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之花(十一)

第十一章 汤晓康血溅青山

        公元一九五七年底,中国的反右斗争基本结束。但这场知识分子的浩劫才算拉开序幕。金七桂等五十七名文教战线的右派打起了背包,步行四十公里来到了仙人界林场。到的那天晚上就睡在场部办公室,第二天第一件事是搭棚子,男的砍树砍竹子,女的割茅草,还留了十个人平整地基。大家忙了半个月,盖了一栋四大间茅草屋。一间是女性宿舍,一间是男性宿舍,一间是厨房和食堂,一间是学习室。宿舍无床,大家砍了些树做了大木架,在大木架上铺上山竹,在山竹上铺上一层厚厚的茅草,茅草上铺上麻袋,再铺上自己的被子,总算是把睡的问题解决了。房子的北边盖了两间小屋作厕所,在厕所的北边开垦出了约三亩菜地,生活走上正规后就开始烧炭了。

        开工的第一天就出了大事故。县中的右派,原体育老师汤晓康分到砍伐组,砍伐组十二个人,他算体力最棒的,抡斧头义不容辞。一上山他就选了一颗大枫杨树砍,他看了风向,吹的是东风,他就从东边砍起来。一心只顾砍树,风停了都没有感觉到,且冬天树叶落光,有风也不一定会往西边倒,快砍断的时候树往东边倒下来,压倒了汤晓康,慌乱中把斧头弹到头上,头骨列开一个三寸长,一寸宽的大口,血和脑浆不停的往外流,胸腔被压得变了形,前后宽,左右窄,口、鼻子、耳朵都在流血。殷红的鲜血一流出来就凝固成老豆腐状的血块。待大家把树抬开,他的心脏已停止了跳动。林场的医生赶到时,大家已经把他抬到了学习室,让他躺在铺在地下的被子上。医生给他检查了脉搏和鼻息,证明他已死亡。大家七手八脚的给他擦洗了头脸,把他的床单撕成条把头上的伤口扎紧,戴上了帽子,给他换了衣裤。他的伤口和鼻、耳朵不再流血,也许是流尽了吧。但眼睛却睁得大大的,带队的党卫国和五十几个右派都无声地围在汤晓康的身边,脸上都流满了泪水。大家都无声地静默了几分钟,党卫国走到汤晓康的身边,用手轻轻地把汤的上眼皮往下摸了几下说:“汤老师,闭眼吧,眼不见,心不烦。”不知为什么,汤老师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了。党卫国问大家:“谁会木匠?”有五个人举手,党卫国说:“你们五个人用修房子剩下的木料给汤老师做一付棺材,要做大一点,两个人跟我去总场拿木匠工具,三个人选木料,马上行动。女同胞负责布置灵堂,大家的卧单都是白色的,拿来给汤老师用用。八个人挖墓穴,走的人入土为安。剩下的人在山上砍些松枝,扎些白花,也可到山上采一些野花。”说完他代著两个拿木匠工具的人去了总场场部。天上开始下起雨夹雪,人亦悲,天也悲,人亦哭,天也哭。右派们采来了一束束雪白的刺糖花放在汤老师的身边,还采来了一枝枝鲜红鲜红的救兵粮放在白花的中间。他的同事,县中右派美术老师李云廉给汤画了一张遗像,县中右派语文老师吴楚南给汤写了一副挽联:短跑长跑马拉松,披红戴花称雄。兰球排球乒乓球,数载夺冠建功。横批是:雄风宛在。在悬挂挽联的两边并排挂著六个用松枝和刺糖花编成的花圈,画像前端放著灵牌,灵牌上写著几行直列的毛笔小楷:亡人汤公晓康,生于一九二八年十月三日,殁于一九五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芙蓉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永康县勺哈乡人。生前热爱教育事业,在大垄县中教书育人。灵前放著一碗米饭,一只刚从山上打来煮熟了的斑鸠,还有一碟咸菜,一碟辣椒豆瓣,食物的前面放著一个盛沙纸盒做的香炉罐,里面插满了一根根燃烧著的干麻杆。不时的落下点点白灰,桌子下面点著一盏七眼灯。七眼灯的油是大家吃的每月四两的食油,用晓康的饭碗盛著,七根灯芯是金七桂带上山来补衣服用的一束白线搓成。

        黄昏时这仙人界的枞山峻岭都隐在云里雾里,一座座山巅浮在灰暗的云层之上,像是海市蜃楼,又像是蓬莱千岛。一座座山巅松柏点点映在灰白的天幕上千姿百态,朔风阵阵,吹得云雾忽东忽西。黄昏是鸟儿归巢人归家的时候,是合家忙著生火,忙著晚炊,围著熊熊燃烧的火坑有滋有味,有说有笑品尝晚餐,品尝生活甘甜的时候;可是这一群右派在这个黄昏里,谁也没想到做饭,谁也没有食欲,大家围著被大树压死的同伴,都泪流满面的为死者做在做那。天断黑时棺材做成了,汤晓康躺进了棺材,李老师以棺木的表面为纸,以群山为材,把仙人界的山山水水尽画在棺木的四壁上。此时外面已是一遍漆黑,海市蜃楼,蓬莱千岛都被这黑色的大兽吞没了,连那哇哇叫的乌鸦都回巢睡觉去了,偶尔听到一两声猫头鹰的叫声:挖孔,挖孔,......这声音叫得人心震颤,眉毛倒竖,夜静极了。有人提意给汤晓唱唱鞔歌,寄托哀思,舒解悲伤,语文老师吴楚南却说:“还是以无声悼念他吧,无声胜有声啊。”

