三个人悄悄地溜上望仙阁,侍儿们都微笑不语。三个人躲在屏风的后面,探头张望着。
望仙阁内歌舞正酣,张妃倚在皇上的身边,孔妃弹着琴,几个宫女齐声唱着玉树后庭花。
一曲方罢,那个名叫徐德言的年轻人忽然站起身来说:“皇上可知道江北的军队厉兵秣马,又在准备南侵吗?”
这句话一说出来,本来正在谈笑的群臣都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吃惊地看着徐德言,而陈叔宝的脸色也一下子便沉了下来。
江总咳嗽了一声,连忙站起来说:“徐贤侄大概是喝醉了吧!”
徐德言正色说:“在下刚才未进滴酒,何来喝醉之理?”
江总皱了皱眉头,徐德言本是他的故旧徐陵之子,从小便过目成诵,才华横溢,见过徐德言的人都说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只是他从来无志仕途,虽然名满江左,却仍然是一介布衣。
江总道:“天下形势,皇上了如指掌,徐兄台又何必多言呢?”
徐德言淡淡地说:“如果皇上真地了如指掌,现在还有心情饮宴吗?”
这话虽然平淡,却隐含着文章,表面上说皇上对于天下大势并不了解,实是指责朝臣皆是佞臣,不以国事为重,一味欺上瞒下,只图个一时的安逸。
在座的诸臣都是聪明人,如何会听不出徐德言话中之意,这下便是连江总也被徐德言得罪。
陈叔宝冷冷地看着徐德言,“你想说什么?”
徐德言不慌不忙地躬身为礼,“如今隋强陈弱,隋主本狼子野心,每日都在计划南侵。近两年来更趁着我国秋收之际时时发兵挠境,使我国的人民无法全心于收获,农产减少,国力渐弱。我国本据长江天险,如果能够勤政修德,据险而击,可拒隋寇于长江以北。只是如今皇上每日饮宴,不理朝政,臣子更是一味奉承,报喜不报忧,如此下去,江南亡日必不远矣。”
徐德言这番话在他看来是一番肺腑之言,但听的人却脸色越来越差,等到这番话说完之后,陈叔宝脸色铁青,几乎恨不能马上将这个大胆的腻臣推出去斩首。
在屏风后面偷看的三个人也都惊呆了,陈婉小声对陈贞说:“以哥哥的脾气,一定会杀了这个人的。”
陈贞皱眉不语,她一听见徐德言开口,便担心不已,唯恐这个书生会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果然不出所料,说的话都是哥哥最不愿意听到的。如果为了这件事,便让这个书生身首异处,那不是很可惜吗?
陈叔宝举起手来便要拍桌子,陈贞知道她哥哥一拍桌子,便是要杀人了。
她马上从屏风后面转出来,握住陈叔宝的手说:“哥哥,你可不要动气啊!前天太医还说你身体不好,千万不能动气呢!”
陈婉也十分聪明,也从屏风后面转出来,大声说:“你这个大胆的奴才,居然在皇上面前胡说,扰了皇上的雅兴,还不快滚。”一边说,一边拼命地对着徐德言使眼色。
徐德言拱了拱手,一言不发转身下了望仙阁。陈叔宝气犹未消,忿忿然地说:“如果不是贞儿求情,一定将他推出去斩首示众。”
陈贞叹了口气说:“哥哥,都告诉你不许生气,你又生气。”
张妃也过来说:“是啊,皇上,他一个后生家懂的什么,你也犯得着跟他生气吗?”
陈叔宝这才转怒为笑,抚摸着陈贞的头发说:“贞儿,你怎么又来了?”
陈贞推了陈婉一把,“还不是她,非得来嘛!”
这时萧玉儿也从屏风后走出来,怯生生地说:“皇上!”
陈叔宝说:“原来是玉儿进宫来了,赐坐吧!”
陈婉说:“我们才不坐呢!我们去采莲子了!”说完了,头也不回地跑下望仙阁,陈贞与萧玉儿也跟着她跑了出去。
三个出了望仙阁,陈贞才松了口气说:“这个徐德言,好大的胆子啊!”
陈婉笑嘻嘻地说:“刚才你那么着急地跑出去,你一定是喜欢他。”
萧玉儿也在旁边附和,“贞姐姐有意中人了。”
陈贞脸又红了,恼怒地说:“你们两个小妮子,串通起来欺负人。”
陈婉与萧玉儿相视一笑,陈婉说:“姐姐,这个徐德言好象还不坏啊,不象别人只是一味地捧着哥哥。”
陈贞愣愣地发了会呆,半垂着头说:“果然不愧是名满江东的才子。”
陈婉与萧玉儿掩着嘴吃吃地笑,陈贞却想得出神,全没注意到两个人古灵精怪的目光。
北方的使者来了,文武不免狐疑,这些年来,隋一直在境边制造各种混乱,而陈国的人隐忍不发,是江南人骨子里的柔弱,也是国力暗弱,没有实力与人家一较长短。
隋的目的,绝不止是要江南称臣而已,一举并吞天下,才是他们的大志。
如今的使者又带来什么样的要求?是割让土地还是增加岁贡?
