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上)
润喜很长时间没有来信了,一家人都很着急,特别是母亲,几乎每天都在念叨着他的名字。红军和栓狗的母亲天天往润生家跑,要润生给他们写信。三个孩子都在84875部队,不是一个分队。润生写了几封信也不见回音,恰在这时传来了寨子村一个孩子阵亡的消息。那孩子与敌人浴血奋战,抢下了我军高地,受了重伤,回到营部后就牺牲了。部队给他记了二等功,县长、乡长都到他家去慰问了,一时成了北塬上谈论的话题。
润喜的母亲那段时间经常做恶梦,有时睡梦中直哭到天明。
那天晚上,她梦见润喜牺牲了——似乎是千真万确的事!梦中,赵书记、乡长都来了,手拿立功大红花连声地说:“润喜是好样的,他为咱乡争光了!你们应该为他感到骄傲!”乡亲们围了一院,世彦、豆花、白秀都来了,大家都在擦眼泪。突然,村里的秧歌队也来了,说是替润喜庆功。母亲哭着跑了出去,找到了那座孤坟——新土,上面已经冒出了一些细细的嫩叶,在寒风中瑟瑟地发抖……润生、润梅、润叶不知道什么时间已经坐在那里,漠然无视,一副绝望的凄惨样子——看得出来,泪早已干了!母亲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爬上坟头号啕大哭起来,越哭越伤心,直至气竭力衰,昏倒在坟地上……润梅抱着母亲使劲地摇晃,她又醒了过来,一双手拼命地刨着坟土,边哭边问:“——谁埋了我的孩子!谁埋了我的孩子!——他没有死,谁这样丧尽天良呀!”然后指挥润生、润叶跟她一块刨坟,谁劝也不听。为了证明儿子还活着,她拿出了去部队上跟儿子一起的合影,发誓说昨天她还看见润喜好好的,不可能这么快就殁了……
母亲睡梦中的哭泣把大家惊醒了。睡梦中的母亲泪流满面,伸着一双无助的手在空中抓着什么,一边喊着润喜的名字,声音沙哑而又凄厉无比,润生使劲地摇醒了她,母亲象疯了一样地四处寻找润喜,好一会才缓过气来。
那段时间,除了房子的问题,润喜在前线上的战事几乎成了一家人生活的全部。一般人很难理解在那样的特殊年代参军的含义,也难以理解后方作为亲人的焦急心态。只有亲历历史,才有发言的权利。
润生每天都在关注着媒体上有关前线的一切报道,并作出许多遐想,想象可能出现的任何一种情况。他不明白自己不在的那一年时间,母亲并没有象现在这样焦躁。润喜的情况牵挂着一条村人的心。老槐树下相互见了,第一句问的就是润喜的信来了没有?乡亲们根据自己的想象力分析着老山的战事局势,分析着润喜、红军他们能够立几等功,将来会有什么样的大作为。父亲在那段时间成了人们关注的对象,一向默默无闻的他被大家尊为长辈,问长问短。东有每天都会在天刚亮的时候把水挑来,有时润生还没有起来,不好意思地夺下扁担,冬有不让他去挑。东有跟润喜一起去体检,因为血压太高,没有体检上。也许是当时太紧张了,听说喝点醋就能过去,他后悔自己失去了这次难得的机会,后悔得要命。在给润喜寄录音带的时候他也唱了一首歌,是当时最流行的那首歌曲——《十五的月亮》:
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
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
你守在婴儿的摇篮边,
我巡逻在祖国的边防线;
你在家乡耕耘着农田,
我在边疆站岗值班。
啊!丰收果里有你的甘甜,也有我的甘甜;
军功章呵,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那段时间最流行的歌曲不是什么《我不是黄蓉》或《老鼠爱大米》,也不是王力宏的《花田错》或花儿乐队的《喜刷刷》,而是董文华演唱的军旅歌曲。一曲《十五的月亮》让她红遍大江南北,接着便是那首著名的《血染的风采》,让人激情澎湃,热泪长流:
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
你是否理解?
你是否明白?
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
你是否还要永久的期待?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旗帜上
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也许我的眼睛再不能睁开,
你是否理解我沉默的情怀?
也许我长眠再不能醒来,
你是否相信我化作了山脉?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土壤里
有我们付出的爱!
