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笔写尤三姐之前,我犹豫了好久,不知道如何来开头。
她的故事也是没有一个清晰明确的开始,惊鸿一瞥,便嘎然而止。
仿佛海上生了明月,顷刻间整个世界有了光华,岸边的船上是舍不得入睡的人,等了许多时候,终于看见了一切,但这夜已经是太深太静,反而吓着了自己。
遥远的地方,隐隐地响起了风暴,这风暴,迟早是要来的。
红楼女儿中,尤三姐是最特别的一位。她没有大家闺秀的温雅,也没有小家碧玉的清甜,她在书中一出场的光景,便是不堪的混乱,让人对她没有几分好的印象。
然而慢慢地,我们看见她在混乱嘈杂中一步一步地走过来,越走越近,有灼人眼目的美丽,也有撼人心魄的悲怆。
她是雪色中的日光,透过斑驳的重压的树影,洒落下来,照在雪中漫步的人的脸上,让他抬头去看。
柳湘莲是后悔了,如同所有的悲剧一样,后悔得太迟了。
我不太喜欢尤三姐死后对柳湘莲说的那些话,不象是她这个人,晴天落白雨的一个人,能说出口的,倒不如是曹雪芹在为我们交待尤三姐的去向。
一个人彻底地绝望,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那些话,如何能安慰自己千疮百孔的心。
她的哀伤里,应该还是充满了自尊。所以,当柳湘莲反悔的时候,她只说了一句话,“你们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字字是血,字字有泪。
为了这一天,她等了五年,为了再次与他相见。
花天酒地的时候,孤衾难眠的时候,嬉笑怒骂的时候,曾经谁也不知道,她的心里面,还有那么一个他。
看过很多次京剧的红楼二尤,基本上是同一个演员,上半部是花旦的尤三姐,下半部是青衣的尤二姐。下半部更好一些,尤二姐的楚楚可怜显得圆熟自然,好像我们对于这样的角色比较容易把握,她的惨淡易于同情,也易于被全盘接受。
尤三姐一出来就象个花蝴蝶,娇巧可人,唱腔干脆流丽,故事清爽得没有丝毫缺陷,一个被改写的人,洗净了所有的冲突和磨难,一切顺理成章,干净得让人虽然不敢相信,但心满意足。
我们还是不能或不愿,看见一个真实的尤三姐。
几乎每一个版本里,都无例外地细致描绘了尤三姐对柳湘莲一见钟情的情景。她的全部惊喜,羞涩,不安,思念……,简直是淋漓尽致。
不知道谁看了这些细节会感动,我自己是没有。因为我不能去揣测那个神秘的日子,人怎么可以这样去遥想当年?
云里雾里,最深邃最深情的一个小世界,是尤三姐的秘密,是曹雪芹的秘密。
我们不应去戳破,我们应该和他们一起守着它,直到地老天荒。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该多好啊!
柳湘莲其实是早就后悔了,他对宝玉诉说的疑惑,表明他原本不是一个放浪于形骸之外的人。宝玉却是比他清楚得多,责备他表里不一。
这让我想起尤三姐对宝玉的评价,众人都说宝玉空长了一个好胎子,尤三姐却不以为然,说宝玉“原有些女儿气,那是只在里头惯了的,若说糊涂,那些儿糊涂?”
柳湘莲对女人的态度,除了最后的尤三姐,都不甚了了。曹雪芹介绍他时,对此只有一句“眠花宿柳”。在路上和贾琏订亲的时候,他说:“我本有愿,定要一个绝色的女子……”话很实在,可我看到这儿总是不由得要笑出声来,好一个冷面郎君啊。
整本<<红楼梦>>,好的坏的男人一箩筐,偏是这个潇洒飘逸的人物,说出这样一句大实话来,几乎成了反高潮,使人哭笑不得。
人生的反讽是如此的辛辣。
我看鲁迅的遗嘱中,有一条是,“别人应许给你的事物,不可当真。”
当真了就是你自己的错,因为你不了解世界的真相,人的真心。有多少希望,就有多少失望,把你逼得进退两难。
所以佛说,悬崖撒手,自肯承当。人生的狂风暴雨,等明白了无人和自己共同承担,或许也是另一种豁然开朗。
浩劫过后,也无须温厚平和,山川日月在眼前,你只要一个人前去,就好了。
尤三姐明白了,她要和柳湘莲两无干涉,才能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她的痴情,已经以死相报,她的不忍,是对前世之情的爱怜。而他,从此再不能相见。
<<红楼梦>>中的女孩子,有些是低眉的温顺,有些是泼辣的叛逆,尤三姐则有着斩钉截铁的一份凛然。
生存的紧迫尴尬,使她开始厌倦憎恶自己的过去。那种龌龊,渗入灵魂的每一个缝隙,怎么洗都洗不干净,最后只能带到尘土里去埋葬。
我也相信书中关于尤三姐的部分有很多被删节了,一个刚烈的女子,怎样来解释她不明不白的过去?怎样从无耻老辣的风情,变为可歌可泣的高亢?