然而并非象文武所猜测的那样,使者此来,居然是为了代二皇子求婚而来,求婚的对象便是乐昌公主陈贞。
举国都松了口气,如果嫁了公主能换来两国的和平,那真是难得的造化。
使者进京的那一天,陈贞便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她却心不甘情不愿,孤身嫁到北方去,那地方不似江南风物,风冷霜寒,民风粗犷。
这些都不是重要的事情,最主要的是,自从见了徐德言以后,她总是时时地想念他,无法忘怀。
难道真是情窦初开了吗?
陈贞脸又红了,那日后,她便经常于无人时悄悄地脸红,被陈婉偷看到,嘲笑她是在思春。
虽然口中不承认,但私心里问着自己,却也觉得,自己真地象是初害相思的人。
每日里吟诵玉台新咏,这是徐陵所编,只看到这个徐字,心里便是一跳,说不出的滋味。
陈婉自然知道她的心事,问她:“如今北方的使者来了,哥哥多半会答应你的婚事,你真地要去北方了吗?”
陈贞发了一会儿呆,“我当然是不想去的,但是,这怎么能说得出口,而且,万一不答应他们婚事,北方因此发兵攻打我们,那岂不是我的过错?”
陈婉年纪虽小,但从小便家国一体,知道皇族的难处,她也觉得难以区处,满屋子地兜圈子。
陈贞叹了口气说:“婉儿,你干什么?走来走去的,走得我头都晕了。”
陈婉忽然跳起来说:“我们去找嫂嫂吧!也许她会有办法。”
不由分说地拉起陈贞,向沈皇后宫中而去。沈皇后因为不得宠,长年独居,她倒是个性淡然,全不在意,还与张妃等人关系甚为融洽,后宫因此而保得安宁,没有出现其他朝中的争斗。
进到沈后宫中,沈后正在敲着木鱼诵经,她看见两个女孩子进来,并没有停下来,对于她来说,诵经是极重要的事情。
陈贞知道她必然要诵完一章后才可能说话,就坐了下来,陈婉却急得很,迫不急待地上去,抱住沈皇后的手臂说:“好嫂嫂,你还诵经呢!贞姐姐都快急死了。”
沈皇后摇了摇头,放下手中的经文,恭恭敬敬地在佛前行了一礼,才转过身来说:“你这个小丫头,那么着急是什么事情?”
陈婉立刻说:“还不是因为姐姐的婚事。”
沈皇后微笑说:“是啊!我也听说了,贞儿就要嫁给隋的二皇子了。”
陈贞叹了口气,轻声说:“嫂嫂,我不想去北方啊!”
陈婉口无遮掩,“嫂嫂,姐姐有心上人了。”
沈皇后愣了愣,脸上现出一丝责怪的神情,“贞儿,你不会是……”
话虽然没有说完,意思却很明显,唯恐陈贞做了什么有损妇德的事。陈贞连忙说:“嫂嫂,不是的,你别听婉儿胡说,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出来,喜欢徐德言吗?也不能这样说啊!
她看了陈婉一眼,陈婉马上心领神会,“嫂嫂,上一次有一个叫徐德言地进了宫,贞姐看见了一眼,只是看见了,别的可没有什么,这个徐德言很不错啊!连江总都对他推崇倍致呢!”
“哦?江总也推崇他?那应该是个很不错的人,现在身居何职?”
陈婉吐了吐舌头:“嫂嫂就知道身居何职,难道天下的人都得作官吗?”
沈皇后皱起了眉头:“难道是个布衣?”
陈婉马上说:“虽然是布衣,却是徐陵之子,家世显赫啊!”
沈皇后淡淡地说:“为何不出仕?”
陈婉眼珠转了转,“大概是还没有机会吧!不如嫂嫂和哥哥讲一声,明天封他作个大官吧!”
沈皇后想了想,“这也使得,只是北方的婚事怎么办?”
陈婉说:“正是有劳嫂嫂出谋划策。”
沈皇后想了一会儿,她常年深居宫中,对于如何处理事情并没有什么能力,“我可也不知道呢!”
陈贞轻声说:“嫂嫂何不请丽华姐姐帮忙,也许丽华姐姐会有办法。”
沈皇后笑道:“原来你这妮子早就想好了,找我是想借助丽华啊!”
陈贞脸一红,垂下头说:“妹子不敢,这件事情全凭嫂嫂作主,如果嫂嫂真地撒手不管,妹子只好嫁到北方去了。”说到这里,眼圈微微红了。
沈皇后叹了口气,轻轻搂住陈贞:“贞儿,嫂嫂怎么舍得让你去那么远的地方,何况又是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
沈皇后不由想到了自己的婚事,虽然夫妻相敬如宾,却缺少真正的感情,这样的生活,即使是富贵如她,也难免寂寞痛苦一生。
她立刻命宫女请张贵妃一谈。
过不多久,张贵妃便到了。
张丽华毕竟是经过许多世面,一见到屋子里的情形就心里有数了,笑道:“两个小妮子也在这里,商量什么事情?” 陈婉立刻又将刚才的话原封不动地说了一遍。张丽华知道这是极为难的事情,但是却碍于皇后的颜面,不便说出不帮忙的话来。
她略微思索一下才说:“别的倒是没什么,公主看上了那个人,是那人的福气,要封官也是一句话的事情,只是如何答复北方却是最为难的。”
陈婉马上说:“哥哥总是说丽华姐姐最有智计了,一定能想出好办法来。”
张丽华道:“办法倒是有一个,不知道能不能行。”
陈婉立刻兴高采烈地说:“有办法就好,丽华姐姐的办法一定能行。”
张丽华笑着捏了捏陈婉的脸说:“你就会奉承人,我看不如把你代替你姐姐嫁到北方去。”
陈婉愣了愣说:“怎么这样啊?”