八十年代中期,几乎很少有人不会唱这首歌,这首著名的歌曲几乎成了共和国在那个年代的主旋律。
麻栗坡烈士陵园,安葬着在10年中越战争中为国捐躯的937名烈士,永远地长眠在祖国的西南边陲,与这里的秀美景色融为一体,万古长青。多少年后,战友们故地重游,缅怀先烈,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静静的,你们躺在这里,
犹如梦的山野为大地
奏一曲无声的青春之歌……
纱一样缥缈的云雾
和云雾一样浓重的梦,
掩盖着你们渐渐化为泥土的肌肤。
细雨洗净了全身的血迹,
硝烟散去,冷却了唇边的最后一抹微笑。
墓碑前,耸立着高高的云彩,
耸立着守候在黎明前的峭壁,
一幅完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
覆盖在你的墓顶。
是你们的身躯无声地撑起
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
每一个躯体都是一块放下的纪念碑,
每一个墓碑都是一个不倒的躯体,
每一座坟里都藏着一个壮烈而永不消失的青春。
一个历史的缩影被烈火烧得通红,
烧不死的石碑却悄然耸立着,
仿佛还在倾听,倾听祖国的召唤……
这里依然有
琅琅的书声甜甜的歌声隆隆的炮声!
这里的声音
震撼亚洲震撼世界震撼宇宙!
死亡不属于你们不属于我们
——不属于每一个大写的中国人
于是,每一个活着的中国人都明白了
这里屹立着一排排以生命铸就的钢铁长城
他们用每一寸肌肤编织成了绿的永恒。
静静的,你们躺在这里,
为如梦的山野,奏一曲无声的情歌。
正义的血染红素色的春幕,
这是一个绿色的开端,
和平的欢歌笑语
响彻蓝色星球的每一个角落……
收复老山只是整个战争的开始,接下来的数月防御作战才是润喜他们最残酷的经历,它给润喜的身心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在那几百个无眠的日日夜夜里,他们的人生被高度浓缩入不足十平方的猫耳洞内,这是一场真正的练狱。无论战争的目的是如何的正义,但就其本身的实质而言永远都是残酷和黑暗的,回忆于每个参战者而言总是痛苦多于快乐,要翻开这些深植于内心的痛苦记忆更是需要很大的勇气。
麻栗坡的喀斯特地形形成许多特殊的地理风貌。除了石牙、溶斗、洼地外,还有许多独特的小溶洞,当地人称猫耳洞。润喜和他的战友就坚守在猫耳洞里。猫耳洞的封闭状态,很有些象医学上的“隔离”,世界上没有哪个医院,包括那些传染病院,能有这样的“隔离”条件。中外战场常有的那些恶性传染病,在这里没有市场,流行感冒在这里流行不起来,有咳喘病史的,在猫耳洞内很少复发,洞内锅碗常以罐头盒代替,一次性使用,谁有病是谁的专利。
不要以为猫耳洞内是卫生世界,猫耳洞环境带来了独特的防不胜防的疾病,有的阵地是疾病共产主义,人人有份。
让人最难受的是烂裆病,烂裆已经和猫耳洞生活结了不解之缘,先是裆部奇痒难耐,继而就是溃烂,以至发展到腋下、双脚,重者全身皮肤染病。
润喜他们刚去的时候看见老兵走路都圈着腿,好像腿中间夹个活物,他们都感到好笑,过了一段时间,所有的人就都笑不起来了。空气里黏糊糊的,潮湿阴冷,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一天下来便开始瘙痒,无奈之下许多人便脱了衣服,只穿一条裤衩。时间一长,那布就象胶布似的贴在肉上,裤衩就无法脱了,稍一动,就象粘下层皮来,疼得人咬牙切齿。有些人的裆部皮肤好象已不存在,透明的水,黄的和红的水便渗出来,人坐在那儿不动,不一会儿便把腿根与睾丸粘在一起。溃烂面积大的,涉及到各部位,脱衣服就象是剥皮。有个从大学入伍的军人,在猫耳洞几个月,全身皮肤溃烂,他不下阵地,被人强行抬了下来。到医院一脱衣服,一层皮也随之脱掉了。
由于战士们在洞内整日汗水流淌,裆部长期被汗水浸蚀,污垢与盐份积累,红色无癣菌、白色球菌等得以衍生,加上缺水,不刷牙,不洗脸,当然就更无法洗屁股。毛长一点的动物在这里呆不住,狗也烂裆,热得整天张着嘴,毛脱落,长出一片片鳞状物来,毛猴在这儿也烂裆,烂得屁股更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