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房子可以没有,但是没有孩子的日子确实很难熬,特别是当感情受伤以后,那种孤独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
对于润生来说,他其实已经放弃了这方面的努力。结婚十几年了,虽说夫妻关系时好时坏,偶尔的夫妻生活还是有的,他们也从未采取过避孕措施,但就是怀不上。贝贝死后,母亲又动了让润生抱养润喜孩子的念头,润生甚至动心了,毕竟是自己的亲侄子,孩子长得也很乖巧,无奈秀兰不同意——她坚决反对。
其实秀兰有秀兰的想法。一来她不同意抱养亲戚的孩子,二来她知道自己可以生育。那次在医院做掉的孩子如果活下来,现在也一岁多了,会叫爸妈了。秀兰想起这事就觉得很揪心,觉得自己太自私,对不住润生。她一直没有勇气给润生说这事,她想润生肯定受不了,于是便把希望放在重新怀孕上。
润生后来对这方面的事情似乎很不在乎,可有可无的样子。秀兰婚后也从来没有主动要求过,因此他们的夫妻生活其实很有限。两个人因为家里的事情经常脸红,润生出去后就喝得酩酊大醉,有一次甚至睡在城里的公交站牌下一晚上,第二天才回来。秀兰知道,如果没有孩子,这个家很难长久下去,由于诸多的原因,两人相互埋怨的次数越来越多,秀兰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变得糊涂了,不通情达理了?
离婚事件已经过去很久,其实婆婆来的时候她也想克制自己,可是说出来的话恰恰相反,她知道,自己这样做很伤润生的心,但一看见婆婆她就有一股无名之火,有时甚至是故意的。
有一次下班回来,婆婆做好了饭,她看也不看就自己动手另做;婆婆洗的碗她会重复一遍,婆婆洗的衣服她扔进洗衣机再洗,弄得她眼泪汪汪,说自己老了,不中用了,作啥秀兰都不顺眼。润生给母亲买了件衣服,她就跟他大吵;婆婆出去买菜,她说她买的不合适,有意批评她一顿;买菜的时候润生给母亲钱,回来后她就跟婆婆算帐,斤斤计较,弄得润生很尴尬,气氛很紧张。时过境迁,她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对润生的报复行为应该适可而止,可是一提家里的事她就上火,就想说,越说越气愤,越说越激动,越说润生心里越难受,一种报复的快感让她惬意,她的话象一把尖刀深深地插在润生的心上,看着他滴血流泪,看着他痛苦万分,看着他脸色苍白被酒精一天天麻醉,秀兰其实也很难受,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内心深处,她还是喜欢他的,但就是不能控制自己。后来秀兰回到老家,一家人都得看她的眼色,她看不惯的事情就指手画脚,不给任何人留情面,润生的父母小心翼翼地听着儿媳的教导,不敢分辨什么,深怕惹她再不高兴。婆婆做了她喜欢吃的东西,秀兰嫌不干净,或者尝上一口就不吃了,说她宁愿饿着肚子。婆婆便很失色,用一种很无助的目光看着儿子,希望她能够说服秀兰。
秀兰扭身就走,回娘家去了。
这些年,秀兰母亲逝世后,父亲身体也不好,光景每况愈下,早就没有原来的优势了。润生力所能及地给予帮助,小舅子结婚借钱,买电器等等。老四老五不愿在家呆,几次次上来让姐夫给找工作。因为家里缺少劳力,岳父不同意他们出去干零工,挣不到钱,最后连苦也没了。老四跟父亲大吵了一架,拿着一把菜刀上来了,声称如果姐夫不给安排工作,他就自杀。润生好说歹说不管用,于是就把他安排在车间,老四嫌车间苦重,不好好干,于是润生又把他安排在模型车间。老四倚仗姐夫当付厂长,整天睡在宿舍不上班,润生去宿舍狠狠地批评了他,老四上班去了,等他回到办公室,他又回宿舍睡觉去了,润生哭笑不得。
老五上来了。老五性子很直,一上来就让姐夫安排他好工作。润生说陶瓷厂都是跟泥土打交道,你又没文化,不可能坐办公室,让我怎么安排?老五说他不管,反正上来就没准备回去,陶瓷厂不行其他企业也行。于是润生就给他找了化工厂,效益比陶瓷厂还好。老五干了半个月不干了,说那简直就不是人干的活!后来好长时间和姐夫不说话。秀兰明知兄弟不对,偏说润生心眼瞎,让她兄弟受苦。