陈贞掩着嘴笑,“婉儿,丽华姐在和你说笑呢!”
陈婉转过头,看见张丽华调侃的笑容,才知道她是故意作弄自己,她赌气说:“丽华姐姐就会欺负人。”
张丽华这才正色说:“就说是公主和二皇子的生日相冲,万万成不得亲事,然后再把举国的未婚女子生辰都派人送去,让他们自己挑一个合适的,不管是谁,咱们都答应。”
陈婉马上说:“可别把我的也送去。”
张丽华笑道:“你放心吧!舍不得你姐姐去,自然也是舍不得你去的。”
事情到了这一步,就算是这样定了,皇上那里由张丽华出面设法说通,幸好尚未答应使者的请求,为时未晚。
然而她们却未料到由于徐德言那一天的大胆冲撞,陈叔宝心中早对徐德言有了成见,居然连张妃的话也不允。
第二天,张丽华便沮丧地将消息告诉了陈贞,“皇上的意思,公主不想嫁到北方去,倒是没有什么,但是别人都可以嫁得,就是这个徐德言嫁不得。”
陈贞默然了许久才说:“哥哥还是记恨他?”
张丽华无奈地点了点头。
陈贞才道:“麻烦丽华姐姐回去对哥哥说,即是如此,我也不想再嫁人了,明天妹妹就跟着皇后一起吃斋念佛,再也不出房门半步。”
说完了话,陈贞马上进入内间将房门关上,任谁敲门也不打开。
陈贞当然并不是真地想皈依佛门,但是眼看着自己的年龄越来越大,嫁人是迟早的事情。
而满朝文武的子孙又委实没有足以匹配的人选,就算是这次躲了过去,以后还是难免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
她虽然从小性情温柔,却是外柔内刚,打定了主意做一件事情,便一定要做成功的。她知道陈叔宝最疼她和婉儿,如此一闹之下,陈叔宝绝不会再不同意。
果然张丽华敲了半天门,急急地派人将陈叔宝请了来。
陈叔宝在外面叫了许久,陈贞才说:“哥哥别叫了,贞儿主意已决。”
陈叔宝叹了口气,虽然他是一国之君,对于自己的妹妹却是无可奈何,“贞儿,你别这样了,那个徐德言,”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这些年来,凡是敢于当面顶撞他的人,早已被杀的杀,流放的流放,满朝文武都知道皇帝的脾气,有什么话再也不说了。
但陈叔宝到底是聪明人,现在形势如何,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陈叔宝说:“贞儿,既然你喜欢那个徐德言,哥哥答应你,等隋使一走,就去提婚。”
陈贞倒是不好意思起来,在房间里默然不语,陈叔宝又敲了敲门说:“贞儿,你出来吧!哥哥都答应你了,别再生气了。”
陈贞这才说:“我过一会儿就出来了,哥哥你先回吧!”
张丽华知道她是不好意思,拉了拉陈贞宝使了个眼色,“放心吧!公主没事了。”
陈国拒绝了隋的亲事,举国震动,这本是消除危机的一个很好的时机,想不到居然由于公主的任性而丧失了。
坊间又流言四起,有这样的国君和公主,大陈的命数还会长吗?
只有明眼人才看出来,就算是公主真地和了亲,顶多只是稍微延缓一下北方的攻势,这天下,到底还是大隋的。
隋使带着陈国贵族女子的生辰八字回去,这也无非是场面上的事情,不至于太失了隋的面子。
使者走后,陈叔宝便派江总向徐德言提亲。
江总回来后,却吱唔了半晌,才说:“徐德言说他配不上公主,这个婚事,他是万万不敢高攀的。”
说是不敢高攀,恐怕是在全国一致声讨公主的时候,不敢冒天下之大不讳吧!
陈叔宝怒道:“这个徐德言,如此地不识抬举,贞儿居然只对他青眼有加。既然他不要,难道贞儿还怕没有人要吗?”
江总回复陈叔宝的时候,陈贞和陈婉躲在屏风后面偷听。想不到经过一番努力,得到的结果居然是这样的。连陈婉都失望已极,她轻声说:“姐姐,这个徐德言真是太过份了。”
陈贞皱眉不语,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真是骑虎难下,但心中却又敬佩他富贵不能淫的风骨。
陈贞悄声说:“婉儿,我想见见他。”
陈婉大吃一惊,“见他?”
陈贞拉着陈婉跑出去,才说:“是啊!你帮帮我,我要问一问他为什么不愿意娶我,是因为不喜欢我吗?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陈婉发了会儿呆,才说,“或者能让江总帮帮忙,听说徐陵生前和江总是莫逆之交。”
“他既然不答应婚事,不知道会否愿意见我呢!”
陈婉叹道:“既然你都那样决定了,我当然是尽力帮你了,谁让你是我的好姐姐呢?”