        正在大家静得沉闷已极的时候,一声声凄厉的哭声由远而近,“我的儿啊!我的宝啊!.....”“我的爹呀!我的爹爹呀!......”是汤晓康的寡母和他的儿子来了。老人和小孩都弄得满身是泥没有一根干纱。金七桂和李锦绣把这一老一小拖到女右派的房中,给他们端来了一盆热水,洗净换了衣服,让她们坐在棺材旁的大火旁边。七桂对老人说:“伯母,人死不能复生,您要节哀啊,小孙子还靠您呢。”老人哪劝得住,她抱起儿子儿呀!宝呀!放声大哭,孩子也紧紧地拉住爸爸冰冷的手,爹呀!爹呀的大声哭泣。汤晓康的鼻子和嘴巴里又流出了暗红的血;眼睛也微微地睁开了,露出了那扩散了的灰色瞳孔。老人边哭边给儿子擦净鼻孔和嘴里的血,用手不住地摸儿子的眼睛。嘴里喃喃自语:儿子啊,妈知道你不放心汤杰,放心吧,妈会把他拉扯大的;杨茜今天没来送你,她不能来呀,妈告诉你,她心里有你,暝目吧。汤晓康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他看到了他的慈母,看到了他的娇儿,从慈母的口中知道自己心爱的人虽然被迫离了婚,不能来送他,但她心中有他。

        汤晓康的妈妈罗梦娴与晓康的父亲汤浩淼结婚不到一年就投奔贺龙拖队伍走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汤晓康是在父亲走后生的。一九四九年解放了听当时一起跟贺龙走的人说汤浩淼投奔贺龙不久又投奔了国民党,跑到台湾去了。可伶罗梦娴母子俩盼星星,盼月亮,盼著一家人团圆,可是盼来的是叛逃家属的名分。可伶的晓康从生到死都没有见一眼父亲。罗梦娴职业是小学教员,她克尽职守,教书育人,在当地口碑很好,母子相依为命。晓康从小在母亲的熏淘下学习用功,酷爱体育运动,高中毕业考上了体育学院。毕业时本可以留在体院工作,但他不忍心离开为他含辛茹苦一生的母亲,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家乡县立中学当体育老师,在学校里与音乐老师杨茜相爱结为夫妻,育有一子一女。无情的右派斗争,折散了这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组织上要杨茜和汤晓康离婚。儿子汤杰判给晓康,由退了休的奶奶罗梦娴带著,女儿则由杨茜带著。离婚是名誉上的,儿媳妇经常带著女儿来看婆婆和儿子。婆婆常劝媳妇改嫁,媳妇总是很贴心地说:“妈,我相信这是暂时的,我们全家以后一定会团团圆圆的。我知道晓康,你更知道晓康,他除了在运动场上争强好胜外,其他什么野心也没有。哪会反党呀!”可是飞来的横祸把杨茜的梦打得粉碎。她本来要上山送晓康最后一程的,是婆婆劝阻了她。

        党卫国向罗老师征求晓康后事的意见:“你看晓康就葬在山上好不好?你要运下山也行,我想这地方山青水秀的,也不错。”罗梦娴拿不定主意,他说:“我再想想,行吗?”“行,不过你在天亮前一定要告诉我,我好安排。”他找到了汤晓康生前的几个同事。吴楚南说:“罗老师,我们这些入了另册的右派,对晓康不会投以白眼。我想晓康会选择这山青水秀的仙人界的,这儿有同类知己伴著他,他才不会孤独。”李老师说:“吴老师说得对,这儿确实美,就让晓康长眠在这儿吧。”金七桂说:“罗老师,我看吴老师和田老师都说得对,在这儿,大家都会把他当亲兄弟看的。别运回去了,社会对我们太缺乏了解了。”“带队的好像是你们学校的书记,他的为人怎样?”“不错,还讲良心。”待党卫国再进来的时候,罗老师对他说:“党指导员,我考虑好了,就把晓康葬在这儿吧,您费心了。”

        党卫国在十二点钟宣布:“老师们!我们遵从当地人的风俗,汤老师的葬礼在后天举行。我现在宣布守丧名单,在宣布前我向大家提点希望,希望大家要吃点东西,要休息,我宣布名单后大家都去食堂吃面条,吃了就睡觉。”他向大家宣布了守丧名单,除了当班守丧的人都慢慢的依依不舍地散去了。罗老师和汤杰坐在灵前,不时地点燃麻杆插到香炉罐里,不时地把七眼灯的灯芯向前赶一下,灯芯燃结出七束灯花,夜风阵阵,吹得那七眼灯忽闪忽闪的,那灯花更亮了。罗老师将坐椅移到棺边,把头搁到棺沿上,凝视著儿子那苍白的脸,她幻想著如果儿子能张开眼睛,看看她,能张开口叫妈妈,能动动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祖孙敌不住过度的悲痛和疲劳,枕著棺木睡去了。守灵的人为他俩端来了火盆,披上了被子。活著的人有梦,因为心还在,梦就在,也许她们母子父子会到梦中团圆。死了的人有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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