我唯一希望的,这删节不是曹雪芹的想法。以他的境界之广阔,不会容不下尤三姐的过去和未来。
花枝巷,是个荒芜苍白的背景。连尤二姐都有个归宿了,她不能想象,自己是无处安身的孤单。
悲哀趁虚而入,希望也结伴而来,她偷偷喜欢的那个人,一直在心里封存着,还以为今生今世,都不会把他说出来呢。
等贾琏把鸳鸯剑带回来,她的狂喜是“每日望着剑”,恐怕是时时刻刻吧,那些日子一定是她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并非造化弄人,人生的残酷,往往比我们以为的更多。一根救命的稻草,即使是金子做的,也不过是一根稻草。
贫瘠狭小的时空里,连生命本身都显得累赘不堪。天地之大,也没有一个女孩子的立锥之地。
尤三姐实际上是逃出了情天情地,以她的生命为牺牲。
真正殉情的,是柳湘莲。在悲伤和虚无之间,他选择了虚无。
京剧<<武家坡>>里,离家十八年的薛平贵回到寒窑,看见他的发妻王宝钏。几乎不认得了,艰辛的日子一点点地剥夺了她的青春美貌。然而他并不急着相认,而是戏谑地跟她调笑,要证明她对他的贞节。
这个戏的唱段极其经典,百听不厌,虽然我对薛平贵的厌恶也是始终不减。他给了王宝钏一颗皇后的印,她就忙不迭地跪地谢恩。看了气竭,这种大团圆的结局,她不要也得要。
再说下去,会有女权主义的嫌疑了。
动辄说出家当和尚的,是宝玉,有人给他数着次数呢。我愿意相信他的看破红尘,当他所珍惜的一切都离他远去,再没有什么能温暖他的心。
可是我又很难想象出一个红尘之外的宝玉,是一个怎样的情形,因为他幻行入世,就是为了历尽悲欢离合。
芸芸众生,有多少是枉入红尘?
柳湘莲是真的出了家,飘然而去,不知所往。说得多的,未必真做得到。倒是他的这一次,是真正的决绝决断,一瓢冰水,浇熄了内心的烈焰。
从那一刻起,他才是真正的冷二郎。
据说布袋和尚行走人间,总背着一个布口袋。有人向他问法,他便把口袋往地上一撂,笑咪咪地看着。人家若是不懂,他也什么不说,背起来又走。
柳湘莲的悔恨有多少,并不重要。他所不明白的尤三姐,到了此时,他依然是不明白的,尽管他亲眼看到她的美和刚烈。
他只是突然间的领悟,一个人若是连自己是谁都不能了解,又怎么能懂得另一颗心?
多少年的萍踪浪迹,日光月华都恍惚地过去了,他独自在路上走着,茫然而倦怠。尤三姐的出现,给他当头一棒,原来他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一个人若连个布口袋都放不下,还谈什么解脱?
<<红楼梦>>中出家的人,有好几个,再算上那个悬而未决的宝玉。但都是被逼无奈的结果,仓皇失措中的最后一条可以走的路。
柳湘莲是唯一打破迷关的人,让我在叹息中生出了无限感动。
他的领悟究竟有多深,我不知道。反正他是剑也不要了,烦恼丝也不要了,甚至尤三姐也不要了,一场大梦终于醒了。他的未来,比过去要好,我觉得高兴,喜欢。
“曾经沧海难为水”,是一句广大的箴言。
年年花开,无所谓谁在欢喜,谁在流泪,是一朵花,她总要开放。
潮来潮去,风波下也没有怨悔,等沧海变了桑田,一切依然为这世界所珍爱。
也是李商隐说的,“一寸相思一寸灰”。我喜欢这份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