陈贞笑着抱住陈婉说:“婉儿,真是谢谢你。”
陈婉故意说:“幸好婉儿只有一个姐姐,如果有三四个姐姐,那不是要忙死了。”
陈贞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
即是要私会男人,自然不敢再让别人知道,这一回是陈婉亲自出马,她虽然年纪幼小,却是很能死缠强磨,江总被她缠得无法,又知道皇上向来疼这两个妹妹,居然大着胆子将徐德言带进了宫来。
徐德言虽然不同意婚事,想不到一听到乐昌公主要见他,却马上答应了。
会面的时候,为免出差错,江总一直在旁听。陈贞虽然羞怯不已,但一想到这关系到自己的终身幸福,也只得鼓起勇气。
徐德言仍是象前些日子见到的那样,一袭布衣,却难掩风采。陈贞只瞧了他一眼,便垂下了头,不敢再多看。
徐德言深深地行了个礼,才道:“不知公主何事招见?”
陈贞犹豫了一下,这却叫她如何开口,难道问他为何不答应婚事吗?“徐先生前些时对皇上所说的话一片赤胆忠心,天地可鉴。”
说这些干什么?只说了一句话,陈贞便住了口,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徐德言淡淡地说:“公主拒绝了北方的亲事,凛然大义,保住了我国的气节。”
陈贞当然知道徐德言这话并不是真地在赞她,而是在嘲讽她不顾国家安危,她抬起头说:“如果不是先见了徐先生一面,我是不会拒绝隋国的亲事的。”
这已经是她能够说得最直白的话了。徐德言不由地动容,陈贞会如此直接地说出自己的感情,也是他始料未及的,他深心早为陈贞倾倒不已,只是因为国事当前,而陈贞为众夫所指,才不愿接受这门亲事,想不到陈贞居然并不死心。
徐德言愣了半晌才道:“如此说来,徐某真是罪该万死。”
陈贞微微一笑:“徐先生,赐婚一事请千万不要介怀,如果陈贞不是公主,徐先生又当如何?”
徐德言呆了一呆才道:“如果乐昌公主不是公主,那么徐德言如何能够舍却如此贤妻?只是……”
陈贞微微一笑:“即是如此,那么陈贞以后便不是乐昌公主了。”
徐德言这才真地被感动了,他想不到这个女子对自己深情如斯,一个公主,居然会为了自己而愿意舍弃荣华富贵,而自己却为了怕担了恶名声,不敢娶她。
想到这里,他不由地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说:“公主千万不要如此说,先是徐某不识抬举,居然置公主深情于不顾。徐某定会亲向皇上求亲,就算是要舍去身家性命也在所不惜。”
陈贞微笑不语,心里却暗叹了口气,总觉得若有所失,是因为一切都是自己在主动吗?这个男人似乎老是处于被动的地位,并不知道他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可是一切不都是自己所愿的吗?
这时江总也松了口气,他这个媒人如今算是作成了,只是还得向皇上解释,免不得又要招皇上一顿痛骂。
但看着有情人终成眷属,到底是好事情。
徐德言第二日便由江总带领,亲向皇上求亲,虽然受了一些磨难,总算这桩亲事定了下来。
而婚期则排在一个月后的吉日,公主出嫁是大事情,万万马虎不得。
然而,命数皆由天定,是福是祸,又有谁能逆料?
第二章杨广
这一年的冬季,杨广带着一千骑从采石矶渡江,攻破了陈国的首都,这时,杨广只有二十一岁。
城破之前,只有几个文官还在殿上,那些武官不是战死了,就是被皇上杀死了。眼看着城中一片大乱,守城的几百名兵士,虽然无人统率,仍然在坚持战斗。
此时,徐德言已经官拜侍中,他虽然收敛了一些轻狂之气,却总是有不和时宜的言论,幸而他是乐昌公主的附马,并没有受到很大的惩戒,朝政也因之有了一些好转的气象。
但国力如此,夫复何言。
宫中已是一片大乱,却不知皇上去了哪里,眼见着城破在即,却该如何是好?满朝文武只剩他及江总数人,皆是老弱书生,而指挥兵士守城的任务自然便落在自己的肩上。
此时,陈贞也在宫中,自战事吃紧后,陈贞便搬回宫中居住,今日想必是大限已到了。
徐德言匆匆赶到陈贞宫中,见陈贞愣愣地坐在桌前发呆,宫女们都已经散了,想必是陈贞的命令。
徐德言叹了口气,他与陈贞新婚燕尔,马上便要分离,不由一阵凄然。
陈贞微笑说:“你怎么回来了?外面如此吃紧,为何不与众臣在殿上商议对策。”
徐德言苦笑了笑:“现在还有什么对策,我打算亲自到城上去了。”
陈贞垂头不语,她轻声说:“如果一旦分离,以何为记?”
徐德言愣愣地发了会呆,“以君之才色,必入权贵之家,恐怕我们要永远地分别了。”
陈贞轻叹,她拿起桌上的一面玉镜摔在地上,镜分为两,她拾起两面破镜,将一片交与徐德言,“以后的每年正月十五,我必着人在街上叫面这一半玉镜,如果你真地有心念我,记得拿另一半来相认。”
徐德言接过玉镜,藏在怀中,虽然他心中凄怆不已,却仍然被妻子坚定的信念所打动。“我这便到城上了,以后你自己小心吧!”
陈贞点了点头,轻声说:“珍重。”
徐德言转身而去,陈贞望着他的背影,又禁不住升起了一丝茫然若失的感觉,并不是因为徐德言离开,当此国难之时,本就该是匹夫有责的,只是到了现在,还是她主动,而他被动地接受,这不免使她略有些失望。
但现在也顾不得想这些了,她走出宫门,见陈婉惊惶失措地跑了过来,“姐姐,你可知道哥哥在哪里?”