以前,润生不管有什么事,秀兰是全力支持的。现在他有了什么事她就冷嘲热讥。润生晚上加班她意见很大,常常关了门不给他开,弄得润生没处睡。和润生说话的时候也很尖刻,浑身是刺,随时都可能伤人,来他家的许多工友都知道秀兰的脾气,跟她说话都很小心,弄不好就会被她臭骂一顿,丝毫不留情面。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润生怕老婆,润生什么事情都倚着她,只要她高兴。后来秀兰被调到实验室工作,工作也轻松了许多。但她和女工接触的范围很窄,凡是看不惯的人一律不说话,也不许润生跟她们说话。车间的女工和润生开玩笑都得小心翼翼,弄不好就会挨骂。
尽管这样,润生觉得秀兰还是最好的。陶瓷厂多年,从来没有任何女人让他动心过,秀兰是被他逼成这样的,他常常想。大多数的时候秀兰还会象以前那样待他,吃喝方面从来都是以他为主的,只是在面子上找回了自己的尊严。他知道,秀兰是爱他的,比任何人都爱。
也许一个人爱得越深,便恨的越深。
有一次早晨起来,秀兰眼圈红红的,润生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没什么,一付欲言又止的样子,眸子里流露出一股浓浓的爱意,热热地看着他,一如婚前婚后的那段日子。润生说你今天是怎么啦?秀兰说她昨晚上做了个梦,梦里父亲让她嫁给另外一个男人,她不同意,可婚事已经确定了下来,马上就要举行婚礼了。她着急地问父亲:“我现在有丈夫了,我很爱他,你为什么又让我嫁给别人?”父亲说他已经跟人家讲好了,也跟润生讲好了,这事已经没法改变了——孩子,这是命,你就认了吧!说完也很伤心的样子,好像很无奈。她于是就伤心地哭了起来,直哭到天亮。
润生很感动,一把揽她在怀里,秀兰却推开了他,说那是梦里的事情,如果现在你真要跟我离婚,我绝不勉强!你如果有相好的人就早说,我才不会象原来那样傻乎乎地要死要活,好像人家离了你真的就活不成了!——你润生那没啥了不起的!
本来柔情似水的女人被岁月磨砺成了一只刺猬,内心柔弱,外形尖锐,随时做好防身的准备。
润生还记得刚从北京回来的那段日子,休息的时候他们俩便一同爬山,在高高的荒峁上演习城里人在公园里的浪漫。他们相互追逐着,喊叫着,象当年在山野里砍柴时的情景,直到一方气喘吁吁跑不动了才罢休;深秋的日子他们会收获很丰:酸酸甜甜的杜梨子和酸枣儿漫山遍野,让人久久不愿离去;肥绿似蒜的小蒜长得让人不敢相信是真是假;已被挖过的红薯地里只要再刨一遍总会有让人惊喜的发现。最有意思的是一次竟然发现有一只兔子被藤缠住,成了他们一顿丰盛的晚餐……
秀兰因为婚后受了苦,所以平时很节俭,一针一线一袜一块旧布头——她什么都舍不得扔,也从不给自己买衣服。润生给她买也不要,强求她去城里她就会说:“是不是嫌我穿的不漂亮给你丢人了?你看谁漂亮找谁去!”润生自讨没趣,只好作罢。润生的衣服旧了给了润喜,秀兰意见很大,说那些衣服都还可以穿的,给了润喜全让媳妇转回娘家了!结婚十多年了,她仍穿着做女儿时的袜子和布衫,样子明显已经过时,润生劝她就生气:“——嫌我丢人了?!”结婚时父亲陪嫁的盆子、镜子等一直放在箱子里不用,润生说如果再不用就成古董了!秀兰说:“家里有的是盆子、镜子,为什么都要拉出来?——你跟你那家人一样,也是个败家子!有了啥东西就不知道珍惜了!”润生看见厂里的女工都画眉,于是给秀兰也买了一套化妆用品,被她扔到垃圾筐里了。
由于家里的原因,加上给孩子看病借了很多债,秀兰过日子很仔细。那时他们的工资都不高,因此常常一月赶不上一月,家里经常来人,秀兰总能把饭菜调整得尽量可口。每次吃饭她都是先尽润生吃饱,说她不饿,然后弄些面汤随便泡一些东西吃。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她就高兴,秀兰说她吃什么都长肉,不像他,越吃越瘦,得增加营养才行。贝贝死后,秀兰除了嘴上不饶人,其实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润生的身上,对自己也仅限于满足口头上的待遇。
有一次润生得了急性胃炎,被送往医院后刚打上吊瓶就昏了过去,秀兰哭得泪人一样。润生醒来后她说你要是醒不来了我就不准备活了。润生说你说的尽是憨憨话,不是整天都说你离了谁都成吗?怎么我死了就不行了!秀兰说你少说昧良心的话!我平日里说的都是气话。——说真的,我妈殁了,这世上我除了牵挂自己的父亲,你现在就是我最亲的人, 没有你我就活不了!润生问看病的钱是从哪借的?秀兰说哪也没借,是她平日里省吃俭用攒下的。润生的眼睛便模糊了。
他知道,在那个工厂,一月才挣一百多元钱的她,要攒两千元钱得多长时间?