陈贞摇了摇头,虽然事已至此,她却仍然气定神闲,“婉儿,不要怕,有姐姐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害你。”其实能怎么样,她自己也没有把握,但大家都在慌乱,她便不能也慌乱。
果然,陈婉看见她冷静的神色,也镇定了下来。陈贞道:“走吧!我们去找哥哥。”
拉着陈婉满宫里寻找,沈皇后仍然在诵佛,见到她们只是凄然说:“贞儿,婉儿,你们如果能设法逃出去,就先走吧!别顾着你哥哥了。”
陈贞苦笑了笑,逃?能逃到哪里去。
再到临春、结绮、望仙三阁,不仅哥哥不见了,连张贵妃和孔贵妃也不见了。陈婉轻声说:“姐姐,哥哥逃了,他没有带着我们,自己逃了。”
陈贞咬了咬唇,安慰陈婉:“别怕,不会有事的,哥哥一定还在宫中,如果能找到他,我一定让他带着你一起逃。”
陈婉说:“姐姐,那你呢?”
“附马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陈贞淡淡地说,语气却坚定无比。
陈婉愣愣地看着陈贞,忽然说:“姐姐,我总觉得姐夫配不上你。”
陈贞笑了笑,“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我们还是去找哥哥吧!”
总算在后宫看见陈叔宝的身影,身边跟着张、孔两位贵妃,三个人正准备坐吊篮进后宫的枯井。
陈婉看见他们,立刻奔了过去,大声叫:“哥哥,等等我。”
陈叔宝回过头看见是她们两个,犹豫了一下,张丽华却在旁边说了一句什么,陈叔宝便不再迟疑,向身边的宫人挥了挥手。
宫人松了辘轳,吊篮迅速向着井底滑去。
陈婉还不死心,跑到井边,大声叫:“哥哥,你不要我了吗?”
陈叔宝的声音在井底响起:“婉儿,你自己逃吧!哥哥现在真地顾不上你了。”
陈婉忍不住失声痛哭:“你却带着张贵妃和孔贵妃,你不要我和姐姐,你要她们两个。”
井中沉默不语,陈贞这时也已经走了过来,她轻轻搂住陈婉,“婉儿,不要怕,姐姐和你在一起,姐姐绝不会离开你。”说到这里,眼泪也忍不住流了出来,虽然她是绝没有生出要逃生的念头,但是想到平日如此疼爱她们的哥哥,在最后的关头终于还是舍弃了她们,宁愿带着自己的嫔妃躲藏起来,也不由地心里剧痛。
哭了一会儿,抹了抹眼泪,又带着陈婉到沈皇后的宫中,现在她们也无处可去了。
安静地等待,等待着无法逆料的前途,不断地有宫人跑进来报告。一会儿是城破了,一会儿是进入内城了,再接着,便没有人再来报告战事了。
陈贞没有问徐德言的情况,如果城已破,徐德言恐怕是九死一生。
安静地等待中,陈婉也不再哭泣,她紧紧地依倚在陈贞的身边,现在,天下只有她们三个女人在一起,而沈皇后在不断的念经声中,似乎已经脱离了这个尘世。只有陈贞是不会离开她的,会一直保护她,直到最后的时刻。
杨广进入沈后宫中时,看见的便是这种情景。
沈皇后的木鱼声,在一片兵荒马乱中显得十分古怪。有两个女子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一个年纪稍大一点的,面无惧色,冷冷地盯着他,杨广觉得,在单调的木鱼声里,这个女子的身上带着一种妖异的气息。
杨广便忍不住笑了。他还年轻,意气风发,文武全才,战功累累。攻打陈国,是他自己请求的命令,而部下韩擒虎也非常能干,带着千骑同他渡江。
攻下健康比他想象中还要容易,守城的士兵们战至最后一人,他的部下伤亡却并不惨重。如今,江南已定,天下都是大隋的了。
陈国的女人也是大隋的了。
他喜欢南国的女子,她们娇婉动人,弱质纤纤,有着北方佳丽所没有的阴柔气质。便是这种气质深深地打动着他,他虽然还未婚配,却已经有数名宠姬,皆是来自江南。
现在,他就要有另一名宠姬了。
他看着这个女子,她身上的那种与众不同的妖异气息,使他心动不已,他立刻便产生了一种冲动,他要将这个女子带回晋王府去,或者说带到他的床上。
他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一把抓住那个女子的手腕,这时,在她怀中的另一个女孩惊呼了一声,跑到一边。
这个女子并不惊慌,另外一只手腕一翻,杨广面前寒光闪动,他立刻松手后退,原来她的手中拿着一把小巧的匕首。
杨广闪得慢了,手臂上被划了一道血口。他愣了愣,低头看了一下伤口,伤口并不深,再抬起头,那个女子仍然冷冷地盯着他,神色不动,另一只手护着年纪较小的女孩。
他忍不住又笑了,问道:“你是谁?”
女子骄傲地挺起胸:“大陈国乐昌公主。”
乐昌公主?乐昌公主?原来是她!
杨广仰天长笑了几声,真是太有趣了,第一个见到的女人居然是她。
陈贞警惕地看着他:“你笑什么?”
杨广止住笑声,深深地注视她,目光有如蛇行,暧昧而温柔,上下游移,居无定所。这目光使陈贞手足无措,她侧过头,不让自己看见他的目光,杨广一字一字道:“我便是晋王杨广。”
陈贞吃惊地抬起头,原来他便是隋国的二皇子。她愣愣地盯着他,是她险些嫁与的人,年少英俊,锋芒毕露,想不到,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便是他亲自攻下了健康。
杨广说:“听说你嫁人了?你丈夫呢?他在哪里?”
陈贞默然不语,她觉得杨广的身上带着一种危险的气质,让她从心底里生起畏惧的感觉,但她绝不能表现出来,失去了国家,绝不能再失去骨气。
两个人沉默对恃,暗潮汹涌,间以沈皇后一成不变的木鱼声,陈婉也停止了哭泣,她看到两人对视的目光,心里微微一动,如果当初并没有设计让陈贞嫁给徐德言,又会是怎么样的一种情景呢?
这天下,到底是造化弄人。
被这个女子寒冷如冰的目光注视着,杨广便不由觉得焦燥不安起来,他有一种莫名的情绪,要得到这个女子的欲望空前绝后地涌了上来。
几个月前,他的母亲异想天开地要让他娶乐昌公主时,他只是一笑而已,他还年轻,并不急于成家。想不到从南国带来的消息,居然是被拒绝,他仍然也只是一笑置之,娶哪个女子,他完全没有意见,全凭他的母亲作主。
然而,便在几个月之后,终于使他见到她,那样冰冷的一双眼眸,隐隐带着忧伤与绝望,竟使他心里不由地有些伤痛。
他长吁一口气,忽然走到沈皇后面前,一脚将她敲的木鱼踢飞,似乎这样可以宣泄一下心里的郁气。
沈皇后吃了一惊,手里拿着木棰,却无处可敲,宫中立刻变得异常宁静。
忽有兵士进来禀报,整个皇宫都已搜查过了,却仍然不见陈叔宝及张丽华。
杨广看了陈贞一眼,陈贞面无表情,寒冷如冰,他知道从这个女子的身上是绝不可能问出什么来的。
这时,他才注意到另外一个年纪小一点的女孩子,那女孩子脸上还带着泪痕,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陈贞,他笑了,说:“你是陈婉?你长得和你姐姐真象。”
陈婉吃了一惊,怯怯地看了杨广一眼,杨广说:“你哥哥呢?他去了哪里?”
陈婉摇了摇头,低声说:“我不知道。”
杨广笑道:“你不知道?他走的时候,没有带你走,却带了张丽华。”
陈婉眼中掠过了一丝不满,虽然这丝情绪一闪即逝,精明如杨广还是注意到了。
杨广故意说:“在那样的情况下,你哥哥还能逃出宫去,为何不带上你一起逃呢?”
陈婉正想说什么话,陈贞厉声叫道:“婉儿!”
陈婉吓了一跳,垂下头,杨广却已经猜到陈叔宝并没有逃出皇宫,他还在皇宫内。他立刻传令,继续搜查皇宫,一定要把陈叔宝及张丽华找出来。
此时,杨素也已进宫,经过不懈的搜查,终于发现陈叔宝及张妃藏身在井底,这时候天色也已经晚了。
城内大局已定,虽然江南的大部分地区还未攻陷,但健康已破,剩下的人都不足为患,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杨广亲自到枯井边,隋兵将吊篮吊起时,都觉得异常沉重,有一个兵士笑道:“这个陈叔宝,怎么这么个重法。”
陈贞垂下了头,现在他们是亡国之人,被人耻笑是免不了的,但心里却无法释怀,在最紧要的关头,她最亲爱的哥哥,抛弃了她们。
吊篮出了井口,隋军才明白,原来是陈叔宝,张妃孔妃三个人挤在一个吊篮里,陈叔宝脸色苍白,瑟瑟发抖。
由于井口狭窄,三人的体积过大,出井口时,着实废了一番功夫,甚至连张妃脸上的胭脂都擦在了井沿上。
陈贞鄙夷地看着他的哥哥,什么都可以原谅,但在敌人面前如此示弱,却是无法原谅的。
杨广看见这种情景,不由哈哈大笑,他是个年轻人,想笑便笑,而且他是胜利者,完全有资格笑。刚转过身,看见陈贞仇恨的目光,他心里一紧,笑声便慢慢地住了。
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张丽华仍然是风华绝代的,甫出吊篮,张丽华便立刻恢复了平日的风采,她只是眼光一瞥间,周围的兵士都忍不住心里称赞,真是一个绝世的美人,陈叔宝为了她亡国,也算是值得了。
杨广挥了挥手,这个妖姬,是断断不可不斩的,攻陈前,隋所列出的陈叔宝三十罪状中,张丽华便是极重要的一条,如今陈即已破,斩了张丽华,也是情理中的事情。
兵士都觉不忍,斩了这样的女子,真是暴殄天物,然而晋王之命,却又不可不从。
两名兵士将张丽华架着行了几步,强令她跪下,方举起刀,丽华珠泪盈盈,楚楚可怜的神情,又不由的人不心折。
那兵士呆呆地看着丽华,竟然无从下手。
杨广摇了摇头,亲自走上前去,江南的女子果然是美丽,即便是他也觉得于心不忍,但是这个女子是妹喜妲已一样的人物,如果不斩,如果面对天下的百姓。
从兵士手中接过刀,毫不犹豫地一刀砍下去,立刻身首异处,纵是生前千娇百媚,死状也是同样的凄惨。
陈叔宝眼见着张丽华被斩,惊呼一声,当场昏死过去,被俘的妃嫔也都人人自危,孔妃更是心慌意乱,失声痛哭。
陈婉也吓得惊呼出声,陈贞立刻抱住她,轻声说:“别怕。”
杨广回过头,那些女子都瘫软在地,但陈贞却仍然冷冷地注视着他,全无惧意。杨广笑了笑,大声说:“妖姬张丽华已经伏诛,其他内庭人等,明日随我返回长安,另行发配。”
听见目前没有了性命之忧,大家都松了口气,额手称庆,还好二皇子明白事理,一切的事端都是那个张丽华作出来的。
陈贞冷眼旁观,有福的时候,倒是可以同享,如今有难,还是别人担当的好。一朝之间国破,所有的事情都改变了,世态炎凉,当此之时,方能够看得清楚。
车骑行行重行行,陈婉轻声说:“姐姐,长安在哪里啊?”
陈贞也并不知道长安在哪里,只知道是在遥远的北方,“渭河的边上,华山的西边。”
陈婉又轻声说:“渭河在哪里?华山又在哪里?”
陈贞叹了口气:“婉儿,姐姐也不知道。”
陈婉掀起车帘看了看窗外,冬日的天气,北方千里荒芜,她们从未经过这样寒冷的季节。
陈婉缩了缩身子,倚在陈贞的怀里,“姐姐,我好冷。”
陈贞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披在陈婉的身上,然后又将她搂在怀中,她也一样觉得寒冷,宫里的一切都成了人家的东西,连多拿一件衣服都是不可能。更何况,那个时候心里一味的惊惶失措,哪里还会想到北方要比江南寒冷许多呢?
车子忽然停了下来,车帘被人掀起,杨广探头看了她们两人一眼,又缩回头去。过了一会儿,便有兵士送了两件貂皮大衣。
陈婉马上抱起一件,穿在身上,然后又把另一件披在陈贞身上,陈贞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是杨广的意思,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想接受任何来自杨广的好意。
她也害怕杨广时时盯着她的灼灼的目光,每到驿站休息换马时,杨广的目光总是追随着她的身影,她虽然不去看,却也能感觉得到,心里有如小鹿一般跳个不止,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在嘲弄着她,当初是她那么坚定地拒绝了他的婚事,如今又落在了他的手中。
虽然知道失身是早晚的事情,但说不上什么原因,陈贞就是不想绕了一个圈子,回到原地,终于还是要作杨广的女人。
行程很远,他们也走得极慢,一个多月的时间,总算到了长安,风尘仆仆,再加上忧思重重,人也变得憔悴不堪。
陈贞时时拿出怀中的半块玉镜,徐德言生死未卜,虽然离别的时间并不长,但不知为何,他的形象却慢慢地淡了起来。
陈贞一惊,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她终究还是徐德言之妻,想到城破之时,自己与德言的约定,只要徐德言不死,以后相见还是有期的。
女人都被集中在掖庭,等待分配。有些人愁云惨雾,终日垂泣;有些人却不掩兴奋之情,原来在陈时便是被冷落,也许现在还能有个好归宿;有些人则索性描眉画眼,打扮地花枝招展,每日倚在门前,希望能够得到王公大臣的垂青。
而隋帝也十分大方,有功之臣皆可以到掖庭来挑选自己喜欢的女子,于是本来聚在一起的女人们,便一批一批地去了,剩下的人越来越少,都是一些顾念着前朝的宫人。
陈贞姐妹,每日闭门不出,她们是公主身份,与众不同,虽然姿色出众,却也并未遇到什么麻烦,也无人敢于向隋帝请求。只有杨广,隔三差五便到掖庭来,也不知避讳,一来便到她们姐妹的房间中,旁人议论纷纷,都说乐昌公主最终还是给了杨广,只是以前作王妃,现在只能作姬妾。
现时,也无人再有顾忌,当面背后,全无忌惮,陈贞心里虽然难过,却也无法,她已不再是旧时的身份,还能防得了众人之口吗?
陈婉也说:“姐姐,晋王好象很喜欢你啊!”
陈贞低斥道:“别胡说!”
陈婉叹口气:“姐姐,如果那时候你嫁给晋王就好了。”
陈贞愣了愣,如果她嫁给杨广,陈国会不会就可以长存下去呢?难道真是她的任性,才导致了国破家亡吗?“婉儿,是不是姐姐错了?”
陈婉抓住陈贞的手:“不管别人怎么说,婉儿都站在姐姐这一边。”
陈贞默然不语,家国之恨有如重负在胸,她总是认为是自己的任性,导致了陈国过早的灭亡。
那时,宫人寂寞了,便喜欢用五彩丝线编同心结。编的方法是来自南朝的,那里的女子闲来无事,就编上一个同心结,送给自己心上的人。
陈婉也跟着宫人一起学,倒也编得象模象样,而陈贞总是一笑置之,她现在已经不再是少女,这些小玩意都已离她远去。
杨广曾经派人送给陈贞一只嵌珠镶玉的同心结,出自晋王府的,即便是同心结也露着富贵气。
陈贞赏玩了许久,脸上神情似喜似悲,心里却是茫然不知所措,杨广的用心,从来不曾掩饰过,在初见面的时候,他已经将他要她的欲望,表现得清清楚楚。
这与徐德言便是根本的不同,陈贞知道徐德言也是深爱自己,但是他却从未主动地争取过,只是被动地接受。
徐德言是江南的才子,性情温柔,虽然敢于直言犯上,但对陈贞,却是连一句大声的话都没有。而杨广全身都透着一股子轻狂的味道,似乎全不在意,却又处处心计,到底是作大事的人。
虽然悲喜不定,但暗暗地提醒自己,和杨广仇深似海,且徐德言生死未卜,万万不可错了心念。定了心,却又闲愁几许,总是悲伤不已,勉强自己不去想的,偏偏老是忍不住想,逼着自己去想的,想着想着也就忘记了。
忽一日,杨广翩然而至,带来许多珠宝玉器,大多是陈国宫内所有。其中有一串南海珍珠,本是陈婉答应送给萧玉儿的,但萧玉儿自那日出宫后,因事至舅家暂居,还未返回健康,陈国便已不复存在了。
陈婉拿起这串珍珠,心想还是替玉儿留着,也许将来会有机会见面。但想到天南海北,见面的可能如此渺茫,即便是她,也是黯然神伤。
陈贞只是淡淡地瞟上一眼,虽然是宫中旧物,每一件都如此熟悉,可却是由杨广送来的,她便不愿接受。“晋王厚赐,贞儿心领,还是请收回吧!”
陈婉马上将那串珍珠藏在身后,“别的都可以拿回去,只有这串珍珠不行。”
陈贞瞧了她一眼,陈婉垂下头:“婉儿答应玉儿,这串珍珠是送给她的,婉儿想也许还有机会送给她。”
陈贞眼圈红了,也便不再说什么。
杨广对陈婉使个了眼色,陈婉很识趣地回避了出去,杨广这才说:“贞儿,我明天就要到长沙去了,我想走以前,请父皇把你赐给我。”
陈贞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陈贞已经有夫婿了,晋王不知道吗?”
杨广故做恍然大悟状:“你是说徐德言吗?我看你还是不要再存什么痴心妄想了,他在城破的时候,已经死了。”
陈贞微微一笑:“即是已死,尸骨何在?”
杨广皱起眉头:“乱军之中,自然是尸骨无存。”
陈贞淡淡地说:“即是没有尸骨,如何便能妄下判断?”
杨广不由地怒起,“乐昌公主还以为是身在陈国,可以拒绝我吗?”
陈贞抬起头,深深地注视着杨广:“晋王是想勉强我吗?”
杨广愣了愣,他想勉强她吗?他想要她本是易如反掌,但却无法说出强迫的话来。他轻叹口气:“你自然不能总是在掖庭,就算今日不跟着我,改日也必入其他权贵之手。”
陈贞冷冷一笑:“这天下人,陈贞都可以服侍,只有晋王不可。”
杨广紧追不舍:“为什么?你怕我?”
陈贞转过头:“晋王率兵攻陈,是灭我陈国的罪魁祸首,陈贞只要有一点廉耻之心,就绝不能委身于晋王枕畔。”
杨广更加恼怒,他冷冷地道:“实与你说吧!清河公杨素也已经向我父亲请求收你为妾,如果你今日不愿意跟从我,过几日,便可能成为杨素的姬妾。”
陈贞一字一字道:“我宁愿失身于清河公,也绝不愿服侍晋王。”
这句话一说出口,本来在争执的两个人便都安静了下来,默然许久,陈贞本来一直眼望窗外,也不由地回过头,见杨广怒目盯着她,额上青筋跳动,她知道他是气极了,心里无由地觉得爽快,对着杨广嫣然一笑。
看到这一缕笑容,杨广几乎失去了控制,他一把抓住陈贞的手,将她按倒在塌上。陈贞失声惊呼:“你干什么?”
杨广咬牙切齿地说:“好,你既然愿意跟随清河公,我便成全你,只是在此之前,我却要做你最不愿意做的事情。”
言犹未了,已三把两把将陈贞外衣撕破。陈贞闭上眼睛,她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情,本来她以为当它发生的时候,自己一定是痛不欲生,但奇怪的是,并没有这样悲痛的感觉,反而隐隐的有些窃喜,这个时候,她也想到了徐德言,但却在心里安慰自己,到底不是自己能够改变的事实。
事毕,杨广轻声说:“贞儿,我带你出宫好不好?”
陈贞推开杨广,披上外衣,侧过身,微笑道:“我说过永远都不愿意服侍你,我宁可跟随清河公的,其实我早已经与清河公有私了。”
杨广脸色惨变,他一跃而起,陈贞微笑凝视着他,杨广咬了咬牙,披上衣服,黯然向宫外走去。陈贞从枕下拿出那只同心结叫了一声:“晋王!”
杨广惊喜回头,陈贞说:“把这个带走吧!陈贞承受不起。”
硬是把同心结塞回到杨广的手中,杨广发了会儿呆,转身而去。直到他的背影不见了,一直挂在陈贞脸上的笑容才慢慢的消失,一滴泪水悄然流了下来。
她做的,是她想做的,伤了人,也伤了自己。
陈婉慢慢地走入屋中,轻声说:“姐姐,你为什么骗他?你根本就没有见过清河公。”
陈贞抬起头,又扬起了一缕微笑,颊边仍然还有泪水,她狠狠地将泪水抹去,“婉儿,姐姐要离开你了!”
陈婉扑上前来,一把抱住陈贞,失声痛哭,两个女子相依偎地坐在地上,寂寞如潮而至。陈贞却一直带着笑容,她想以后自己都不会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